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却道天凉好个秋(三)
高、王两家的婚事由圣人亲自下旨落定,一转眼半月过去,定西将军府送亲的队伍终于入京。
又是一夜荒唐殆尽,沧浪醒来时,枕畔余温犹沾,只是人已经不见了。
道是情蛊发作,若只有一厢情愿,最后都会报应到种蛊之人的身上,自己昨夜勉强成那样,瞧着封璘也未受半点影响。
辽无极,好个奸商。沧浪暗骂一声,按住已无知觉的腰肢。
连下几场秋雨,天放晴,间微凉。用过早膳,沧浪叫人给阿鲤换上簇新的夹袄,携儿登车,一路驶向京城最热闹的升平坊。
今日是高、王两家议亲的日子,将军嫁女、国舅娶亲,阵仗之豪奢自不必。沧浪临窗远眺,商坊之地丸剑角抵、戏马斗戏,五光映满眼,十色透尘寰。
适逢王正宣七十大寿,听闻新姑爷为贺老泰山千秋,专从城外普觉寺请来一尊卧佛,随聘礼一同送入坊市东南隅的驿馆。京人闻讯,几乎倾城而出,扶老携幼只为瞻仰卧佛风采。
还不到晌午,升平坊黄羊道,便就被人堵了个水泄不通。
“高堂明君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做地衣。”
阿鲤新学的几句诗,走哪念哪,坐在高凳上两条短腿晃晃悠悠。童音利得像匕首,脆泠泠地揳开升平坊中升平的虚景。
片刻,门扉开合。
“枣泥酥!”
阿鲤闭上嘴,两眼放光地跳下圆凳,循香直扑过去——却被玉非柔轻轻一抬臂——扑了个空。
“往后不许再念这些!招来锦衣卫,黄了客栈生意,看老娘怎么收拾你!”玉老板凤眸斜吊,很不客气地完,捡了最大的那块堵上阿鲤的嘴。
“童言无忌,”沧浪靠窗饮酒,神情略显得懒散,“玉老板何须跟娃娃一般见识。”
数日前闽州事了,归京提上了日程。
辽无极本为海上游侠儿,半生以“逍遥”自居,到了未能抱得美人归,袖着王府的三千两黯然离去。
临走前给沧浪留下一句话,“不执,不念,人生大有,切记,切记。”
一以贯之的神神叨叨。
至于玉非柔,则不声不响变卖了家底,追着返京的队伍把醉仙居开到京城中来。沧浪不问缘由,只道世间自有痴儿女。
玉非柔狠狠剜他一眼,走过去抿了鎏银灯芯,“唰”地开卷帘:“人还没来?”
丝竹声起,沧浪像是禁不住日晒般眨了眨眼,开扇挡在额前:“曹操,曹操到。有些人真是禁不住念叨。”
远远地,一大片红云逶迤而来。香风迎金钗,东风送琉屏,红妆末处诸乐大奏,轰然地,点燃了一蓬一簇的白日焰火。拨开了那烟火再看,袅袅不尽的烟篆写意相思,有如红云归处,那个待嫁女儿的情肠。
奈何......
奈何!
沧浪扼住喉间的嗟叹,不经意别过脸,只见玉老板把双丹凤眼一瞬不瞬地锁在一人身上。
那人锦服昭昭仪表堂堂,容长面上有着圆中带方的俊眼,眼中又暗含方中带圆的熟滑。沧浪想了想,提扇轻点玉老板肩头。
“抢亲也换个人少的时候,何况还是高诤这么个货色。”
“放屁,”玉非柔按下眼中几不可查的怨毒,调转词锋:“我瞧得是那尊木头菩萨。”
大晏礼佛之风盛行,京城光是名刹就有七八处,其中尤以普觉一寺备受推崇。高诤巴巴请来的这尊卧佛身长丈余,在普觉寺中经年受香火供奉而木身不腐,从头到脚的每处纹理都清晰可辨。更奇者在于,佛像神态生动,尝有千人千面之,意指不同人礼佛,入眼喜怒迥乎不同。
沧浪数年前拜别京都之日,曾去参详过一次。彼时只觉卧佛眼睑半垂,似含悲苦之意,起初道心境使然,后经浮世大梦一场,才晓佛怜众生,早降神谕。
而此时此刻,那尊卧佛亦像是感应到沧浪心中的哀惋,明净轻敛的眼眸中竟缓缓渗出鲜红的液体来。
“快看啊,佛像流泪了!”
*
这声惊呼排开车马喧腾,杀出善男信女的重围,乘风直漏进驿馆厢房的轩窗。
屏风内的女子攥紧了双手,两弯秀眉轻轻堆起,整个人如同一阙顿挫的柳永词,凡愁与忧,都藏在不经意的颦蹙之间。
“可是升平坊中出事了?”
封璘不过把目光往外掠一掠,“县主勿忧,城中各处皆有锦衣卫暗哨,乱不了。”他奉圣旨做了高王两家联姻的监礼官,今日冠冕玄衣而来,才十八的年纪,却处处透着帝王家的无上威严。
话如此,但女子待嫁时总有千百种患得患失,王韫平再明事理,亦不能免俗。
“姐,安心啦!”
正踌躇着,斜里忽然蹿出个半大子,眼眉同王韫平有几分相似,一身短装扮,在满屋子繁缛服色中显得格外利落。
封璘猜到来人正是王正宣的儿子,少将军王朗。先生曾提醒他留意此人,并再三强调,京中行走时尽量与其方便。
“这又不是西关,哪能遍地都是沙秃子,还怕把人给你抢跑了——”
“别胡,”王韫平叱住弟弟,脸却悄然飞红,“入关以后谨言慎行,朗儿你又忘了爹爹叮嘱。
王朗嘿笑,解了罩袖向上挽起,“姐姐若真担心,我替你去看看便是。”
封璘伸手一拦:“既在京城,万事皆有五城兵马司坐镇,无需将军操心。迟笑愚——”
“末将在。”
“加派人手看着,别闹出什么乱子来。”
王朗因着家世的缘故,对封璘早年之事颇有微词,连带着对他这个人也看不惯,被阻后不忿。
“王家的事,我凭什么不能管。今儿是我姐的好日子,万一有什么差池,那帮酒囊饭袋担得起吗?”
“朗儿!”王韫平愠声,“再这般口无遮拦,我便去信给爹爹,押你回去。”
唬得弟弟不再吱声,她在薄绡屏风后起身一福:“今日坊中百姓聚集,为防不虞,有劳王爷多加费心。还有.....”
音渐软,带了点女儿的娇羞,“烦请转告夫君,人多路难行,教他缓走,切莫着急。”
*
然而县主的担忧被证实不是杞人忧天。
卧佛泣血的怪相顷刻间在百姓中掀起轩然大波。议论起初像弦嘈嘈,嗡然一下如大弦切切,声纹从西向东、从东往西地划遍升平坊各个角落,争议的焦点则毫无争议地落在新郎官高诤身上。
“都愣着干什么!”高诤一反此前的踌躇满志,咬牙冲左右扈从低声,“还不爬上去看看怎么回事!”
亲近侍卫“嗨”声提缰,一脚蹬着马蹬,另一脚还未踩实地面,惊闻“吁”的半声短嘶,那匹白毛杂青毛的青骓马骤然四蹄大展,腾空一跃后将主人抛甩出去,登如狂了性一般疾疾骋向毫无防备的人群!
这变数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刹,继而被分割成无数个弹指间——
第一个弹指间,最前沿的摊贩吓得腿软脚软,很快被擦肩而过的白色疾风掀翻了摊位。胭脂细粉扬上半空,定格不动;
第二个弹指间,粉末“哗”地尽数委地,紧随其后的是人群爆发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不知多少血肉之躯在镶了铁掌的马蹄下被踩踏成泥,一息尚存的倒在地上翻滚不止,痛苦呻吟;
第三个弹指间,到处都是仓皇逃命的人群,你踩住我鞋跟,我拖着你衣角,争先恐后各不相让。其中被人流裹挟着的稚童只能六神无主地原地嚎啕,但在下一个弹指间到来之前,他及时地被一双手臂抱离了挣命的乱流。
沧浪将那孩子紧紧护在怀里,声嘶力竭地喊些什么,却无人在意。他调转视线,只见新郎官叫扈从扶携着,慌慌张张退向坊市一角。
五城兵马司的救援被隔在失控的人流之外,这一队人马*看就是最后的指望。沧浪厉声喊出“高诤”的名字,混乱中对方似乎略有耳闻,但也只是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投来漠然的一凝,转而快声道:“走,走!”
沧浪从足底漫上一股寒意。
花钿堕地,金粉沾污,适才还欢声笑语的坊区已成人间修罗场。卧佛静静旁观这一幕,从沧浪现在的角度看过去,那张慈眉善目的脸上浮现的尽是讥诮之意。
耳尖掠风,沧浪骇然回首,白马刮蹭倒侧后方的酒旗,瞬息卷至眼前。
前是竿头灭顶,后是铁蹄蹂躏,沧浪在原地进退维谷,抱紧了怀中儿。
又是疾风阵阵,巷尾杀出两条影,各自化解了前后的威胁。扎辫的那个撂倒惊马,手起刀落,血花扑溅三尺;露獠牙的那个撞歪桅杆,砰然砸地,尘埃漫地拍。
一场有惊无险后,怀缨挺身“唰唰”抖擞着背毛,沧浪忽地察觉异样。
封璘适才纵身飞出,与披甲戴鞍的马躯狠狠相撞。那一下的冲击连道旁的木栏杆都折断了,压在身底的莲纹砖石蔓开蛛丝细痕。
他伏地不动,赤红染透了身上的玄色礼服,像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沧浪把孩子塞给紧随而至的援兵,提袍奔过去一探鼻息,果然没气了。
晴日下,沧浪四肢骤冷,世界在身后倒退了一步。他握住封璘的手不自觉收紧,几乎大半个人都倾过去,情绪逐渐急躁,“你答应我的事还没有兑现,怎么可以死,你话……你话!”
“咳、咳咳……”封璘突然呛出声,方才了无生气的面膛泛起奇异的容光,“先生你压着我——”
他仰颈,语气幡然一凛,“所有人,背过身去!”
不知何时,四面都是王府亲兵和五城兵马司的人,结成了方阵,直愣愣盯着俯仰相贴的两人。这场景太过诡异,沧浪却因一时的失魂丝毫没有察觉。
闻令,数十号人整齐划一地转身,铠甲琅琅震得人心口发颤。确认了再无窥伺之后,封璘瓷实地抱住沧浪,要抹尽两人间所有看得见看不见的障碍。
沧浪被搂得喘不上气,挨近了才分清:去他娘的内伤,这分明就是马血!
封璘抱着,贴着,还要恶劣至极地一揉,险些让沧浪泄出声,他却正人君子般地:“先生下回记得摸对地方。”
沧浪张口要骂,余光里散落一地的烟花堆爆开几星火花。他想起不远处就是五城兵马司的军械库,里面囤积着大量黑火药。
乍然揪住衣领,把人往起一拽,跟索吻似的凑近,沧浪道:“混账东西,要出大事了!”
作者有话:
感谢一些可爱的意见,昨天熬了个大夜把前面几章剧情顺了一下,主要是24、27两章,希望阅读起来会更顺畅哦~比心??辣鸡作者还是得慢慢改进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