第五三九章 晏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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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处理了一整天的事情,时至傍晚,她才点了卯回家。

    丝纶阁里就算不忙了,还是有一堆事情要处理,她一整天忙下来,竟然都忘了找个大夫给她看看,直到回到家了她才想起来。

    不过这一天下来她也并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谢锦估摸着,要么是这药发作的时间极其缓慢,要么就是真的没毒。

    只不过目前以她和嵇绍的关系,她也猜不出哪个可能性更大一些。

    回到家稍作梳洗,换了件衣裳,她连饭也没吃就跑到了大提学府。

    她在这里留了个人,但是并没有往丝纶阁传消息,她估摸着晏江的情况应该是没有恶化的,也没有什么不测,就是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如何,可有好了一点。

    大提学目前还在宫中没有回来,府上没有其他主,也就一个管事来接见了她,没多什么,就让她自行到后面去看晏江了。

    之前谢锦没有注意过这许多,现在想想,才陡然发现大提学府上竟然没有女主人,不止如此,似乎也没听他有什么嗣,更甚者,她这段时间出入的这么频繁,也没有在府上看到过类似侍妾的女人,似乎除了丫鬟,这府上就没有别的女了。

    还真是奇怪,难道大提学这么大的年纪了还没有成婚不成?

    谢锦想了一会,眼看着晏江所在的房间到了,就暂且将这想法搁下,推门走了进去。

    屋中飘着淡淡的香味,安静至极,外间有一个厮正坐在几后,手撑着下巴,头一点一点的,正在打瞌睡。

    许是他睡得并不熟,谢锦一推门他就醒了,立即弹起来,赶忙冲她行礼:“谢大人,您来了!”

    这是大提学府上的厮,见她的次数多了也都认识了,话之间十分客气。

    谢锦点点头,视线往里间一转,厮立即会意,笑着回道:“晏公今日看着好了一些,的也看不太明白,大人进去瞧瞧吧。”

    谢锦心头喜悦了一些,点点头,问道:“他醒过来了吗?”

    厮摇摇头:“这倒没有。”

    谢锦也没指望他这么快能醒过来,闻言也并不失望,轻轻的走进了里间。

    里面无人,窗户半开着,外头的霞光照进来,室内微红,洒在晏江身上,使他雪白的脸色也变得红润了一些。

    她慢慢的靠过去,在距离床边两米处,便听到了他轻稳的呼吸声,不是多么的有力,但跟昨天比起来简直是判若两人。

    昨日只有靠他极近,才能隐隐的感觉到他的呼吸,现在这样,虽然还有一点点的微弱,但跟昨天比起来实在是好太多了。看到这样的情况,谢锦几乎毫不怀疑,他会好过来的。

    谢锦缓缓在床边坐下来,目光从他如墨青丝上一点点的扫下来,掠过他秀丽的眉梢,扇一般的睫毛,笔挺温雅的鼻,淡粉色的唇角,然后是尖削的下巴。

    他闭着双目,呼吸清浅,鼻翼微微动弹,整个人显得温柔而无害,就像是最单纯的少年,一如他表现出来的那副模样。

    但凡是初见不了解他的人,都会被他这副温雅的表象所欺骗,但熟悉了之后,才知道他这个人其实是最薄情寡凉之人。

    他心中没有情感,全是算计,任何事物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可以随意操控的棋。他那冷静的眉眼,如同不可见底的深潭,没人能够了解他的想法。

    只是这样一个人,偏偏是她这么多年以来,两世为人唯一喜欢的一个人。

    就算他那么的薄凉,就算他曾经的一切都是利用,她也是,很喜欢喜欢他。

    喜欢一个人不是没有理由的。

    在她看来,倘若没有理由,就构不成喜欢一个人的因素。

    她喜欢他,最初是被他的外貌所惊艳。

    还是在金陵城的时候,她就觉得这样的一个少年,即便不是当作喜欢的人,单是看着也是极为赏心悦目的。就算每个人喜欢的类型都不相同,但是这样美到极为少见,美到如此地步的少年,任何人看了也会不由自己的被他吸引。

    当时她还没有产生什么情感,在排除了他的危险性后,她便适当的与他相交。君之交淡如水,这样的关系没有什么不好,直到那晚在谢家后山,她拼命逃亡的时候,他突然出手相救,才致使后来两个人的关系变得不同。

    谢锦是个爱憎分明,直接爽快的人,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晏江当时毫不保留的救她,跌入山崖,在她后来掉下来的时候也没有放弃她,这使得她心中记住了这份情,心中时时刻刻的念着,什么时候可以报答他。人情债最是难还,她不想越欠越多。

    然而事实总是与现实相反,越是不想来什么它就越来什么。

    在后来进了建安城,她失落时,难过时,开心时,无论做什么,身边都有这么一个人陪着。他温雅柔和,又直击人心,这样的一个美少年,对他产生好感是极为正常的事。

    再后来,他救她于太学大火中,奋不顾身,她也同样愿意在他昏倒之后四处求医,不曾放弃。他救她于后山泥泞的道路之上,她也四处留意他的喜好与心情。

    这种事在入建安城之后数之不清,她的情感也日积月累,难以分清。

    多么想向他一表心计,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人,可是在这件事上,她却数次犹豫,几次将要出口却又顿住。

    要是被拒绝怎么办?

    要是被拒绝之后连朋友也做不得怎么办?

    谢锦从来都没有想过,她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还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也会为了一个人那般的紧张。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也有今天。

    可是这也是因为喜欢一个人,只有喜欢了,才会在意对方会不会喜欢,才会忧虑自己配不配他,才会在意被拒绝之后该怎么办,无论平时多么强悍的人,遇到情感,也不过是一个多愁善感的普通人。

    最多,她也就是放手比别人更爽快一些吧。

    只是命运多舛,世事无常,她终究不能与他断绝的那么厉害,北胡之行,她见识了更为残酷的一面,也更深入的了解他的命运身世,以及又一次见识了他的无情。

    晏江不是良人。

    他不是任何人的良人,他背后的东西太重,无瑕想及其他,他全部的心神没有分出哪怕一丝一毫在****之事上,所以她也就只能次次被拒。

    时间如同白驹过隙,她都快要忘记他了,然而老天又一次把他带到自己跟前。这也便罢了,她可以忍得住,意志坚定之人,哪怕心中再痛苦,也会让自己渐渐地麻木,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她会忘得干干净净的,再也不会想起他。

    只是没想到他突然会伤的那么重,生机尽失,命悬一线。

    那一时间,她所有的一切全都抛弃了,什么忘记,什么分离,这些都比不得他的性命重要,人越到情深处越难以自已,她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内心,觉得好笑,觉得无奈,也觉得释然。

    就这样吧,喜欢就是喜欢了。

    十几年前,还是大梁的时候,段傲筠不也是心系晏棋吗,这么多年过去,晏棋已逝,段傲筠也和其他人成亲生,不也过的好好的吗?

    她喜欢他又怎么了,这无所谓在不在一起,只是她自己的心情罢了,不能在一起又如何。这场情感之中,唯一有点对不住的也就是周铮了。

    她不愿意拖累着别人,也不知道自己以后会是如何,所以她只能像周铮先表明心迹,至于他如何决定,这都不是她能决定的了。

    昨日大提学突然像她提及她与晏江的婚事,她当时惊讶,震惊,错愕,却也不是没有欣喜。

    那一瞬间,她几乎是潜意识的心脏就扑通扑通的跳起来,意识几乎是叫嚣着要她答应,只要答应,他们就有可能永远在一起。但是她残留的那一丁点理智,还是制住了疯狂。

    拒绝大提学的提议并不是偶然,这是她深思熟虑过的结果。

    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与晏江不是一路人。

    她只想在建安城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能和亲人在一起,能让弈过上好日,别的她都不在意。

    但是晏江不同,他背负着血海深仇,最终的目的是周文帝,是皇家,稍有不慎,那就是一个天地变色。

    自古成王败寇,成即生,败即死,而晏江是要以一己之力对抗一个国家,纵使他再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也这是风险极为大的,她还有亲人,有弈,所以不能冒这个险。

    再者,这么长的时间过去,她即便不是多清楚,但也大概了解了晏江的一些想法。若他单单只是为了复仇,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摆这么大的一盘棋局,将这天下万里江山都罗其中。他应该还有别的目的。

    这天下本来就是大梁的,建安城本来就是晏家的天下。

    十四年前,他还尚在年幼,未曾接触多少世事,就被残忍的三振出局。而如今他重新回来,布下这样的天罗地,目标只有一个。

    皇位。

    这是一个足以让人惊心动魄的答案。

    最初得到这个答案的时候,她也是吓的不轻,可想法一旦出现,就再也挥之不去。事实也是一点点的证明她的想法是正确的,晏江确实有意于皇位。

    至少即便他不坐那个位置,周文帝肯定也是要被推下来的。

    这个事实在她进入丝纶阁,接触南北战事之后又一点点的证明出来。

    怎么那么巧,晏江这边一倒下,北胡和巴蜀的攻势就出现散乱和破绽,一些事情几乎是散了架,失去了原本的方向。

    群龙无首,事情就会一点点的偏离,大周就是在这样的间隙中找到了反击的机会。

    猜测出这件事的背后是晏江时,谢锦竟一点也没觉得奇怪,甚至还觉得很正常。

    这种通天彻地,贯通南北,将大周逼入绝境的局面,也就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制造的出来了。

    只是她唯一有些不解的是,晏江会医术,他肯定是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的,既然知道,以他谨慎严密的性格和习惯,一定会提前安排好事情发展的方向才是,不可能他一倒下,这前后南北就乱了套。

    她思来想去,唯一的可能性,大概也就是这中间出现了什么纰漏,一个连晏江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的纰漏,所以才会有这种超出计划之中的事情。

    只不过这些跟她都没有多大的关系了。

    她既不会把这些事上报给朝廷,也不会利用在丝纶阁的便利帮助他。

    如今她是彻底的决定与他了断,他这一条命应该也算是保住了,就当是她还他之前的数次救命之恩,恩怨情仇,从此之后一笔勾销。

    “晏江……”谢锦看着他的眉眼,忽然开口,声音极轻:“你大概是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这种话出来,就算房间里没有别人,谢锦也有些难为情,顿了片刻之后,她偏了头,别开视线,看向窗外红霞。

    “我也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但是无论有多么的喜欢,如今我也是真的要和你分开了。”

    她偏着头,视线也一直望着窗外,因此没有注意到,在她到分开时,床上的晏江,长长的如同扇一般的睫毛,轻轻的动了一动。

    “这辈遇上你也是我倒霉,想想你救了我那么多次,其实有很多也是你给我招来的,你救我也是应该的,这回我救了你一次,咱们就算一笔勾销了。”谢锦抿了抿唇,神情微微有些难过:“之前你要嵇绍给弈治腿,现在也不行了,我不指望嵇绍了,待此间事了,我再到外面去找吧,寻遍大江南北,我就不相信找不到一个能治腿疾的人。”

    顿了片刻,屋内一片寂静,没有人应声,只是清浅的呼吸声。

    谢锦怔怔的一个人坐了好一会,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好一阵之后才陡然回过神来,兀自一笑,伸手在他的脸颊上轻轻一触即离,声音同样清浅,带着释然,那么的温和:

    “晏江,再见。”

    罢之后,她便站起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脚步声渐渐远去。

    而床上,晏江的睫毛抖了抖,片刻之后,他缓缓的睁开眼帘,眸底是深不见底的漆黑,以及,一片复杂的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