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裴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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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有两件事让我头疼。

    一是裴雁来脸色风云变幻,前段时间明明还挺愿意搭理我,没来由的,这几天又变回那副软硬不吃的面孔。二是耿一直姥爷出殡后,不止直系,连同旁支零零碎碎二十口子,都为遗产官司破了头,耿一直心里烦,基本上隔半个时就要给我来消息发牢骚。

    这种状态持续两周,我终于忍不住,问老耿,赏脸晚上一起吃个饭?

    他很快用蟹黄面的店址回复我,,哥,今晚十八点三十分,不见不散。

    单人份一百二十八,还送盘鲜蔬,算是首都蟹黄面里的平均价位。拆好的碗蟹黄加上醋,满当当油润润,耿一直问服务员这么多有几只蟹,服务员冲他比了个一。

    “就一只?你家帝王蟹啊?”耿一直问。

    我按了下太阳穴:“是十只。好好吃吧你。”

    面上裹着浓厚的蟹粉,耿一直一口吸进去半盆,嘴唇像滤嘴,嘬完留下整圈发亮的油脂。

    “擦擦。”我递过去纸:“你几天没吃饭了?”

    耿一直肉眼可见消瘦了,他囫囵道:“不瞒你,这还是我今天吃的第一口饭。一群老妖怪和我斗法,你懂什么是身心俱疲吗?他妈的,真要饿死老子了。”

    “你们豪门斗争都这么争分夺秒?”

    耿一直恶俗地邪魅一笑:“朋友,懂什么是商场如战场?时间就是金钱,金钱就是生命。”

    ……邪门的觉悟。我不和他扯皮,正色问:“,我能帮你什么?”

    面是手擀面。

    耿一直面吞到一半,听到这话慢半拍咬断,等到咽进肚子里,才:“秃哥,你既然这么问了,我也不跟你客气。老爷子的遗嘱上,百分之二十九点五的股份和百分之五十的不动产全写的我的名字,但那群人不认。”

    合法遗嘱按程序生效,板上钉钉的事。我纳闷道:“白纸黑字,他们不认也得认。”

    “拿容易,守住难。”耿一直摇头:“这帮老油子手段花得很,最近琢磨着在血缘这方面做做文章。”

    “你现在是正统血亲,怕什么。”他面色忧疑,似乎还有难以明言的隐情,我不欲多问:“你是想让我帮你介绍靠谱的律师?”

    耿一直巴巴冲我眨眼:“嗯~谢~谢~我~秃~哥~”

    一拐十八弯的恶心人腔调,我着寒战用筷子把面拌开:“你住,再恶心我没话聊了。”话的时间,面已经开始坨了。

    店面离我家不远,我算走着回去。办公室久坐会滋生慢性病,我不加班的时候,一般摸在裴雁来身后跟去梁心的射箭馆,又或者自己去健身房,频率维持在一周三到四次。

    耿一直插上钥匙,车窗大开,胳膊撑着下巴搭在外面。

    “秃哥,还有个事儿,差点儿忘了告诉你。”酒饱饭足,他个哈欠:“夏桑你还记得吧?”

    我反应一阵儿,才想起是高中班里的学委。高二调位置那次,她差点儿就成了我的同桌。我嗯一声:“你高三那会儿暗恋她,我记得。”

    “嗨,”耿一直傻乐两下:“哪年哪月的事儿了,你咋还记得。人家现在也在首都,是外交官,我前两天刚巧遇见了。她孩子三个月了,想五一办场百日酒,高中同学都算叫上。你来不来?”

    我血往胃里冲,脑子没动就脱口:“裴雁来去不去?”

    耿一直哈了一声,疑问的语调:“我的哥,你俩天天见还问我?你这意思,是想让他去还是不想让他去啊?”

    “……我有空。”

    我意识到自己错话,替他把头塞进车里:“好走不送。”

    耿一直车子启动,开出去几米又开窗户喊话:“我,你要是方便,记得也替学委问问裴大律师——”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所里那位擅长遗产官司的刘律师,但她同事告诉我,她今早跑区法院,下午才能回来。

    我的工位直对着楼梯,来来往往很好抓人。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下午四点出头,刘律踩着高跟尖头鞋上楼,她步速极快,这双鞋的响声又很奇特,落地两声,先轻后重,一路直上像在放双响鞭炮。

    “刘律师。”我不高不低喊她。

    刘律年逾四十,戴着眼镜,眉型很古典,五官柔和。她和我交集不多,但脾气好得尽人皆知,帮了人的忙,连顿饭都不乐意被请。菩萨类的角色。

    “嗯?”没等我追过去找,她已经哒哒哒地走到我面前:“怎么了?”

    我把耿一直的事简单陈述,她沉吟半晌便点头答应:“好,我最近刚好有空。你把你朋友联系方式发给我,晚上我和他直接沟通。”

    刘律和女儿钟爱某品牌的糕点,我中午排队去买了三盒新品,芋泥绿豆芝士的盒子花花绿绿,递到她手里时,她有点意外。

    “多大点的事,举手之劳而已,还这么客气。”她问:“你排队排了挺久的吧?”

    我笑了下,:“眠眠也喜欢吃。”

    闻言,刘律一愣,而后笑道:“好,那我就不客气了。回头让眠眠谢谢她山哥哥。”

    刘律拎着糕点盒要走。

    我的视线刚刚调转到电脑屏幕上,就听见近处一声惊呼,动静特别的高跟接连噼里啪啦和光滑的地板相撞。

    “……刘律师心!那儿滑!别踩!”谢弈惊呼。

    视野边缘上,谁的身影一晃,眼看就要摔倒。大理石地板硬度可观,用手撑胳膊会折,屁股着地尾巴骨就遭殃。

    我椅子上滚轮向后滑动,飞速起身,下意识臂展接住。

    ——好沉。

    刘律身材中等,这手感不太对劲。

    “没摔着吧刘律师?”

    “刘姐,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的错。我刚杯子倒了,水洒地上还没来及擦……”

    “嗨,别愣着啊都,赶紧把水擦干净。”

    ……

    议论声纷杂,刘律的声音却在不远处响起,“我没事,但是何律怎么样了?”

    何律师?何谁?

    倒霉催的,鼎润上下目前就一位姓何的律师。

    我头皮发麻,低头一扫,果不其然和何为思因惊愕瞪圆的眼对上视线。

    两秒后。

    我猛地撒开手,何为思也从头到脚过电似的抖了下,而后狠狠推我一把。力道很大,好在我下盘稳,只往后退半步。

    明显反应过激。

    最近他很少在二楼闲逛,我眼不见为净,乍一看见这人竟然觉得有点陌生。

    我暗声冷笑,心道扶他不如扶条狗。

    “你笑什么?”道谢的话都不讲,何为思情绪很不好,眼神飘忽又古怪:“林山,你他妈笑什么?我问你话呢!”

    不带亲妈不会讲话?

    我不是善茬,顿时心头火起。文件夹不轻不重地落在桌上,响声清脆,像是个休止符,二层骤然变得安静,同事的眼神齐齐粘过来,嘴巴却闭上。

    我觉得好笑:“有病就去治,你跟我这儿发什么疯。”

    何为思还撑着我的桌面,我看不顺眼,手背一扫,把他的手拂下去。

    “让让。”

    让我意外的是,这个动作的效果等同于在得了疯牛病的牛面前扯起一块红布,何为思脖子泛红,青筋迸出,瞬间暴起。

    他动作很快,拳头挥到我脸上,我没来及躲闪,就重心不稳撞上桌子,耳内短暂地嗡鸣,文件噼里啪啦散落一地。旋即,火辣的疼痛漫上嘴角。

    围观的人群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叫,也有人见乱去叫人。

    但我无心在意,指腹朝嘴角一摸。

    草。

    见血了。

    虎牙抵在舌尖,我努力让自己冷静,可事实证明,在这种情况下保持理智非常困难。

    我缓过突受重击的恍惚,站直身子。我舔了舔伤口,边卷起衬衫的袖子,边朝何为思走近。

    这傻逼神色肉眼可见的不对劲,不像醉酒,也没听有嗑药的习惯。我和他短暂对视两秒,脚步一顿,突然意识到什么。

    何为思边往后退边把牙咬得吱吱作响,抬脚踹走谁的转椅。

    “林山,我警告你,你他妈,你他妈别靠近我——”

    轮子咕噜噜地转,最终撞上南墙,才砰得停下。

    我充耳不闻,有同事想来拦我,但看见我脸色之后也没敢凑上来,讪讪退回去。

    如果我没猜错……

    何为思崩得极紧的神经终于断裂。

    他猛地推开我,一脚踹上矮柜,响声震耳,吼道:“死/基/佬!别他妈碰我,脏不脏啊草/你妈!”

    “你妈知道他儿子喜欢带把/儿的吗?天天搞男人你丫得没得病啊?体检报告里查艾/滋了吗你来上班?!”

    “我真几/把吐了!我草!”

    话毕。

    闻讯而来的所有同事统统变成哑巴,声音无法不通过介质传播,目力所及的整片办公区域顿时像被抽成了真空。

    预感成真,当头一棒到底还是砸了下来。

    前不久的某天下午,在咖啡厅,何为思撞完我就不管不顾跑远并非无意。

    倒推一下,我对周培的话,他也大概全听见了。

    种种异举得到合理的解释——何为思恐同,而我是gay。

    这事儿怪我。

    但想想也不能怪我。

    我一没滥/交二没搞他,我做错了什么?

    “砰”的一声。

    何为思被我一拳在颧骨上。他身板单薄,撞上墙根的柜子,东西七零八落往下掉。

    我嘴角还流着血,干笑两声,坐实了散开还没几秒的流言。

    “……怎么,我是草/你还是草/你爸了?”猝不及防的难堪让我口不择言:“管好你自己。”

    “妈的!”

    何为思登时大骂。他从杂物堆中起身,目眦欲裂,不要命地扑过来。

    我们缠斗于一处,他下狠手,我就出杀招,红了眼。气氛逐渐白热,众人见状不妙终于上来阻拦,但我蛮力大,都没拦住。

    我用臂制住他,手在半空握拳,骨节处有擦伤,因为捏得紧还在渗血。

    “道歉。现在。”我低声吼道。

    他起不来身,整张脸通红,颧骨和额头都带伤,声音哑得像拉锯,骤然暴起:“我呸!死同性恋!你他妈休想!!”

    我自诩不是正人君子,但也没想到何为思会突然玩儿阴的。

    耿一直送我的铜质摆件先前滚到桌边,不知道怎么被他摸进手里,我回过神时,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玩意儿重重朝我头砸来。

    我躲闪不及,同事的尖叫近在咫尺。

    完了。

    这玩意儿分量很足,实实的纯铜,两尺多高,近十多千克。

    照我后脑来一下,不当场毙命也得中度以上脑震荡。

    我有点后悔。

    早知道今天闹到这个地步,我该跟裴雁来表白的。

    这件事不做,我当鬼都不得安宁。

    我下意识闭上眼——

    但一声凄厉的痛呼骤响,预期的疼痛并未降临。

    围观的人群开始躁动,我敏锐地捕捉到两声“裴律”。

    裴雁来?

    他怎么来了?

    完了。醉酒盲亲和清醒出柜的差别有点儿大,裴雁来到时候要是真让我滚,我该怎么办?

    我杀了何为思的心都有了。

    心脏狂跳之余,我睁开眼。

    何为思面部狰狞,嘴巴张着,惨叫和口水一起往外流,异常狼狈。他拿着凶器的手臂以一种微妙但不过火的角度扭曲着,被裴雁来踩在鞋底下。

    我离得近,隐约能听见骨头在作响。虽然不合时宜,但我还是联想到北方粗条的炸麻花。

    “工作场合,不要吵闹。”

    裴雁来就站在我身边,他声音很低,很平缓,我脑子混沌,甚至分不清是在对谁话。

    我抬起头的瞬间,他脚尖往下轻轻一压。

    何为思又是一声嚎叫,腕骨附近的肌肉应声发出微妙的声响。

    “当啷——”

    铜质像摔在地上,偌大的鼎润竟然鸦雀无声,只有何为思还在矮声嚎叫。

    劫后余生,我身体像久未运转的机器,僵硬得不能动弹。

    我半截身子发麻,忍不住声叫他,“……裴雁来。”

    裴雁来没听见,或者压根不想理我。他松开何为思的手腕,手臂穿过我和何为思身体之间的缝隙,生生掐着脖子把他拎起来。

    他臂力极大,抓人像是拎鸡,我也被掀下去,一屁股滑远,撑坐在地上。

    “裴律……裴…咳咳…裴律……”何为思一米七出头,他闭着眼,被拎得只能垫着脚,尚且完好的那只手胡乱拨着颈间行凶的掌背:“放…咳…放我,放我……”

    裴雁来充耳不闻。他居高临下,半垂着眼,语气淡淡却不容置喙。

    “睁眼,然后看着我。”

    他不笑时,五官极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