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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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墙瓦黛,桥流水。

    一位身穿蓝色道袍的青年修士踏入城中最大的多宝阁中,将一块玉简、一储物袋递给多宝阁管事,道:“劳烦,我要这些东西。”

    管事抬头,只见蓝袍青年身形清瘦,面容略带病态,话时唇角含了一分浅笑,令人心生好感,随后管事发觉自己看不透青年的修为,心中不由一凛。

    待探查玉简,明白蓝袍青年需要什么后,管事眼睛瞬间亮了。

    这可是一桩大生意啊!

    这段时日,多宝阁生意格外兴隆,来往客人络绎不绝,然而像蓝袍青年这样的“贵客”,依旧凤毛麟角。

    管事亲自将人引上三楼,吩咐人去为蓝袍青年备齐种种奇珍异宝后,便陪侍左右,殷勤的端茶倒水。

    多宝阁的茶水是上好的灵茶,蓝袍青年有礼的接过茶盏,却并未饮一口。

    客人进出多宝阁中,零零散散的闲言便传入蓝袍青年的耳中。

    “……张道友,你看看这只虚空梭,缩地成尺,瞬息百里,若是遇上邪修,足以自保。”罗裳裙女修端详着一把青碧色的木梭,脆声道。

    “我倒觉得这把凌寒剑不错,凝气成霜,出剑即化为万道冰刃,实乃斩妖除魔的利器……”少年修士捧着一把灵剑,爱不释手,“我辈修士遇到邪魔怎可只想着逃跑?”

    “张道友,你这话可不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命在,便有机会斩杀邪魔。若是剑仙们遇袭之时,逃出了封锁范围,怎么会殒命?”

    “啐!你这想法可不对。剑仙想逃的话,凭他们上天入地的本事还不容易?不别的,雍州落阳城一战你也听了吧?凌恒剑仙可是为了落阳城,抱着那邪鼎自爆的!凌恒剑仙此举,难道是为了他自己?还不是为了落阳城啊……”

    又有人幽幽叹息:“唉……我至今都觉得犹在梦中,不然,怎么会发生如此不可思议之事,甚至连五千年前的传都牵扯出来了?”

    “由不得你我不信,我奔波万里,亲自去了趟落阳城,所见之景令我恨不得将那些邪魔就地斩杀!”

    “可恨啊!”

    “……”

    管事见蓝袍修士盯着那处,神色微动,以为他对此事感兴趣,便投其所好,起了这段时日九州发生的“大事”。

    三天不到,七州遇袭,剑塔倒塌,十位剑仙只剩其四,十座剑塔全部毁损,繁华之城损失惨重,无数修士为对抗邪魔,以身殉道。

    这件事根本瞒不住世人。

    天下修士赶赴各州,为殉道者送行,来不及悲叹,来不及追查,更来不及斩妖除魔,便被五千年前的秘闻惊呆了。

    因此,无论是初入仙道的毛头修士,还是翻云覆雨的大能,皆在关注此事。

    “……六十年前,洞明剑仙陨落,中州剑塔崩塌,逃出个大魔头了,我便觉得不对劲了。”管事捏着拳头,“年轻一辈修士谁都以为剑塔下镇压着魔头什么的,不过是上古传闻罢了,觉得那些魔头早就寿命耗尽、天人五衰了,可是中州剑塔中真跑出来一个,那便不得了了,不准别的剑塔下都是活的,都想逃出来,这不……”

    “……还是没防住,放出个大魔头来。”

    “神君啊,传中那可是与道祖比肩的魔头,我等根本不敢想,也不知如今有何等本事……”

    管事絮絮叨叨一通时,手下人将蓝袍青年需要的东西装好了。

    管事将储物袋递了出去,许是见蓝袍青年一脸和气,没有露出半分不耐,便随口问了句:“公子,您准备这些东西,也是为了去玉馨书院吗?”

    ——将五千年秘闻传出的,正是玉馨书院,也是玉馨书院邀天下修士齐聚。

    多宝阁这几天生意兴隆,也是因此。

    修真界惊震,人人自危,修士不管去不去书院,都在搜集天材地宝。毕竟,斩妖除魔总需要趁手的灵器,以及保命的底牌。

    蓝袍青年但笑不语。

    管事便认定了蓝袍青年也是想“斩妖除魔”的修士之一,便了几句吉祥话。

    蓝袍青年转身踏出多宝阁后,向上弯起、仿佛在笑的唇角抹平,平添几分淡漠薄凉。

    “嗤。”蓝袍青年的声音极轻,风一吹便散,他道,“关我何事?”

    眼角余光触及到不远处拐角之人时,蓝袍青年渗寒的神色刹那间恢复柔和。

    那人隐在阴影中,全身被玄色斗篷笼罩,尽管气息全部收敛,却依旧令见者心生怯意,不自觉远离。

    “祖父。”蓝袍青年上前,赶紧领着斗篷人离开,压低声音,“您怎么来了?”

    斗篷人反应迟钝,好半晌喉咙才发出“嘶嘶”的声音:“来、来看看你。”

    蓝袍青年并不觉得如何,听了这话后,反而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便又听斗篷人道:“霈、霈儿……”

    蓝袍青年脚步一顿,怔在原地,颤声:“您记起孙儿了?”

    蓝袍青年正是谭四公子谭霈,斗篷人则是天魔谭仲祁,也就是谭霈的亲祖父。

    雍州落阳城一事中,谭霈在天魔的保护下,险死逃生。

    但是,谭霈并没有回离芳水镜。

    到底,谭霈对离芳水镜、对神君并无忠心可言,甚至于他如今的一切,都是离芳水镜害得,他只是无路可走、将错就错罢了。

    如今天下将乱,洛岭已死,他拿到了恢复祖父神智的丹药,自然远走高飞。

    至于天下之事……与他无关!

    洛岭的丹药的确有奇效,天魔服用丹药后,已经能跟谭霈交谈一两句了,偶尔谭霈提起尚合郡往事,天魔也能接话。

    这明,天魔已经开始恢复神智和记忆了!

    谭霈欣喜,却依旧觉得不够,开始搜集奇珍异宝,加快天魔恢复神智。

    天魔一字一顿,慢吞吞回答:“嗯,记得,霈儿。”

    虽然断断续续,天魔语气却是谭霈记忆中的样子,他兴奋不已,喃喃:“果然有效,在用上我这次搜集的东西,祖父您便能彻底恢复记忆了……”

    天魔又道:“还有婧儿、妤儿、霖儿……”

    两个姐妹的名字被念出时,谭霈尚不觉得什么,当大哥“谭霖”的名字自天魔口中吐露后,谭霈脸色便沉了下来。

    偏偏,天魔并未停止:“霆儿、霄儿……”

    谭霆,谭霄,那是谭霈的二哥和三哥。

    谭霈胸口闷着气,陡然抬高音量:“够了!”

    “……”

    察觉到自己语气不对,谭霈放轻了声音,闷闷道:“记得他们做什么?”

    出了城,为了避开道修与离芳水镜,谭霈越领越偏僻,周边乱石林立,怪鸟嘶叫,颇为荒凉。

    天魔这次反应的比较快,几乎立刻回答:“霈儿,为什么?”

    “他们要杀您!祖父,我们自在您跟前长大,他们却要囚禁您,杀您,此等不孝不悌之辈,记得他们做什么?”谭霈低着头,皱着眉,极为不满不甘,并未注意到这点,“他们犯了大错!”

    “你也错了。”天魔却道:“这么久了,你还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吗?”

    谭霈浑身一颤,猛的抬头,便见天魔抬手取下斗篷帽子,露出和谭霈有两三分相似、却年迈许多的眉眼。

    依旧是天魔的模样,目光却严厉、哀痛又愤怒——那是他的祖父谭仲祁的目光。

    “祖父……”谭霈退后几步,神色似喜似惧,惊骇莫名,“您、全部记起来了?”

    “记起你是如何杀害兄长的……”谭仲祁厉呵:“跪下!”

    伴随声音,天魔周身黑雾呼啸,如厉鬼哭号,谭霈后背压力骤增,膝盖一软,“砰”的一声,被强压的跪倒于地。

    谭霈五指抓着泥土沙石,咬紧牙关,手背青筋暴起:“爷爷,我这是为了您!为了救您啊……”

    他一遍遍重复着“救”字。

    许久以前,洛岭非常不解谭霈非要恢复天魔神智的行为,曾问过谭霈为什么,谭霈回答,因为祖父对他很好。洛岭便道“你祖父醒来,第一件事便不会放过你”。

    他当然知道祖父不会放过他,可是谭霈依旧坚持如此。

    因为,真正的原因是愧疚和心虚。

    愧疚——他送上的丹药害得祖父走火入魔。

    心虚——杀死兄长和族人的心虚,所以,在谭家人面前将错就错,理直气壮的谭霈想要得到祖父的认同。

    他都是为了尊敬的长辈才杀至亲之人的,是兄长们错了!

    所以,即便谭仲祁成了听他号令的天魔,他依旧把天魔当祖父对待,千辛万苦的想恢复他的神智……

    谭霈急切的为自己辩白:“爷爷,我留在离芳水镜只是想恢复您神智而已,我这些年也没做什么事,落阳城之行也是为了洛岭手里的的丹药……爷爷,我没错!错的是他们才对!他们要杀至亲之人!”

    谭仲祁看着谭霈的模样,狠狠阖上眸子,长长叹了口气。谭家变成如今的模样,最不愿意看到这一幕的便是谭仲祁,最悲痛的也是他。

    他摇头道:“谭霈!霖儿他们要杀我,你觉得他们错了,可是霖儿他们是你兄长,也是你的至亲之人,你杀他们便是对的?”

    谭仲祁看着自己的手,即便活了数百年,依旧悲怆不已。杀死自己亲孙儿的,其实是他自己,尽管他当初失去了神智。

    “错了……”谭仲祁握紧了手指,掌心出现一把长剑,“你还不认错?”

    谭霈抓住祖父的衣角:“我不认错您要杀我?祖父,我没错,我——”

    谭仲祁紧紧抿唇:“你太让我失望了。”

    谭霈此时才惊慌起来,他无法对谭仲祁动手,也远不是天魔的对手,挣脱束缚身体的压力,便想逃跑。

    然而,一把利刃却自他胸口贯过,露出一尺沾血的寒锋来。

    寒锋萦绕天魔之力,将谭霈的丹田搅碎。

    谭仲祁的声音传入谭霈耳中:“是老夫错了,未能教好你们,未能管教好你们,也未察觉出丹药的问题……”

    谭霈唇瓣颤了颤:“祖……爷爷……”

    身体倒地前,谭霈眼中浮现解脱的光,最后归于黯淡。

    谭仲祁眼角濡湿,仿佛苍老了许多。

    许久之后,谭仲祁抱着孙儿逐渐冷却的尸体离开。

    他也该去弥补这个罪过了……

    九州伍壹柒柒年,十月金秋。

    红枫尽染,如火如荼。

    天下举足轻重的大能,久未出世的隐者,年轻一辈的天之骄子等,集聚玉馨书院。

    其中包括四位剑仙、重明国新皇、九州诸位郡王、蛮族长老、神云山苏家、问天宫、天机老人……

    甚至是与修真者向来不合的妖族,与九州血海深仇的魔族。

    然而,意外的是这次会盟格外的顺利。

    即便是个人、家族、宗门之间的恩怨,对异族的偏见,累积数千年的恩怨等引起的波澜,也在大能的镇压、天下趋势的洪流下抹平。

    修炼到这般境界的修真者都不傻,他们明白该如何取舍,如何决定。

    钟应以魔界之君的身份,紧挨着重明国新皇,从头到尾参与并见证了一切。

    会盟结束之后,九州魔界间数千年的屏障彻底被破。

    封禁之门开启,从此如同虚设。

    数位大能带领子弟前往魔界妖族驻守,妖魔两族行走于九州,身为魔君的钟应更是带领一帮子属下光明正大的乱晃。

    九州魔界联手寻找神君,铲除离芳水镜,将离芳水镜追的如丧家之犬。

    同时,集众人之力,开始重建十座剑塔。

    剑岛之上,镇魔剑塔耸入云端,不见尽头,妖、魔、道修或御风或御器或展翼环绕剑塔,进进出出,忙碌万分。

    钟应仰着头,注视着剑塔,摸了摸下巴:“修好剑塔后,真能镇压住神君?”

    钟应非常怀疑。

    聪明人都不会在同一道坎上摔两次,更何况那个“聪明人”是神君?

    而当年道祖能用剑塔镇压神君,除了剑塔的确鬼斧神工、威能通天外,最重要的是道祖足够强大。

    君不意淡然收回目光:“无论有没有用,至少可以“定”心。”

    老院主将真实情况通告天下之事,有利有弊,九州魔界顺利联手,众大能团结一致自然是“利”,弊端则是惶恐不安的人心。

    ——陡然知道有人处心积虑想要灭世,并且不是白日做梦、异想天开,而是谋划了数千年、有那个能力并且成功了一半的“大魔头”,天下人都惊呆了!

    越是清楚其中真相,便越如飘摇之海,茫然惶恐。

    而曾经成功镇压过神君的剑塔和道祖,便如定海神针,定波平人心。

    无声的告诉天下人,五千年前能解决一场灭世,如今自然也能……

    钟应不由“啧”了一声:“这剑塔果然不可能困住神君。”

    想明白这一点,原本算亲自去帮忙修剑塔的钟应,立刻抛之脑后,手臂环过君不意肩膀,凑到君不意耳边嘀咕:“我们还不如直接找到神君,一场,赢了他不就什么都解决了……”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君不意耳垂,微微酥麻,君不意歪了歪头。

    钟应继续嘀咕:“不意,你能感受到神君现在在哪里吗?”

    前世,莲中君可是直接去见了神君,甚至还一起对弈一局。

    君不意摇头:“除非他刻意放出气息,不然……”

    “没戏?”钟应接话。

    君不意:“……”

    “也是。”钟应撇了撇嘴。

    若是神君开始炼世,便能立刻揪出他,前世众大能也不会等无法回转的地步,才察觉到天地异变,匆忙对神君出手,最后落败了。

    而这一世,有仙道第一人君不意,还有钟应这位重生者,经历过一次的雪回神君只会比前世更加谨慎。

    瞧了剑塔一会儿,见钟岳忙到没空理自家儿子儿婿,钟应拉着君不意离开,算亲自去追杀离芳水镜。

    不准离芳水镜中便有人知晓神君所在……

    才到星辰台,钟应察觉到什么,脚步一顿,长睫掀起,如刀林剑阵,刺向一方。

    君不意侧首,丹青水墨似得眸子泛起微澜。

    两人目光所及之处,是澄明的苍穹,天色碧蓝,白云悠悠。

    这片青碧之色中,落入一点黑光,如落在宣纸上的墨水,将青碧之色晕染。

    那是天魔引动的气息!

    钟应唇角露出寒光凌凌的虎牙,笑盈盈道:“呦,还有亲自送上门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