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凡求无限者,毋做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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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我醒过来时面对着沙发的靠背。

    空调被薄软轻和,却硬生生捂了一身汗。我动了动胳膊,才发现不能怪被子。

    沙发空间不大,却睡了两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裴雁来挤上来,把我搂得只露出脑袋。

    他浅眠,我一动,他也醒了。

    我深知裴雁来自尊心过盛的习性,他睁开眼睛,我也不问他什么时候爬上来的,只了句“早”。

    他嗯了声,起身去洗漱。半路活动了下左肩膀,大概昨晚给我当了一夜枕头。

    我跟在他后面,一起钻进洗手间。

    水台上摆着两个牙杯。我和裴雁来并排站着,他刷牙时我洗脸,我刷牙时他洗脸。

    洗漱完毕,裴雁来从毛巾架上抽下浴巾。

    我问他:“要洗澡吗?”

    裴雁来看了我一眼,眼眸微垂,浴巾抓在一直手里,另一只手压上我的后颈。

    他贴近,柔软的唇先是落在我的嘴角。他吐息中带着清爽的薄荷味,与我别无二致。

    “先接吻。”

    早安吻?

    我没时间想这些杂七杂八的。

    ……草,快没法呼吸了。

    李笑笑婚礼这天天气奇诡到上了热搜,明明快要入夏,却下起了比盐粒还大的冰雹,天气预报上却还挂着“二十一度多云转晴”的瞎话。

    突发的极端天气没人能预测,无法,原定于室外举办的婚礼只能紧急挪到室内。

    我和裴雁来在路上堵了将近一个时,新婚红包包得很厚,负责记账的光点就点了好半天。进到宴会厅里时,典礼已经快要开始。

    我步调急促往里冲,裴雁来拉住我,按着我的头搓了几下。

    我被揉懵了,看着他。

    他像在看条傻狗,觉得好笑,“你头发乱得像鸡窝。”

    李笑笑的母亲双腿关节炎严重,雨天疼得更厉害,是被轮椅推过来的。李笑笑穿着拖地的鱼尾婚纱,蹲在地上,给她母亲擦眼泪。

    我和裴雁来谁都没去扰,但她很快发现了我们,提着裙摆走过来。

    “山,裴律,你们一起过来的?”她眼眶还有点湿,声音发哑。

    我猜她没心情在这时候趣我,但听到“一起来”还是会心虚。是裴雁来伸出手,岔开话题,面目沉静温和:“李律,祝你新婚快乐,一切顺利。婚假给你批久一点。”

    李笑笑受宠若惊和他握了手:“啊,谢谢您的祝福。”

    裴雁来笑笑。

    美色是佛挡杀佛的杀招,这回不止我看得眼馋,李笑笑也呆了一瞬。我立刻咳嗽一声,提醒李笑笑回过神。

    “……裴雁来?”

    不远处有位西装革履的六旬男人,他朝这边看过来,迟疑地叫人。

    “徐教授。”裴雁来颔首示意,看样子是熟人。

    他侧目给我一个眼神,不动声色时的性感很能拿捏我。我意会,但没忍住吞了口口水,:“我待会儿坐在左手边第二排,你直接过去就行。”

    裴雁来嗯了一声,和李笑笑了个招呼,朝那中年男人走过去。距离太远,我听不清两人在些什么。

    “回神了。”

    李笑笑拍拍我:“我你也太痴汉了,眼神露骨到瞎子都看得出来。”她顿了顿,又改口道:“我没有裴老板瞎的意思啊。他嘛,要么是那什么冷淡,要么是真直男。”

    “……”

    我无意对朋友做保密工作,但今天毕竟是李笑笑的大日子,不是这个的好时候。

    “不过裴律怎么会认识徐教授啊?”她挑挑眉。

    我还在琢磨那什么冷淡这个意蕴丰富的词,她问题跨度太大,我愣了下,问,什么?

    “就是刚刚那位精神矍铄的老爷子。”她解释:“我丈夫和婆婆都在燕大任教,那位是燕大法学院的院长。”

    鼎润的同事只知道裴雁来在国外的教育背景,但我清楚他在燕大读到了大一下学期。我给李笑笑解释了几句,她沉默片刻,才意外道:“不愧是你的白月光,这也太莽了。”

    我想到一些事,并不想在这件事上多做口舌,所以适时给李笑笑送上一个拥抱。

    “多的我也不,你也未必想听。一定要快乐,永远做自己。”

    她也拍拍我的肩,语气郑重:“谢谢你。”

    我忽然想起我刚认识她那年。

    这女人像把荒漠里被暴晒也不褪色的刀,风沙都要避其锋芒。进入鼎润时,我早已过了最颓丧低迷的时期,但依旧像根腐朽的木头,就算穷途末路也不会开口求生。

    老何看不惯老胡,自然也看不惯我,差使我做这做那是寻常的事,老胡权衡利弊让我做的牺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很自然的事。

    我始终记得,有次他和朋友在会所聚会,因为没有好酒,电话叫我去他家里拿。零下八度的雪天,我低烧没退,在别墅门口等他助理送门卡等了三个时,等拿着酒到了会所,他用走不开身做托辞,我在寒风里站到了凌三点半。

    实话,如果不是老何助理联系了李笑笑和谢弈来接我,那晚要么是我用三万八千元的红酒给老何开瓢,要么是我没等到他人出来就昏死在雪地里。

    我记仇,但也记恩情。

    往事涌上心头,我此刻多少有些感性:“是我该谢谢你。”

    李笑笑撒开我。她很快明白我在什么:“都猴年马月的事儿了……还记着。”

    我浅浅地笑了下。

    她沉吟片刻,却突然道:“不过来也奇怪,老何原来那个助理告诉我,那天不知道是谁给他的电话,威胁,如果再不叫人去接你,后果自负,所以他才联系了我们。”

    她想了想,继续:“我没记错的话,那位助理好像没过多久,就离职回老家了吧。”

    威胁老何的助理?

    去救我?

    “……你什么?”

    我脑子一懵,强迫自己艰难地消化着信息:“这件事怎么从来没人和我提过?”

    李笑笑摊手:“当时听完就忘了,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

    “……”

    是。

    如果有人一直在盯梢我、关注我的一举一动,那事情就不那么奇怪了。

    我看向裴雁来,他还在和那位教授交流,优雅美丽的皮囊仿佛从不褪色。我年少时曾一步步扒开神的面具,至此经年,又一寸寸摸清魔鬼的真心。

    他隔着过往的人群和我对视,我清楚自己的眼神太过火,所以慌不择路挪开目光。

    我太迟钝了。

    直至此刻我才意识到,原来裴雁来一直都在看着我。

    只是他看向我的时候,我总是回头。

    “你知道吗?”李笑笑突然开口:“我不爱我丈夫,他也不爱我。我结婚其实是因为我妈。她年轻的时候操劳过度,现在身体特别差,不知道还能熬几年。她最大的期望就是我能像她朋友的那些孩子一样,在年老色衰之前,能找个人结婚,安定下来。她总觉得,女人这样下半辈子就没有忧虑了。”

    我有些意外。这些话她从没提过。

    “消灭个性就能拯救摇摇欲坠的整体性吗?”答案当然是不能,她没有笑,“但我没法拒绝我妈。我不想让她有遗憾。”

    可悲吗?毫无疑问的,但我什么都不能。她或许是在婚前的十分钟想找个人倾诉,而我的立场只有倾听而已。

    五分钟后,典礼开始。

    鼎润的同事都在舞台的右手边,我在左边第二排的角落落座,旁边给裴雁来留了个位置。

    新郎个子不高,也其貌不扬,但气质端正文质彬彬。

    李笑笑没骗我,喜欢还是不喜欢,眼神能看出来。他们走向对方时克制又礼貌,比起新婚夫妇,更像是两位青涩的演员。但李笑笑的母亲哽咽得很厉害,她坐在轮椅上发言,麦克风放大她的呼吸不畅。整场婚礼,只有这一刻,李笑笑流下了眼泪。

    伴娘拿着婚戒上场时,裴雁来才姗姗来迟。

    司仪问女方,你是否愿意,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都爱他,尊重他,接纳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李笑笑没话,只点点头。

    沉默在此刻本应是很尴尬的,但婚庆团队气氛组很在线,背景墙上适时放起浪漫爱情的VCR。

    我注视着花台的一对新人,裴雁来主动摊开手,然后我抓住他,,我爱你。

    郑重又不那么郑重。

    裴雁来垂下眼,什么也没,只是看着台上,摆弄我的手指。

    典礼结束时,冰雹停了。

    原本安排在草坪的自助餐又摆了起来,只是西花园的地势低,有积水,宾客全部移步至东花园用餐。

    宴会厅人群散尽,我也想跟出去,裴雁来却径直去了西门。

    虽然从没摊开来,但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并不喜欢人群。我跟在他身后,来到空无一人的西园。

    下完雨夹雪,花园里草木都被洗刷上水汽,空气格外清新,不远处传来型鸟类脆亮的鸣啼。

    “来这儿做什么?”我蹲下去,去看一朵紫色的花。

    裴雁来:“让你看看我。”

    我一愣,抬头去追他的身影。

    裴雁来逆光站着:“好好看着我,然后再一次。”

    “什么?”我问完,心里却有了答案,只是不太确定:“……我爱你。”

    裴雁来歪了下头,“刚刚你可不是这个语气。”

    于是我站起身,理了理领口,认真地重复:“我爱你。”

    “裴雁来。”

    “无论疾病还是健康,贫穷还是富有,都爱你,接纳你,忠贞不渝,直至死亡……”

    “……我也不离开你。”

    我篡改了宣誓词。我不避讳谈死,但畏惧分离。

    是漫长的静默。

    裴雁来和我对视,难得地不是在对峙。

    “那边有把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这会儿语气前所未有得温柔:“帮我拿过来。”

    我被他蛊惑,只知道呆滞地“哦”,然后从手边乐团拎起乐团遗落在这儿的提琴。

    裴雁来应该挺久没碰过琴了。

    他站在阔叶常青的树冠下,架起琴,搭上弓时,刚出的几个音不太流畅,但很快渐入佳境。

    音乐的私密性决定了,裴雁来的每一次演奏都是情绪,我曾经在他家楼下偷听,或模糊或清晰。真诚和表达欲是裴雁来先天缺失的品质,可这是为数不多的一次,他剥开自己,把心事给我听。

    A time for us,死而同穴。

    曲子拉到一半,我去吻他。

    树从地里凸起虬结的根,琴被靠在上面。他暧昧地咬着我的上唇,骂我白日作怪,我解释,耍流/氓其实不是我的本意。

    是他勾/引我的。

    我们去了厕所隔间,再出来时已经过了快一个时。

    东花园的宴会还在继续。我走入人群,心虚地把领子往上拉了拉,遇到谢弈多聊了几句,再转头时,裴雁来远远落在后面,被一个穿着鹅黄色裙子的漂亮姑娘拦住。

    裴雁来掏出手机,那姑娘也拿着手机,看样子相谈甚欢。

    相谈甚欢……

    我顺手拿起一杯香槟,走近。

    “裴律,这酒味道不错,你试试?”我压根没喝,瞎扯的。

    那姑娘清秀甜美,看见我过来,笑了一下,然后就找个由头离开了。我不知道是该夸她太有眼色,还是该反省自己是不是脸色过分难看了。

    裴雁来指尖弹了弹玻璃杯壁,琥珀色的液面漾起波纹。

    “林山,你前段时间和我了什么?”

    我还在想刚才那姑娘的事,走神道:“我什么了?”

    “……”

    裴雁来凑近,这个距离让我瞬间回忆起厕所隔间的荒唐,周围没人,他拇指按住我的喉结,用这张过分的脸,讲过分的话:“你如果不想戒酒,家里还有很多条裙子。”

    我差点忘记呼吸,喉结一滚,把酒杯顺手放在旁边的桌台上。

    “不是,我开玩笑的,我没喝。”我解释:“我就是想问,她是不是加你微信了?”

    裴雁来撤开,回到安全距离。

    “对。”

    我太阳穴跳了跳:“对?!”

    第一次见面就加上微信?如果有道德法庭,我立刻就要去控诉裴雁来不守男德。

    我瞬间警觉,眼睛忍不住瞥向他的手机屏幕。

    但动作太明显,裴雁来意味不明地笑了声,直接把手机递给我。

    那女孩只给他发了一条信息,是一张照片。

    照片里,阴云短暂地露出正午的太阳,叶子的缝隙渗出星星点点的光斑。裴雁来闭着眼在树下拉琴,我就靠在树干上,长久地注视。看角度,是从室内二楼的连廊偷拍的。

    图片不是视频,不会保留声音,但这静止的一幕,就是裴雁来和我的“A time for us”。她是这瞬间捕获者。

    我用裴雁来的手机,给她发了句“谢谢”,真心实意的。

    裴雁来?裴雁来没有意见。

    一阵风送来乐团的乐声,听旋律像是圣母颂,音符凝成条安和圣洁的河流。很突然的,我想起李笑笑。

    在宴会厅的大门旁,她拖着裙子走进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