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钟应拉下了柔软的衣袖,露出了一节白净的手臂,手腕上则悬着银色的应龙镯。
走到油灯边上,钟应抬高了手腕。暖光透过纱罩落在银镯子上,灼灼生辉。
屏风后传来水流的哗啦声,随后是衣料摩挲的声音,君不意从浴桶中踏出,拾起了衣袍。
钟应饶有兴趣的撸上镯子,露出了手腕上那条长期割腕取血造成的伤痕。红痕深深刻在他骨肉上,永远不会消失,他不由轻勾唇角。
两盏相似的灯笼,其实更大的可能是巧合。可是齐家灭门了,前世尚合郡谭家也灭门了,钟应就不得不多想了。
沉思之时,君不意的声音传入耳中:“这道伤痕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才沐浴过的原因,君不意干净如新雪的声线此时有些慵懒和沙哑。在钟应研究手腕上的伤痕时,他已经穿好了衣裳,一边整理衣襟,一边走过来。
钟应抬眸,便对上了君不意清淡的眸子。
他道:“我时候,有人为了修炼血祭邪术,抓住我的手腕一刀刀割的,反反复复在同一个地方割了七年。大概是因为邪术的原因,这道伤痕便再也去不掉了。”
那极其压抑的七年,被钟应轻描淡写的叙述,仿佛在同人开玩笑,可是眉眼斜勾,蜿蜒出几分凶戾来:“就是把这块皮肉削下来,重新长好后,这条红线也还在。”
钟应不把那些伤痛放在眼里,却不喜欢这份耻辱般的痕迹留在身体上,若是能把那些人干掉,钟应会非常乐意。
君不意抚平衣袖的手指一顿,眸光微闪,重复:“血祭邪术?”
“是啊。”钟应又道:“我今晚好像发现那些人的踪迹了。”
“……”
钟应抬了抬下巴,笑盈盈的:“我要是心情好,兴许就放他们一马,毕竟是老黄历了,可是今儿被谭妤转的心烦了,觉得还是把他们剥皮抽筋比较好。”
将镯子挪了回去,扯上袖子,遮住了手腕,钟应转身走了两步,衣袖被拉住。
一回头,钟应没好气道:“拉我干什么?”
君不意修长的眉微微蹙起,眸子落了灯光,仿佛落入水中的星辰。他似乎想什么,却因为太过心翼翼而不敢随意开口。
直到钟应愈加不耐烦了,他才抬手,柔软的指腹贴上了钟应的额头,斟酌着开口:“那些已经过去了。”
纤长睫毛垂下,眸光落在钟应手腕上,他有些生硬的、用一种哄着稚童吃饭的语气道:“不疼了的,别怕~”
这是他从母后那里学来的,他弟弟一哭,母后总是那么去哄人。
钟应呆了一呆,觉得被对方碰触过的皮肤滚烫的惊人。
两人相处久了,自然难免有肢体接触,但那都是无意中的。实际上,越是相处,钟应便越明白,莲中君有多么不愿意同人接触。
因为君不意从未主动去碰过别人,更别摸额头这种带着安抚性,又显得亲密的动作了,所以钟应一时间居然没躲开。
“你今天喝酒了?喝醉了?”
少顷,钟应回过神,见鬼似得看着君不意。跳出三步远,指腹便和额头分开了。
君不意看着自己手指,默默拢入袖中,抿唇摇了摇头。
双方沉默了数息,钟应看着沉默的莲中君,决定不和他一般计较,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嗤笑,“我怎么可能会怕?笑话,我现在都能敲爆他们头了。”
君不意目光在钟应脸上转过,似乎明白了钟应并未将那件事放在心里后,眉梢渐渐舒展。
钟应心中惊奇,又凑过来:“你不会想安慰我吧?”
“我……”
钟应不屑挑眉:“我可不吃这一套。”
“嗯,我现在知道了。”君不意松开了钟应的衣袖,“你不需要,你可以把对方……敲爆头。”
莲中君一本正经的着“敲爆头”三个字,逗乐了钟应,钟应笑了几声后,用看猎物似得目光,盯着还是青涩少年的君不意。
“君不意,如果我们是死敌,不死不休的话,你若是栽倒我手上,我最多杀了你,不会敲爆你的头,更不会将你抽筋剥皮的。”钟应眸子黑的纯澈,仿佛是黑暗中高居王座的妖魔,“因为他们是发时间的玩意,不值得我放在眼里,而你则是我的对手。”
保全尸,算是对死对头的尊重了。
至少前世的时候,莲中君也不会任由他人作践他的尸体。
君不意:“……”
钟应留下这句细思恐极的话后,朝着君不意挥了挥手,从窗棂一跃而下。
窗棂敞开,夜间长风灌入,君不意看着灯火阑珊的街道,默了片刻后,随手用发缎扎起头发,追了上去。
钟应听到风声,回头看到君不意时,瞪了他一眼,想将人赶回去:“你过来做什么?不怕木夫人罚你啊?你不是该做个夫子什么就是什么的好学生吗?”
“月半山时,我同你们一起吃了黄金鱼。”君不意回答。
“……”
君不意又道:“你走了,留下我一人,我算是知情不报,同样要受罚,不如跟你一起去,至少能护你安全。”
“……”
有理有据,钟应一时间反驳不了。
因为他突然发现,莲中君作为所有夫子眼中的骄傲,其实并不如他想象中的乖巧。
到达谭府大门口时,钟应发现整条大街空无一人,一片死寂,仿佛附近之人早早被支开了一般。而谭府中也没有传出丝毫声音,好像里头已经成了一块死地。
“谭府开启了镇族之阵。”君不意的声音从身侧传来。
钟应摸了摸下巴,一般来镇族之阵,唯有家族发生重大变故才会开启,而这个变故,一般指的是生死存亡之时。
君不意道:“白日的时候,谭府暗中驱散了附近的居民,连谭家子弟都有大半悄悄离开了尚合郡。”
“你怎么知道?”钟应随口一问,“猜的?推测的?”
“尚合郡有重明国的人,我让他们盯着谭家……”
钟应:“……”
手底下没人的钟应,又开始怀念起当魔君的时光了。现在学院里虽然有个孟长芳,但是少年时期的孟长芳还是个胖子,只会出馊主意,完全没有日后魍魉君的风采。
钟应没急的冲进谭府,而是站在了墙壁阴影下,气息全部隐匿,形同空气。
在神识范围之内,他看到一道纤细的身影,偷偷摸摸躲在了树木后面。
……是谭妤。
钟应认出了人后,抽了抽嘴角:“她不安安份份待在客栈,跑出来做什么?”
“我们也没待在客栈。”君不意了一句实话。他垂下眼帘,轻声道,“她在的话,我们大概不会受罚了。”
钟应瞬间反应过来了:“把锅推她身上?就我们跟着她出来的。”
这句话,君不意接不了。他手指抵唇,轻轻咳了一声后,扭过了脸。
钟应忍不住鄙视了君不意一番,明明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偏偏藏着掖着不敢光明正大的出来?
谭妤在树下站了一会儿,兔子似得跑了。
钟应不由挑眉:“哎呦,她好像知道怎么进谭府?还是有点儿用处嘛~”
朝着君不意招了招手,两人无声无息的追了上去。
谭妤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裹着身子,在黑暗中快速穿行,围着谭府的墙壁绕了半圈后,在一面青墙前停下,往身上摸了摸,拿出了一块青铜印。
咬破指腹,将鲜血均匀涂抹在青铜印上后,谭妤拿着印章盖在了虚空中。
谭氏之印加上谭家嫡系血脉得到了镇族之阵的认可,原本如鸡蛋壳一般毫无细缝阵法出现一道裂缝,可共一人进入。
穿过裂缝后,那条细缝便消失了,谭妤得意的收了印章,并未发现有人跟着她一起进入了谭府。
谭妤虽然不清楚谭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自在谭家长大,对谭家布局在熟悉不过,很快便摸到了一处院。
熟悉的声音被夜风隐约传来,谭妤认出是自己四哥谭霈后,本来想直接跑过去,扑进自家哥哥怀里,但是一道女声又令她硬生生扎根在原地。
除了四哥外,大姐也在啊……谭妤想起谭婧把自己掐昏时,那双眼眸中的杀意,只觉得一股子的愤怒和恐惧。
没有莽撞冲进去,谭妤给自己贴了几张隐匿气息的符咒后,心翼翼往里头挪动。
这间院子废弃了很久,杂草生的有半人高,树木长得歪七扭八,屋内陈设上扑了一层厚重的灰尘。
一到夜晚,谭家侍女便会在屋檐挂上灯笼,这间院子却被遗忘了似得,外间的灯火照不进来,唯有阴风阵阵呼啸,环绕几分美酒醇香。
谭妤躲在角落时,钟应两人便轻飘飘的落在了屋脊上。钟应铺了一块布,屈膝坐了上去,就差翘着二郎腿了,君不意则站在钟应身侧,被风拂起的衣摆偶尔擦过钟应的长发。
“这地方阴气可真重。”钟应托腮往下看去,便看到了谭婧那对兄妹。他眯了眯眼道,“邪气怨气也重。”
这间院子中,隆起三个土包,立了三块石碑,石碑上空无一字,碑前则是一个陶瓷瓶子。
谭家不会就把三位公子的尸体葬在这里吧?钟应心中划过一个念头,难道尸体上沾了什么东西,见不得人?
看着环绕瓶子的邪气,钟应确定源头便是这里。
谭霈坐在轮椅上,微垂着头,谭婧提着酒葫芦,在三块石碑上洒了美酒后,将酒杯递到了谭霈面前。
谭婧笑道:“四哥,我们几兄妹喝一杯。”
谭霈迟疑接过,望着酒杯中晃动的琥珀色酒液发愣。
“喝啊。”谭婧仰头饮尽杯中之酒,“这可能是我们兄妹喝的最后一杯酒了。”
谭霈轻抿了口酒水,抬头时,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仿佛要哭了:“是四哥没用,若不是我修为废了,就不用你去冒险了。”
他觉得满嘴苦涩:“在等几天,只要在等几天,大还丹就能出炉,我就可以……”
“我绝对会把这件事处理好的,我不会让哥哥们白死的。”谭婧断了谭霈的话,眼中坚定如金石,“该送走的人也送走了,四哥,喝完这一杯,你也快走吧,以后谭家就靠你和妹了。”
“我们也许可以求助书院,我妹妹这么年轻,这么好看,可以迷倒很多人。”谭霈用极轻的声音道,“连瑶光院的沈先生都……”
“四哥!”谭婧咬着唇,“你明明知道那是我赶他们走的借口。”
谭霈默了默:“我知道是借口,可是你本来可以找个喜欢的道侣,给我生个可爱的外甥。”
“……我没这个念头。”
“那你也可以纵情山水,逍遥自在的。”
“……”
“婧儿。”谭霈握住了妹妹的手,神色哀求。
谭婧苦笑,挣脱了谭霈的手:“不会有外人知道这件事的,也不会牵连任何无辜!”
咬了咬牙,她朝着门口吩咐:“掌事伯伯,你带四哥离开吧。”
守门的掌事应了一声,站在了谭霈身后,轻叹了口气,声音哽咽:“大姐,你保重啊。”
谭婧点头,抱起装着三位哥哥的骨灰的陶瓷瓶子:“大哥他们会保佑我的。”
谭婧回头,最后看了谭霈一眼:“四哥,我走了……”
言罢,一手搂着陶瓷瓶子,一手提着长刀,大步离开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