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是我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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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裴雁来几乎同时闯过终点线。裁判组决定回看录像裁定,结果会在所有项目结束后进行全校通报。

    跑完两千米,广播里又开始播报“男子三级跳到检录处检录”的通知,我没有时间休息,甚至也没时间去看裴雁来的反应,就被追上来的耿一直拉去沙坑附近的检录口处。

    三级跳不是我的强项,但好在项目难度偏大,除了体育生,大家都半斤八两。沙坑靠近看台,这个项目又是众所周知地容易出丑,所以围观群众不少,跟看猴似的,挺热闹。

    刚跑完两千米,我现在体力不支,但裁判已经报了我的号码。

    “00940717准备!”

    我忍不住又想到裴雁来。

    他的号码只和我差了一个尾号,比任何时候靠得都要近。只可惜他没报这个项目,不然我还能多体会几次和他紧密贴合的美丽错觉。

    哨声响起,我冲击起跑,然后纵身而跃。

    不久前飙升的肾上腺素还没回到正常水准,落进沙坑的那一刻,我就猜测结果应该不差。如果后面不连着杀出几匹黑马,拿到前五没有问题。

    运动会前,学校重新清理了沙坑。沙子很细,厚度也足够,向前的冲力让我的两个脚几乎全部埋了进去。

    我原地抽了抽,还没等我从里面脱身,突然平地刮起一阵邪风。

    这风邪门。时间短,但来势汹汹,刮得主席台上横幅都猎猎作响,学生的骂声和惊呼响成一片,我们这一处更没法幸免。

    沙坑里的沙子被风卷起,站在中央的我仿佛经历了一场型沙尘暴。

    没多久,风停了。三级跳项目暂听十分钟,站在沙坑附近观赛的倒霉同学纷纷灰头土脸跑去洗脸,沿路嘴里还“呸呸”不停。

    比较惨的是我。

    我的眼睛天生敏感,迎风迎光久了就会掉眼泪,这该死的狂沙简直就是我的克星,它来了又走,我却只能捂着眼泪如雨下,又疼又辣得完全没法睁眼。

    好在耿一直离得不远,看到我的窘况,像遛狗一样把我遛到教学楼的厕所。

    耿一直听了这话直骂我没良心,明明他才更像给我导盲的拉布拉多。

    我洗完脸,眼睛还是红的。

    耿一直着急了:“秃哥,你他妈没事儿吧?红得吓人,眼睛里面不会出血了吧?要不我送你去医务室?”

    我心知自己这双娇贵的眼睛是什么尿性,摆摆手:“我回教室,包里有眼药水。”

    “也行,你自己得有数啊。”他拗不过我,抓住我的胳膊:“我送你回去!”

    耿一直是体委。到这个时间,运动会的项目基本结束了,待会儿他就该组织队列带回观众席,最后代表班级领奖。我不想耽误,忍痛睁眼给他看:“我真的没事。”

    “那好吧,电话联系。”耿一直犹豫两秒,转身的时候一步三回头。

    我点点头,无心多:“嗯。”

    三言两语把二百五发回去,我强忍不适跑回教室,刚要推开后门,我脚步一顿,刹了车。

    后门的玻璃窗刚好和我眼睛齐平,为应付上面检查擦得很干净,我不费力气就能窥到教室里的一切。

    快落山的太阳黄得晃眼,光途径大块的玻璃投进教室,黑板上还是昨天最后一节数学课的板书,值日生忘了擦。

    位置上都是空的,桌子上摞着成堆的书和练习册,窗户开三指宽的缝,谁五毛钱一沓的草稿纸摊在桌子上,被挤进教室的晚风吹得一页翻过一页,能猜到薄又干硬的纸质正在细碎作响。

    裴雁来正半倚在窗台边,他背着光,我看不清表情。

    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这人个子不高,身材瘦削,站在裴雁来旁边更像是一拳就能捶倒。他背对着我,留着长发,松松散散地扎了一个马尾,在对裴雁来什么,只是我听不清。但从肢体语言看,他情绪有些激动。

    班里只有一个被破格允许留长发的男同学,辨识度相当高。

    是孙汀洲。

    挺怪的,两人明明没什么交集。

    精神鸦片很强大。我一时眼睛也不觉得疼,侧着身子听墙角,一声不响地贴在窗户边扮演壁画。

    但这教室设备破归破,隔音做得还不错。我什么都没听见,门就从里面开了。

    推门而出的是孙汀洲。我不想躲,就像抓三的原配,心怀微妙的底气,直直和他撞了个脸对脸。

    我比他高,看他的时候要低头。

    他脸色微妙,不好形容,像在深思,又像是在愤懑。突然撞见我,他明显短暂地慌了阵脚,但不动声色量了周遭一圈后,他又缓缓露出笑脸:“是你啊。”

    这位演电影的哥哥变脸功夫真的可以,只可惜骗不了我。

    我没什么表情地回了一句:“是我啊。”

    他脸色微僵:“……时间差不多了,那我先去操场了。”

    我推开门,和他错身而过:“不送。”

    听这急促的脚步声,孙汀洲应该是走远了,痛感重新回到双眼。

    我难以掩饰狼狈的姿态,蹿回座位,猴急地从包里摸出眼药水。

    但明明是轻车熟路的事情,老天今天却偏偏和我作对。我越着急,眼睑就绷得越紧,药水从眼眶挤出去,滑到睫毛上脸颊上,就是不去它该去的地方。

    不敢去看裴雁来,我仰天骂了句脏。

    眼药水瓶突然被人拿走。

    我还没反应过来,裴雁来就站到了我的身后。

    此刻他嘴巴在上,眼睛在下,我意外地想,纵使轮廓深刻流畅,俊美如裴雁来,颠倒着看竟然也是奇形怪状的。

    他用手撑开我的左眼,问:“要几滴?”

    操……

    操。

    我人傻了,不出话。

    裴雁来面露不愉,手指用力,我眼眶顿时刺痛了一下。

    “我刚洗过手。”他又问:“要几滴。”

    声音大不大,我意识到这是给我听的,意思是以为我嫌他不干净。

    我哪儿敢,六月飞雪恐怕都没十月的我冤。

    “……两滴。”我回过神,边比划边。

    裴雁来冰凉的指腹贴着眼眶,触感格外清晰,我像被蛇吐出的信子缠住,忍不住颤抖。

    但我能看着他,在这么近的距离,我必须目不转睛。

    眼药水充分润洁,碎沙顺着眼泪流出,我睁开眼,终于可以清晰地视物。

    裴雁来坐在一边摆弄着蓝色的眼药水瓶。

    “怎么了?”我问。

    他还在看瓶子上的标签,不答反问:“你怎么了。”

    “刚才风沙大,迷眼睛。”

    他很轻地笑了声,没什么情绪:“眼药水是什么药效?”

    “缓解眼部不适和视疲劳,老牌子了。我眼睛毛病多,风吹日晒都会不舒服,经常用,没什么副作用。”对着裴雁来,我总忍不住多话。

    “嗯。”他把眼药水扔给我,仰起脖子,命令:“帮我。”

    ……什么?

    简直是天鹅敲癞蛤蟆家门,天上掉馅饼都没这么夸张。

    我被砸晕,一时惶然无措,开口就变成了结巴:“你是,让我,我帮你?”

    他半睁开一只左眼,用俯视的姿态,却在仰视我,双眼皮宽而浅,闭上眼就不见痕迹。黄澄澄的夕阳铺洒进来,勾出他挺拔的山根,却照不亮他的眼睛。

    “我不会。”他得坦然。

    我不是太明白什么叫作“不会”。滴眼药水又不像骑自行车,平衡感差的人确实很难上手,不存在技术要求。

    但不答应我才是傻逼。

    “……好。”我指尖颤,口干舌燥,下腹烧起一团奇异的火:“我尽快。”

    但很快,旖旎心思就散了干净,因为给裴雁来上眼药的过程苦不堪言,超乎想象。

    睫毛太长挡路是另一。

    像是条件反射,在液体进入前,裴雁来会闭上眼。那是肌肉一瞬的反应,我手指没有着力点,根本压不住。

    反反复复七八次,我心里着急,但裴雁来不动声色,只一次又一次,“继续。”

    他难能静默地蛰伏在我掌下,像米开朗琪罗给美蒂奇家族墓地雕刻的那尊“”,在无声中向我交付了什么。

    ——他是让我帮他脱敏。

    我知道我不能停手。

    眼球是人体最脆弱的器官之一,裴雁来的类吞咽综合症源于过强的戒备心,他极度自律自控,果决地处理自己身上的每一个弱点。

    现在是得寸进尺的好时机。我这样告诉自己。

    “裴雁来。”

    我喉结一滚,胆大妄为地用手捂住他的眼睛。他猛地捏住我的手腕,我很痛,却变态地从疼痛中找到微妙的欢愉。我喉结一滚,凑近他低语。

    “都可以的。就像你可以要求我服从……你可以相信我。”

    是我这辈子过最肉麻的一句话了。

    五分钟后,耿一直来电话。

    和偷那什么似的,我和裴雁来一前一后回到操场,师生都坐到看台,草坪和跑道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志愿者在回收器械。

    位置是先到先得,班里的前排都满了,我和裴雁来只好爬上最高那层,坐在最后一排的边缘。爬楼梯的时候,我挨个扫了一遍,没观众席里看到孙汀洲。

    一回头,原来人家在主席台上当主持。多风光。

    通报比赛结果,我们班一共拿了四个金牌,成绩不错,离近全校前三的积分只差一个奖牌。

    最后一个公布的项目是男子两千米,不紧张是假的。我胜负欲并不强,但这一次,我想拿到名次。

    因为对手是裴雁来,我了要赢他。

    只是想到这个,我已经开始忍不住战栗。

    “我能拿第一吗?”

    我大概是疯了,竟然这么问我的竞争对手。

    裴雁来闭着眼睛并不理会我,用完就扔这套倒是熟练。我早就习惯他的反复无常,但右手边的同学偷瞥了我一眼,似乎很诧异。

    不知道是以为我终于疯了,还是惊异于裴雁来对我甩都不甩的冷脸。

    播报这一项成绩的是广播站站长,叫罗婧,高二的文科学妹。柳叶眉下长着乌溜溜俩大眼睛,头发不长,经常披着。

    所有对裴雁来有意思的我都关注过。她也不是例外。

    “现在播报,高三年级,男子两千米成绩。”

    罗婧声线甜美干净,听起来像是夏天吃的第一口西瓜心,我却无心欣赏。

    “第一名……”

    心率逐渐加快。

    “是来自高三八班的……”

    我闭上眼睛。

    如雷心跳捶着鼓膜,麦克风的电流声清晰可辨,场内乱声不绝于耳。

    然后裴雁来对我:“你能。”

    声音不大,但我听得清楚。

    我的世界在这一秒陡然安静。

    我猛地睁开眼睛。

    裴雁来在看我,不算专注。可此时此刻,万人在场,他眼里只有我一个人的影子。

    “……恭喜林山同学,以七分十八秒的成绩获得第一名!”

    “卧槽!”

    “没看出来,林山牛啊!”

    “我靠,快听播报——班长第二啊!好几把牛!”

    ……

    欢呼声在我耳边炸响,观众席的同学一个个比我还要激动。鼓掌的有,吹口哨的有,想把我抬起来的也有。

    幸亏我挑的位置偏僻,不然我可能会被抛来抛去,像个麻袋。

    班级总分排名第二。

    耿一直把金牌给我,银牌给裴雁来时,我还没能回过神。

    李逵今天红光满面,仿佛重回十八岁,借来照相机要给班里拍合照。

    “来!运动员们!都给我举起你们的奖牌!没有奖牌的也比个pose啊!”

    同学大肆起哄调笑,他也不恼,咧着嘴站在第一排倒计时,气氛火热。

    “三——”

    我和裴雁来配合地举了举奖牌。我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对他,恭喜,第二名。

    “二——”

    他没搭理我。

    “一——”

    我从没如此快活,但贪心地想要更多。

    快门即将按下。我忍不住侧过脸看他。

    裴雁来眼角还有些湿润,我心痒难耐,伸手用指尖蹭干。此刻,我志得意满,歹念丛生,色心把自制力和敬畏心全线击溃。

    “你为什么不谢谢我?”几乎像在挑衅。

    裴雁来眼风一厉,垂下眼睛,像只准备进攻的大型猫科动物。危险的视线划过我的脸颊,比秋风刮得要疼。

    “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