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沉酣一梦是春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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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夜逝尽,朝暾廓出新鲜一日的雏形。古潮河码头许久不闻桨橹声,只剩一座青瓦残破的废宅坐看朝暮更迭。

    高诤就将会面地点定在了这儿。

    此处曾为前朝静安老郡王的旧宅,离竹林不远,后被改建成了货栈。因长久无人居住,花木郁郁葱葱地长出了一副野相。再有古潮河断流数载,更成人迹罕至的僻静地,适合密谋与交易。

    高诤对这场急就章的刺杀多少感到忐忑,他选择跟王朗合作,但决计做不到十分的信任。为确保万无一失,他带人早到了半柱香,待安顿好后手,方见林深处木叶纷落,十来匹骏马风入四蹄,展眼卷至跟前。

    高诤留神细数了下,对方竟然真的依言只带了十来名守卫,心中一喜。

    封璘阔步走来,一身短精悍,身后跟着同作布衣装扮的迟笑愚。他甫跨过门槛,见院中还有旁人,驻足问:“怎么回事?”

    高诤心里藏鬼,面上还要装得光风霁月,拱拱手,笑着解释:“京畿四县闹饥荒,都是弃了田地上京讨饭的流民,把这儿当慈济坊了。阿璘用不着管他们,屋里坐啊。”

    一路沿高墙向内,几度转弯,越往深流民数量越多。三五成伙,多的也有数十人,个个都是面黄肌瘦,看见衣冠齐整的封璘等人,眼中本能绽出恶狼似的精光。

    高诤只佯作未见,招呼着封璘入座,又吩咐人备好茶点:“我是真没想到阿璘你能来,你你,从前多冷情一人,把谁的性命放在心上过。这回怎么就转性了?”

    封璘笑了一笑,是啊,“就是从前太冷情了,身边没几个朋友。杀一个便少一个,我怕到最后成了孤家寡人,这不着急忙慌地就来了么。”他低头饮茶,抬头问:“人呢?”

    高诤一气儿把茶水逼干,又嚼了块豌豆黄压制嘴里的苦味,含糊不清道:“你那个朋友,昨晚可真没留情。要不是我想起山门外埋下过几道绊马索,保不齐就让他逃了,哪还有咱们哥俩聚在一起吃茶的份?”

    机锋往来,高诤在筹码上捉襟见肘,口舌上必得扳回一城,封璘却也不恼。

    “知道你能耐,愿赌服输,应该的。可我这个朋友,与我是落难之交,不如你卖我一个面子放了他。等到了对簿公堂的时候,我替你多几句好话,如何?”

    高诤托着紫檀佛珠,一颗一颗捻过去,道:“好阿璘,重情重义!可高家当年也施了恩,如今怎么就恩将仇报了呢?”

    封璘攥着茶盏的手一紧,微拧眉:“施恩?”

    “你占着那样的出身,生下来就被先帝视为眼中钉,要不是高家力保,你这会儿还在关外吃沙子。”高诤环顾四周,觉着接下来的话不至于让旁人听了去,才道:“知道松江诗案让你白担了虚名,可我爹不也让你认祖归宗了么,这么一算,你不亏。”

    揭人伤疤如拂人逆鳞,谁踩着封璘痛脚,他就得獠牙大张地咬回去。以牙还牙,这道理他向来奉为圭臬。

    “高家给过我尊荣,所以我才肯坐这里听你讲这些废话。想要名册么?不难。你让辽无极全须全尾地站出来,或许我还可以考虑。”

    高诤扭头呸掉嘴里的茶叶末,骂了句“这也能叫茶”,跟着推开椅子,起身:“我叫人去接了,昨夜闹得难堪,总得给他拾掇一下,别着急嘛。”

    这时候,墙角窥伺多时的流民蠢蠢欲动。一个乞丐最先按捺不住,猱上前揪住封璘衣角,拖着哭腔嚷嚷道:“大爷行行好,赏两个子儿吧......”

    他一壁,另只手一壁不安分地游动,待探向那身疾服的前襟时,突然被股强力摁住。

    屋内岑寂,乞丐挣脱不开,孩子气的脸上冷了颜色,倏忽划过一丝狰狞。正当他缓缓松开揪在衣角的手回向腰间时,封璘却突然卸力,轻轻拍着他脸颊,唇畔扩出一个怜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轻笑。

    “可怜见的,瞧这骨瘦如柴的模样。迟笑愚,拿银子给他。”

    迟笑愚应了声,真就从怀里掏出几锭白银放在乞丐手上。一时间如苍蝇逐臭般,原本或站或坐的流民不约而同地向他们围拢来。

    高诤心中狐疑,但并未形诸颜色,刚要话时,只听封璘悠悠地抬高音量,一语双关:“银子给你,东西可不能,高家的宝贝值钱,丢了要出人命的,我怕你个娃娃担待不起。”

    高诤怔忡一刹,反应过来,暗叫糟糕。然而不等他做出反应,周遭流民先一步炸开了锅。

    “高家,他们是高家的人!”

    “装腔作势的狗东西,逼得我们无家可归,他们倒还有脸做滥好人,呸,什么玩意儿!”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怒登时叠得比浪头还高。

    原来这次逃往京城的流民里头,大多都是租种高家子粒田的佃户。今秋连遭水旱两灾,田地歉收,农民交不上子粒银,恳求庄田主宽囿一个冬天,等来年春麦成熟了再填补。可适逢高国舅古稀双庆,庄上急等银子替老太爷做寿,哪怕敲骨吸髓也不肯减少一分一厘。佃户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好抛家舍业地远上京城避难,有人甚至因此混进了流匪的行列。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眼看流民越围越多,胆大的已经开始上前推搡,场面一度混乱不堪。高诤事先安插的影卫被愤怒的人群冲散,此刻漫对封璘下手,连他自个都吃了流民好几下板砖。

    就在高诤发狠地要掷杯为号,宅子外头突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清一色的皂色盘领公差服,腰别锡牌,很显然是被这处骚动吸引来的兵马司巡卫,但数量只有寥寥几人,领队的仅是个旗。

    这也应证了王朗的承诺——想办法调离五城兵马司在竹林附近的巡逻哨,为他的刺杀行动提供便宜——高诤反而像吃了定心丸。

    “天子脚下,聚众闹事,何人如此大胆!”

    又是封璘格外镇静地撩袍起身,亮明了身份,将方才情形捡要紧的先了,俄而话锋一转。

    “近来京畿四县常遭流民侵扰,甚至有略卖孩童强迫行乞之事发生,圣人对此备感忧心,特遣本王出城踏勘。今日在场的这些孩子来历不明,本王疑他们都是被略卖的良家子,还需扣押过后仔细盘问。”

    起初高诤尚在漠然听着,直听到“仔细盘问”四个字,潜意识的畏惧像蛇一样游遍四肢百骸,在胃里凝作了实质,渐渐发起烫来。

    他跟吞了块滚碳似的骤然暴起,插在两人当中一劈手,恶声恶气地道:“不行!你不能把人带走!”

    原因无他,这间宅子里,包括乞丐在内的五十名“孩童”,其实都是高诤费尽心思挑选的侏儒杀手!

    他听信了王朗的鼓动,仍旧忌惮授人以柄,于是想到用“孩子”骗走对手的警觉,万一被盯上,兵马司约摸也不会疑到稚童身上。

    衔枚影卫修习忍术,身量原就比同龄人瘦。高诤筛过的这五十人,不仅体态上趋近孩童,容貌上更似童颜。他不确定封璘到底有无识破,既惊且怕地觑了一眼,蓦地像被什么蛰了一样。

    是眼睛,一双虽然年轻,却藏下了万千沟壑的深瞳。

    他就那样漫不加意地眨眨眼,便有无数支冷箭从看不见的角落“嗖嗖”射出,高诤在那一眼里,感到自己被捅得千疮百孔,秘密和胆气一道泄空了。

    “人、你们不能带走!”

    旗疑心大起,偏头量他,道:“高二公子?”

    心念电转间,高诤稳住了声音:“你们不要被他给骗了,北镇抚司接到消息,兖王勾连江湖豪强意图谋反大逆,证据确实,人犯现已被羁押,来——”

    高诤转向墙角,末一字与呼吸同滞在嗓子眼,脸上姹紫嫣红开遍,简直精彩极了:“人呢?!”

    刚才一场骚乱,影卫的注意力都系在自家主子身上,谁也没有留意到墙角何时少了个病恹恹、脏兮兮的烂脸乞丐——高诤有意把辽无极扮成这副鬼样子,扔在流民堆里混淆视听。可就是因为太不起眼,以至于丢都丢得悄无声息。

    眼前一黑,迟副将那张方正阔面挡住了视野,带着浓浓的鄙夷垂向他:“公子卸任多日,还扯镇抚司的大旗,怕是忘了自己早已不是什么指挥使了吧?”

    古渡无风,死水盘桓。

    高诤发僵地杵在原地,听到自己粗制布衫下越来越猛烈的心跳,如四方擂鼓竞响,最后一捶是旗抵开刀鞘的铮鸣:“把他们都押回去。”

    这一声“咚”地砸在高诤濒临绷断的神经上,血液直冲颅顶。名册未落手,他本不想这么快兵戎相见,但眼下已经不是自己想不想的事情了。

    高诤赤着双眼,撕破伪装,抓起茶盏用力朝地上砸下去:“万物刍狗,尊荣可杀。一群乌合之众,拆骨成泥以后还不是要做我高家的垫脚石,动手,一个活口不留!”

    五十名侏儒影卫闻令,齐刷刷抽出刀锋。旗手刚按上刀柄,眼前闪过一道雪亮白光,猩红色的斑点相继缀满视野,逐渐密结成诡艳而致命的大网。

    猝然地,网口束紧,旗来不及发出声音,转眼已是身首异处。

    余下的巡逻哨兵悚然拔刀,与行凶者战在了一处,流民慌忙作鸟兽散。

    封璘指夹百尺烽,干脆利落地攮透一名影卫颈骨,翻身旋出一掌,锋芒掠过天灵盖,侧旁另一影卫的头皮生是被削下完整的一块。

    “剑来!”

    迟笑愚闪身避开鬼影的猛袭,接下腰间束缚,扬臂抛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王爷接着!”

    高诤旁观着封璘斥剑出鞘,轻若飘絮地盘旋在重重围困之间,唇边泄出一声轻嗤:“不自量力。”

    一枚罗刹令掉落掌中,明锃锃,寒森森,他嘴角抽搐,咬肌出现了生关死结的虬曲:“死战,结阵——”

    衔枚影卫的恐怖,百闻才见其一呢。

    不知谁先发出一声惨叫,接二连三的,不绝于耳。

    仿佛只在一瞬里,四面高墙闪出不计其数的丛丛弓箭,高诤看清了领头人,眼底倏亮。

    “朗儿,快,你我里应外合,封璘跑不了!”

    少年将军玉带轻裘,有着傲然风姿。他懒懒地向身边一摊手,搭弓扣弦,眼尾轻挑,拉出满月的形状。

    须臾矢发,影卫倒地,一绺断发着旋飘过,高诤耳根处剧痛。

    “你——!”

    “爷乃堂堂定西少将军,”王朗屈指蹭了蹭鼻头,眉眼萧杀,“叫我朗儿,你也配?”

    作者有话:

    少将军:我是你大爷

    这段写得我深感佶屈聱牙,想听听大家的反馈,90°鞠躬.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