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Mister Lincol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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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底,二审开庭。

    裴雁来只去了一次公安厅。我不知道他具体做了什么,但在庭上,执法人员自述在案件侦查期间对李阳鸣进行了刑讯逼供等违法审讯手段。控李阳鸣强奸致王某某死亡一案证据不足、事实不清,故二审法院改判李阳鸣无罪,当庭释放。

    下午五点一刻,我和裴雁来从法院侧门离开,数家媒体已然蜂拥。

    我想跟着,他却把钥匙扔给我。

    旁边有人,他格外客气,甚至垂眼笑了笑:“拿着吧,开车回所里。”

    新区的法院人迹罕至,不方便车。他被媒体堵截,事关律所脸面,不得不应付,心情势必不好,到时候想金蝉脱壳都求救无门。

    于是我好心把钥匙塞回他大衣口袋,肾上腺素还没下头,还敢胆大妄为嘱咐一句“慈悲为怀,阿弥陀佛”,随后才飞快转身跑脱。

    得意是得意,但到底没敢回头看他的表情。

    徒步一点四公里外是七号线地铁始发站,赶到时刚好车门大开。

    我拎着公文包钻进去,很快门又合上。

    玻璃上映出另外一个林山。

    我很少量自己。

    西装革履外套牛仔蓝棉夹克,领带得规整,手里拎着电脑包。看着很疲惫,双眼皮褶皱这时候很深,但应该还是帅的。

    生长简直是史上最诡秘的把戏。原来朝着枯枝残叶发展的后进生,还真能长成衣冠楚楚的合格社畜。

    我抓着杆站,晃神的功夫,身边空着的三个座位有人坐下,刚好挤满。

    “……真他妈不愧是传中的裴学长,太牛b了。”

    “不专业水平,就这脸,帅得也太离谱了吧……”

    议论声传进耳朵的瞬间,我就意识到他们话题的中心是我们今天风光无限的裴律。

    我状似无意扫过一眼。

    是两女一男,也穿着正装,看脸应该还是大学生。

    ……

    “那是大名鼎鼎的宋检吧。在裴的手底下才过了两回合,脸都黑了。”

    “唉,真是时不我予啊。要能早生几年,不准还能在图书馆偶遇几回裴律,亏大发了。”

    “你停一停。我可听他大一下学期就转学去北美了,白日梦少做。”

    “哎,对了,你们论文进度怎么样?图书馆最近都抢不到位置……”

    ……

    我记起燕大校方确实安排了几名大四学生旁听,这几位大概就是裴雁来的学弟学妹。只是庭审冗长又无聊,没想到他们还能叽叽喳喳不停,兴奋得像是刚追完星。

    嘴皮子利落,眼睛很亮。话风格和我上学那会儿百校辩论认识的燕大辩手们风格很相近,连闲聊都“夹枪带棒”。

    他们的话题渐渐绕远,我却被困在原地止步不前。

    实话,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裴雁来上庭。

    曾经我并不认为法律这行当很适合这个人。尽管律师不同于检察官这样的国家公诉人,需要严苛地把正义与公理刻在脑门上。但只要是法律人,心里就需要有一杆秤。

    裴雁来的内心世界坚固而牢不可破。从外部看,他确实是完整而多维的统一体,但从内部看,会与普世的价值观差异鲜明。

    他是全然自洽的反派。长于表演,对人情投以冷眼,少年期暴力倾向明显。

    他心里没有秤。

    可他确实也成为了一名很好律师。

    把控节奏,直切要害,进退为谋,张弛有度。

    到了该换乘的站点,我松松领带下车,不合时宜地冒出头昏脑热的想法。

    ……我想和法庭上的裴雁来做//暧。

    地铁载着偶遇的年轻人从身后呼啸而过。我想我真是糟糕的大人。

    在工位上把扫尾工作结束,抬头已经八点十分,裴雁来没有回来。

    办公室里只剩谢弈和我。

    他身材中等,三十出头就已经有了一大块肚腩,眯着眼伸懒腰,像只橘猫。

    “山,海底捞走起吗?朋友圈集六十六赞六六折。”

    我心道我微信里活人满满算都没有六十六个。

    “算了。”我朝里间办公室的方向扫了一眼:“最近太累了,我想休息。”

    谢弈咂摸嘴,点头:“也是。我明早还要带新人,他奶奶的。现在的实习生可都是祖宗。”

    他收了东西要走,我从善如流地坐着没动:“你先走。还有个文件要签字,我等裴律回来。”

    谢弈听完这话却显得意外:“你没看工作群吗?裴律他今晚不回所了,要和宋检王院他们聚餐,明早给他就行。”他顿了顿,神色艳羡:“啊,听那几位……饭后节目玩儿得可花着呢。”

    我怔了两秒,随后胃叽里咕噜响起来,脸色应该不好看。

    文件一搁,我拎起外套,点开x众点评:“……走吧。去中湾还是建峰路那家?”

    谢弈没反应过来:“……啊?”

    海底捞店员通情达理,明明是两人桌,只有谢弈一个人凑集了六十六赞也给了折。

    A完,人均一百二,细想还是贵,早知道不要莴苣和娃娃菜……也不知道开酒点公主的钱够买多少份脆笋尖。

    出了店门他要送我,我不想麻烦谁,就推辞一东一西,实在不顺路。

    他拗不过,看我上了出租才去开车。

    你看,人就是这样,坏的多,好的也多,所以千斤痛苦压在头上,我也不想去死。

    附近的体育馆有活动,距离区两公里多的地方就开始堵车。

    司机烦躁地敲起方向盘,从后视镜里瞄我好几眼。他想开口,我却比他快。

    “师傅,在这下车。多少钱?”

    他一愣,报了个数,随后转头冲我笑,笑里带点歉意:“不好意思啊伙子,我着急接闺女放学。”

    九点四十五分,大概是高中生放晚自习。

    十七八岁,多好的年纪。

    “理解。”我关上门,:“出行平安。”

    下了车,我裹紧外套。

    年底,街头体感温度接近零下十度,天早就黑透了。因为太冷,所以不得不慢跑着赶路,呼出的雾气在接连的路灯下散开又凝结。一切都被我抛在身后,一切又都还在面前。

    跑到半途,路边一家花店挂着周年庆的牌子,店面很,老板是位气质极佳的中年女性,正要关门。

    我停在不远处,注意到台上摆着两盆精致的盆栽。她又把门拉开,问我,进来看看吗?

    犹豫没几秒,我走进去。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捧花。

    我捧着花,没急着走,被冷风吹着,凑上去闻了闻。

    是很香,让我想到女人的香水。

    好半天,我才傻x似的又站在路边念叨:花,什么花?怎么花?

    老几位玩儿得花……他裴雁来掺没掺和?没掺和…可万一那些姑娘碰着他了呢?

    理智上我很清楚,他就算恶心自己和我上床都不会去漂,但嫉妒像是一瓶摇晃过度的汽水,只要拧开一丝缝隙,就会收不住地井喷。

    这些情绪把我染黑,日积月累愈发和裴雁来的底色相近。

    但我们却始终不是一国。我是那边的,他不是。

    深吸一口气,我把棉服拉链拉开,让寒气顺着衬衫领口灌进前胸。

    我以为这可以让自己冷静下来,但下一秒发现,手里的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拨了出去。给那位今晚格外“忙碌”的暗恋对象。

    听筒里传出五声响,一声比一声更沉,得我心脏发紧,头脑发昏。裹着花束的塑料被我捏得咯吱作响,玻璃窗上映着我的脸,像头狰狞的凶兽,这种神色我太熟悉。

    很像林辉。我果然是畜//生的儿子,自私又善妒,自控力极差,擅长越俎代庖,没有自知之明,简直一脉相承。

    然后是第六声……

    “Sorry, the number you have dailed is busy, please.......”

    对面挂了。

    我咬着牙骂了句操,想想银行卡余额,强忍着没把手机往地上摔。

    裹着花的塑料在我手里变形得厉害,破碎着反射头顶投下的暖光,把空气绞碎成块。

    哗啦一声,花店的铁门拉下,老板戴着毛线帽和手套,回头看我。

    “心…别着凉了。”

    她很热心,但可能被我的眼神惊到,连语气都发虚,声音愈来愈,完就快速转身跑开,手里紧握着手机。

    我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在头顶盘得像二手烟。

    这时候我才后知后觉,自己的手脚已经冻僵。

    真糟糕。

    吓到热心女士了。

    只是气归气,第二天全所我是第一个到岗的。

    思来想去,还是把花放在了裴雁来的办公室。

    不大不的一束,就搁在落地窗旁的矮柜上,稠到发黑的红,非常显眼。

    裴雁来进入我的视线是二十分钟后。

    他神色如常,还能微弯着嘴角对谁在笑,但跟在他身侧的谢弈明显狼狈,风尘仆仆不,身上还穿着昨晚那套西服,青色胡渣冒了一圈。

    要么怎么凡人和神仙殊途。

    回过神,我看到谢弈身后还跟着个男人。匆匆一瞥,脸生,年轻,穿着一身过分板正的黑色西装,胸前名牌上看见了个“米”字,十有八九是谢弈昨晚提到的实习生。

    看几人一路迈进裴雁来的办公室,我才迟一步想起那束惹眼的花,心头一紧。没来及衡量,反应过来时我已经顺手拎着花瓶也跟了过去。

    最后进门的是那位实习生。

    或许是因为紧张,他忙乱中没把门关紧,虚虚掩着,咧开条不大的缝隙。我脚步一停,把花瓶藏在身后,悄声黏在门口。

    只是房间隔音效果好,就算我有心,也听不清楚。

    好在没几分钟,谢弈就带着实习生从屋里出来,两人有有笑的。

    “……米,你认识啊?你那叫什么,亚克里红?”

    “不,不,是,是我家里人喜欢养花。嗯,嗯,我不准,只是觉得像亚历克红……一种大花月季。”

    “好家伙,这谁送过来的?想搞办公室恋情?”

    “啊?不,不,我不清楚……”

    两人见到我,米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张脸通红。谢弈被吓了一跳,想叫又顾忌,憋在嗓子里,拍了自己两掌顺气。

    他挥挥手让米回去,才凑过来声问:“你窝这儿干什么?白日撞鬼啊?”

    海底捞熟悉的气味直蹿鼻腔,一股腌咸菜味。我屏住呼吸,不着痕迹退一步:“露宿街头了?”

    “别提了。”他正正领带,叹了口气:“涉外那儿出了点问题,咱俩分开没两分钟,裴律就给我电话,叫我跟他连夜出差去津市擦屁股,刚刚回来。我人快馊了。”

    “……闻得出来。”

    他这话一出,我胸口登时轻巧了不少。

    原来……原来确实没别的花。裴雁来办公室里只有我送的那束。

    谢弈理着领带走开后,我才敲门进去。

    很神奇,裴雁来好像猜到是我,头都没抬。

    这人对我终于有了第三幅面孔,像在看那对雨夜里乞讨的妇人,居高临下又视若无物,距离宽过天堑,懒做回应。

    我被拿住七寸,心里又不太好受,不清什么滋味。但我惯于破罐子破摔,来都来了,厚着脸皮也要把事情做完。

    “我来放花。”

    我把月季取出来,塞进装了水的瓶子,搁在台子上。

    阳光很漂亮,洒在这一角,发暗的红在阴影里氤氲成新研的墨。这花实在是很衬他。

    我背着光,回头看裴雁来。

    这人工作的神色很专注,睫翼半压着眼,恍惚以为对电子屏幕也深情。

    只要我看着他,就会有什么满溢的东西漫出来,非常不合时宜,但我控制不住。

    “裴雁来。”我叫他的名字,有些心虚:“这花我凑巧认识。”

    他字的手停下,终于把目光施舍半分给我。

    “不是亚历克红。”

    我轻抚过丰花月季暗红的花瓣,像在隔空触碰谁的唇肉,动作或许有些轻浮。

    “Mister Lin.”像在念教科书,我情绪干瘪,却投入全部的专注:“它叫‘林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