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陶卮入酒波璘璘(二)

A+A-

    通过严谟战战兢兢的述,封璘大体听明白了江宁暴乱的来龙去脉。

    原来早在清丈子粒田的风声传出来之际,江宁一带的宗室勋贵纷纷响应,争相效仿韫平郡主义举,开放田庄交由流民租种。

    原以为是块难啃的硬骨头,未曾想这么快就开了局面。圣人忻然之极,当下赏了“嘉言懿行”的横匾,现就挂在府库大门的正中。

    秋播在即,有了土地的流民只需按序时耕种,延宕三季的饥荒在来年开春便能得到彻底缓解。谁料一夜之间,江宁七大商社忽然联手,粮价物价一夜飞涨,种子价格更是高出了平价的三成。

    “半月前还是十贯钱一石粮,一枚通宝一只锹,依着这几日行情,一个庄子凑集的百十贯钱才能换回一石种子,农具更是贵得离谱。”

    汗水遮了眼睛,严谟也不敢伸手去抹,把头埋得更低:“饥民守着四海良田,却无稻粒可种,眼看荒了春夏又要误秋冬,他们也不知听了谁鼓动,从几日前就开始围堵府仓,要求官中发放粮种。人一多,乱是情理中事。”

    “好个情理中事,”封璘冷笑,“奸商乱市,要官府干什么吃的!”

    严谟做惯了太平官,凡事都要循规蹈矩,此刻哪怕抖得像只鹌鹑,也硬是没有松口:“价随市涨,官府不能插手,这是老祖宗的规矩。再者。”

    他讲得口干舌燥,偷偷抿了下开裂的嘴唇,声嘀咕:“府库闹了几年亏空,上哪还能变出粮种来。”

    这得都是实情,封璘根本无从辩驳。

    蝉鸣声聒噪,反衬得林间寂静,车帘倏动了下,下来一个人。严谟没敢伸脖子量,只好用余光沿着衣角逡巡往上,却见那人束马尾、戴面纱,衣领用墨玉结扣死,延伸出来的是如同净瓷般的色泽。

    随行的官员名单里没有这号人物,严谟暗中揣测。

    那人经过身边时顿了顿,隔着层薄纱,严谟觉得他似是对自己勾了笑,可那样淡,像夜间流风,蕴着疏疏的凉意。

    “知府大人得没错,可流民不知道内里虚实,任由他们这样闹下去,冲破府库大门是早晚的事。届时后果如何,大人当真没有想过吗?”

    三伏天里,严谟见鬼地了个寒噤,骤然伏地。

    如果封璘的气势像炎阳,耀得他如遭背刺直不起身,那么眼前这人就是冷月清辉,注视也不带任何温度,看得他愈渐冰凉,僵滞的感觉从四肢一直蔓延到心窍。

    主动接纳流民,是上对下的悯恤;流民掉过头来冲击官仓,无疑是对这份悯恤的恩将仇报。子粒田改革尚未全面推开,各地的目光都盯在应天府,倘若江宁城爆发异动,他方流民群起而效之,越发给了宗亲阻拦改革的由头,之前诸番布局势必就要付之东流。

    “先去府库门前看一看吧,”沧浪在面纱下转向封璘,上挑的眼角消了笑,语气透着隐约的凛冽,“这趟带出来的锦衣卫也让他们严阵以待,必要时调出弓弩手,无论如何不能让人群再近前一步。”

    骄阳当头,赫赫炎炎蒸起了一股暑气,也将老晏人的愤怒烘托到极致。

    “贪而忘义,恒乃十过之首。今有商者为富不仁,一石粮种一石金的敲骨吸髓,把咱们生生往绝路上逼。官府非但不知吊民伐罪,反而私心回护,敢情先前的舍田赈灾都是假的,老晏人若再坐以待毙,还有活路可言吗!”

    为首之人头戴幞巾,半新不旧的麻布袍罩着一竿文弱瘦骨,瞧着不像做苦力的,听谈吐更似落难书生。

    此人辩才了得,三言两语煽起了人群的怒火,叫骂奸商的喧嚣声浪淹没了整个府库。不知是谁一声喊,愤懑的流民荷锄举担,劈头盖脸地朝衙差砸过去。那块牌匾也被飞石击中,摔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才到江宁地界,就遇这样的阵仗,沧浪叹口气,:“让锦衣卫来吧。”

    “弓弩手,”封璘无缝接替,迅速抬起了右掌:“结阵。”

    箭镞所指,是敢怒不敢言的瑟瑟人群。林子里又只剩下热风穿梭,发出了死亡在生命边缘的摩擦声。

    封璘的眼神,一如杀器般狠硬冷酷,他凛声:“晏律有云,在商言商,乱法哄抢者,严惩不贷!”

    方才那书生倒地撒泼时被锦衣卫一把揪住后领,三角幞巾歪向一边,侧脸擦在地上刮出道道血痕,叫泪染成了红黑交织的窘相。

    他闻言,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田地淹了,家也没了,我等民不过是想挣口饭吃,何错之有?天也,你好狠的心肠!”

    这声哀嚎就像个引子,点燃了在场同病相怜者的苦楚。整整半年禾苗无收,饥饿变成笼罩在人们心头的魇昧,朝耕暮耘的日子停在梦里,醒来只有水茫茫的一片荒疏。

    他们从破损的粮囤中挖光了陈年五谷,仍是填不满辘辘饥肠。他们离乡背井,干起易子而食的勾当,为的不过是像蝼蚁一般活下去,可现在就连这点卑微的愿望也被人无情掐灭。

    悲伤像林雾一样弥散开,有人开始低声啜泣。

    沧浪越步上前,从容开嗓:“诸位稍安勿躁,朝廷既已下令赈灾,绝无半途而废的道理。兖王殿下此来征税,根本用意仍在解危济困,而今粮种有缺,他定不会坐视不理。所有人现下各自返家,明日一早城门口会张出告示,届时自有官员宣读粮种领取之法。仁圣之道,在安民心,殿下不会抛弃任何一个人。”

    他以“仁圣”作比,当着眼前凄风楚雨的一片景,竟也未叫人听出僭越。严谟随在一旁不吭声,他亦是庆元三十六年的春闱试子,从这人身上无端地觉出了几分似曾相识。

    四周蜂聚的流民止了啜泣,转为窃窃私语,逐渐开始有人散去。

    那书生眼珠子转了转,骤不及防地向沧浪发难,凄然高声:“甚个殿下!左不过也是官商勾结的一丘之貉,你量着要蒙谁!”

    时迟那时快,封璘抬手一镖,书生应声落地,袖口跌出把寒森森的匕首。

    原本已平复的人群再起骚乱,这次封璘没有留余地,毫不迟疑地下令:“放箭!”

    接二连三有人匍地之后,流民有限的胆气终于耗罄。

    封璘踏着地上烁烁光斑,跨过书生的尸体站定,视线一圈横扫,对着侧旁冷汗直冒的严谟:“带头闹事之人全部羁押。余下的,伤者送往城中医馆救治,死者收殓尸身,抚恤金加倍发放给其亲人,从王府私库走。还有,把官市丞喊过来。”

    当夜回到严家,封璘让丫鬟把晕了一路的阿鲤带到别间安置,又吩咐人去取药膏来。

    “划破道口子而已,倒也不必摆出子贡哭师的架势。”白天那书生扑过来时沧浪躲闪不及,手臂挨了一刀,当着烛火看封璘的脸色都快凝霜,他不禁趣道。

    封璘:“夫子之墙万仞【1】,亦恐刀劈斧凿。何况先生在我心里不是宫墙,是墙中细柳,漫劈凿,折一下也不行。”

    无端成了宫墙柳的沧浪一阵轻笑,微微仰颈:“今日的流民骚动,你怎么看?”

    “我记得先生过,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2】大凡有人想要暗中使绊子,事先必定放低姿态麻痹对手,这次的江宁府征田就是一例。”

    “你也认为城中豪户开放田庄、收容难民只是一记虚招,真正的重头戏都在抬高种价上?”

    封璘为沧浪卷起衣袖,像呵护一片琉璃般意谨慎,“没有粮种,子粒田济民就是句笑话。灾民以为受到作弄,对官府的仇恨只需一声号召即可点燃。今日江宁仓若被攻破,明天谣言就会传遍整个应天府,‘你瞧,毁家纾难又如何,贱民就是贱民,喂不熟的白眼狼’。官民站在了对立面,江南局势只怕要大乱。”

    药粉洒在伤口,清凉之后掀起密密的锐痛,沧浪蹙额。

    “七家商社联手抬价,几乎垄断了整个粮市,这背后若无人指点,那可真是天下奇闻了。”他缓抬食指,又轻轻放下,像在思索,又仿佛是在提醒,“官商勾结,一丘之貉。”

    封璘毫不旁瞬地注视着先生,擒腕的手略微收紧:“江宁府,是高无咎的老巢,七大商社之首的猗顿氏,也正是高家的姻亲。”

    听到这个万分熟悉的名字,沧浪几乎从胸腔震出一声嗤笑。首辅大人那里始终没有传来回音,想来沿途的暗杀是失败了,他们的宿敌如伤虎归去,沉寂一段时日后再啸山林。

    “虎怒将为冤,可到底,江宁百姓又何其无辜?”

    这样的热天里,失望和愤懑令人如堕冰窖,指尖一点一点剥离了温度。似是感受到沧浪逐渐繁沉的心绪,封璘手掌下滑,不由分抵开先生指缝,与他交握在一起。

    “今日带头闹事的几个人,我会着锦衣卫细察,高无咎藏在暗处,煽风点火的事总得有人替他去做。先生放心。”

    沧浪用另一只手覆上封璘的,顿了须臾,对烛沉声:“那么这次,咱们就别轻易放过这只凶虎。”

    烛影摇曳,外间假寐的怀缨耳尖一支棱,狼跃而起,把探身向内的严谟吓了个半死。

    他连连倒退,视线擦着屏风外缘溜进屋里,眼就见两只紧紧交握的手,严丝合缝,恰如灵犀。

    “谁在外头?”

    严知府喉间滑动,他深知这位兖王殿下性情乖戾,府里连个近身伺候的丫鬟都没有,更从未听中意过谁家如花美眷。

    眼下这副情形,想退是不能够了,那两只手仍然亲密交叠,欲再往前窥探,含着热气的獠牙都要叫他死在几步之外。进退维谷间,严大人啪叽又跪下了。

    “王爷,官市丞来了。”

    作者有话:

    【1】引自子贡尊师的典故;【2】《六韬三略》武韬?发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