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沧海月明珠有泪(三)
“如何,能确定冯喟是桑籍的人了吗?”
“回禀王爷,”杨大智沉声道,“卑职探过,桑籍是庆元三十七年的府学生员,在老家泌阳生活优裕、田地颇丰,冯喟是挂任在桑家门下的童仆,很受桑籍信任。王爷可还记得当年的赵氏父子双死案?”
封璘通身没在塔楼的阴影里,低头思索时露出颈后一点血色的芒。
“可是桑家纵仆强占乡里田地,放狗把上门讨要公道的赵家父子生生咬死的事?前几年京察,回回有人借此弹劾,桑籍吃不消将人交给诏狱,这才勉强平息了事端。”
杨大智答是,抬手扶正腰间佩刀,“那被送进诏狱的罪仆就是冯喟,后来改头换面,成了钦安县衙的一名主簿。”
塔楼上的灯笼无风自飘,光影飘忽间,衬得封璘面容时明时暗:“城狐社鼠,奚通阴阳改命哉?桑氏子,还有这样遮天的好本事。”
杨大智苦笑:“连诏狱这等有命进、没命出的地方都能做手脚,可见锦衣卫也不太平,殿下与这些人作对,须得心自身。”
封璘量他身上低等的锦衣卫服色,笑笑:“这衣服衬你,往后便穿着吧。”
俄而神色一敛:“杨大勇通敌的消息是冯喟传给谢愔的,姓谢的的确不知自个做了谁的刀,因为他身边心腹就是递刀人。难怪冯喟在夔川渡不顾一切也要索了本王性命,他哪里是怕谢愔被问罪,他分明是怕县令大人死的不够快!桑籍保冯喟一命,他能做到这份上,也算是条好狗了。”
杨大智赤着眼,恨声:“兄长上任后办的第一件事,便是加固海防。然而海防若稳,除了抵御倭寇之外,军粮走私的通道也势必受到阻遏。这些人为了保全财路,竟置海境三州的百姓于不顾,还要将通敌的罪名扣到兄长头上,如此颠倒黑白,天理何在!”
封璘无所谓道:“这世间的黑白两道,原本就势不两立。你兄长若不死,早晚死的是他们,人各为己,这便是天理。”
这话教杨大智听来有些不大舒服,他停顿了会,方问:“桑籍初来乍到便设宴相邀,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封璘没吭气,一言不发地向宾客喧杂的楼船走去。他今日着缁衣,一节玛瑙珠串是浑身上下唯一的亮色。
杨大智望着封璘的背影,突然高声:“王爷。”
封璘停下来。
杨大智快走两步,没有迈过斜在脚下的那条阴阳线:“世间黑白两道,王爷行的是哪一条?”
*
酒过三巡,浪花儿轻推船身,宾主微醺。
封璘换了朝服,身上绣着的五爪金龙纹是皇帝的偏宠,席间众人谁都不敢觑了这位隆康年间的新贵。
“阿璘来了,一帮人巴巴等着你,该罚!”
旁人皆都赔着心,唯有一瘦条条的男子毫不拘谨,从主座上绕下来,亲热地搂住封璘肩膀。
他本是平板无奇的长相,若无唇边那颗硕大醒目的黑痦子,勉强也算得上清秀。封璘一眼睃去,换上笑模样:“桑大人,好久不见啊。”
桑籍笑应了,朝旁使个眼色,对封璘:“你才离京半年,兵部日日都接邸报,全是官员对你的弹劾。那些挨不着边的,我都替你按下了,没少费工夫,这酒你得喝。”
“都弹劾什么呢?”僮端上酒来,封璘手握酒杯却不忙饮:“统共不过吃了姓谢的几顿酒,就要把我成同党么?”
桑籍笑一冷——谢愔死后,同党一词成了朝堂上的避忌,他这个昔年的“恩师”更是日夜自危,偏封璘还要暗暗往他伤口捅刀。
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心里骂得越狠,面上堆笑愈浓:“上万两白银,从谢家私库直接入了太仓卫的账,谁不称赞兖王一句大公无私。至于那些弹劾嘛,都是些言官的酸话,你不必往心里去。”
封璘道:“就是毫厘都没有旁落,才更容易沾染上同党的嫌疑。有个叫冯喟的衙门主簿曾经过一句话,今日朝堂多的是知白守黑的聪明人,我听着觉得有道理。”
在场没几人知道冯喟是谁,桑籍却是心知肚明。他摸了摸脸上的痦子,嘴角不自然地抽动几下,:“喝酒,喝酒。”
“嗒”一声。
封璘将酒杯原封不动地还到托盘上,稍微用点力,奉酒的僮臂都软了。
“桑大人与我相交多年,该知道,本王向来不吃罚酒。”
空气像是上了冻。在座的都是经南闯北的货商,惯会看眼色行事,见状,便有人举杯道:“我等同敬殿下一杯。”
封璘看都不看那人一眼,只觉得聒噪。
桑籍把杯子攥得紧些,忽又缓缓松开,会意似的指着他道:“你啊你,还跟当年一样,是个刺儿头。”
两人相视而笑,紧张的氛围犹如冰雪般消融。
桑籍坐回席间,揽过身旁奉酒僮,团着白玉似的一双手随意狎昵:“吧,冯喟的事要怎么才能揭过去。”
封璘跟着入座,龙纹随动作杀出股矜傲之气,一扫席间靡靡风流。他不饮酒,也不动筷,只顾盯着奉酒僮的脚腕看得出神。
脚腕上系着铃铛,动一动便作泠泠脆响。封璘跑神了,想到他已为先生过一条链子,若再坠上这么一颗铃铛,晃起身来一定好听。
桑籍却会错了意。
在他的授意下,那粉面玉致的僮膝行到跟前,怯生生地搭上封璘肩头:“奴为王爷篦发。”
先生曾经为他篦发,文人拈墨的手做起这些却异常笨拙,不时牵起一阵细痛。封璘也不躲,蹲身一眼不错地盯着他。先生的脖颈好看,日头下近乎脂玉般剔透,狼崽不清在哪个时刻,因为好奇而萌生了撕咬的想法。
指尖甫一触及玛瑙珠串,封璘猛地抬袖,把那僮唬了一跳,惶惶跌坐在地。
“桑大人,凭你我之间的交情,何必用这些虚招。”封璘挥完袖又屈起一条腿,坐姿散漫,“本王只想向兵部要几个人而已。”
桑籍皱眉:“什么人?”
封璘道:“上回在码头闹事的那群兵役,不是还关在兵部大牢么?”
桑籍都快忘了这茬。
在夔川渡口时,冯喟本想趁乱杀了兖王,再嫁祸给谢愔,这样谁也不会再往深了追究,至少能保全他的旧主。可是万万没想到,那些军役得知真相后竟然群起而攻之,这才有了之后的事情。
桑籍怨不着旁人,为了泄恨,审也不审就将那些人一股脑关进大牢。
“你要那些大兵做什么?”
封璘耸了耸肩,道:“皇上命我加紧整修炮楼,可又不拨银子下来,没人没钱,我总不能平地高楼。工部那群废物点心没得就爱哭穷,我懒怠与他们费口沫,只好盼桑兄救我。”
一句“桑兄”好像叫散了诸般芥蒂,桑籍眉间松动,微笑着道:“原来是为这事,好。便是兄弟我做不了主,不是还有高阁老。”
他提壶再斟酒,“当年松江府诗案,你替他老人家除了心腹大患,这点薄面总归要给的。”
谁也不见百尺烽何时脱手,只知道锐芒在灯火煌煌里丝毫不逊色。僮将要伸向封璘颈侧的手像被蝎子蛰了一样,猝然回缩,暗器擦过皮肉的冰冷触感瞬间激起一阵战栗,僮趴倒在封璘脚边,泣声瑟缩。
刚才的某一瞬间,封璘认真想砍了那只屡番僭越的手。但后来,他只是捡起滚落脚边的铃铛,漠然起身向船舱外走去。
狼崽叼给先生的东西,从不染指血秽污浊。
待宾客散尽,一人来到桑籍身边,正是方才试图解围的货商。
他对桑籍道:“时隔多年,又有人重提加固海防一事,这位殿下的心思,真是叫人难以捉摸。”
桑籍:“养不熟的狗东西。要不是阁老在朝中对他仍有借重,本官何必同他虚与委蛇。”
货商道:“整修炮楼的折子已经批了,皇上明令大人从旁协助。这时候您当忍则忍,抗旨不遵的罪名咱们谁也担不起。”
手摸腻了,桑籍厌烦地推开怀中僮,看似醉得不省人事,眼神却清醒。
“别忘了本官这趟来,查的就是闽州烂账。三地没钱,光知道同本官要人顶个屁用。”他吩咐货商:“你去,叫人理了各州账目连夜送到行馆,一字别动,让兖王殿下看看,闵州穷到这份上,哪来的余钱供他修炮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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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璘从没有这般想念过那节脖颈,迫切地,铃铛在掌中攥得很烫。
狼崽的心爱攒不住,一如强烈的占有冲动。他现在就想为那人挂上铃铛,听铃声与喘息交织在一起,然后留下自己的味道。
房中静悄悄的,沧浪在沐浴,只有火盆还热着。
先生畏寒,行馆入了秋便开始用炭,封璘眼尖,一下子瞧见焦炭间没烧完的纸屑。
他转头去看案上快翻到头的当朝传记,其中一两页被人齐根裁剪,动作很心,几乎没留下什么破绽。
要不是封璘对那几张纸的内容谙熟于心,此刻只怕也难察觉到异样。
封璘眸色变换,将手背到身后,铃铛在掌心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他清楚记得,被撕掉的两页纸上,记载的正是庆元年间轰动一时的松江府诗案。
开篇,就是先生的名字。
作者有话:
已经能够预见这篇文扑街的命运,毕竟一个脑子不好的辣鸡作者还想写权谋,这件事本身就有点飞蛾扑火的意思。然而这个设定实在太特么符合我独特的xp了(声嘶力竭),所以在我没有被收治矫正之前,为爱发电还是会继续的hhhh,如果可以的话,持续求海星跟评论加持~球球了,这对我来真滴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