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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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识扫过荒野,初初一眼便令无数修士骇的倒抽一口凉气。

    下一刻,战场溢出一丝极恐怖的气息,大半神识瞬间被碾的粉碎。

    一些修士惨叫出声,突兀跌坐地面,以手捂住双眼,浑身止不住的颤料,门众弟子去搀扶,却发现往日高高在上的前辈真人或是晕厥,或是七窍流血,或是面色灰白。

    身边的人一探查,发觉都是神识受损的缘故。

    “长老,您怎么了?”

    “这、这究竟发生了何事?难道有敌袭?”

    这一变故下,又有一半神识从心的缩了回来,不敢冒进。

    刚逃回神识的鹤冠老道心有余悸的拍着胸口,满脸劫后余生之色,见同门的修士扶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急得满头大汗,便好心出声:“别晃了,放着吧。”

    “师伯,您快来瞧瞧师傅,师傅突然晕过去了?”

    “死不了。”鹤冠老道拍苍蝇似的挥了挥手。

    修士一噎,虽不敢真的将自家恩师扔冰凉凉的地板上,心下却因此安心了许多,便眨巴着眼睛望着师伯,希望能解其惑。

    鹤冠老道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我们刚刚探了一下荒野之川的战场。”

    修士眼睛一亮:“师伯,刚刚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是不是真仙们封印那个魔头引起来的?”

    “不知。”

    “可是,您和师傅不是……”

    “你个家伙懂什么?”鹤冠老道呵斥,见修士被训的低了头糯糯的“弟子知错”,便道,“这样吧,荒野之川整片天地都被无数锁链包裹,不仅封禁了虚空,我甚至怀疑限制了时光洪流,我跟师弟只能在外头转,刚刚不知怎么,封禁灵锁突然松开了限制,我俩就顺着细缝往里头探了一下,看到了何为天崩地裂……”

    修士惊呼。

    “万法成道,大道争锋的余威将荒野之川上上下下摧毁,我只看到一片混沌废墟,想继续探查一番,然而,十来位合道天仙的道蕴哪里是那么好承受的?”

    他沉吟片刻,叹了口气,“我们高估了自己,以为自己炼虚大成能撑住,至少能抵挡片刻余威,结果——只一眼,师弟就被震碎了那部分神识,我也立刻退了回来。”

    修士至今未寻到自己的道,只能靠神怪异志和长辈的只言片语中拼凑想象,听后,在敬畏的同时,心中生出无限向往……

    而如今,只剩下有数的几位沉肃的注视着被锁链包裹的荒野之川。

    尽管他们见识不浅,心中亦早有准备,依旧为这场诛“魔”之战的可怕程度而提起了一颗道心。

    荒野之川已经完全破碎,寻不到一块完整的土地。

    神通之火便自深渊底处腾腾升起,攀爬吞噬成一片赤黑火海,诡艳似赤莲灼灼,可怖如无间炼狱。

    百里长空则被一张舒展开的画卷笼罩,山川江河倒悬苍穹,沉寂无声,却与火海遥遥辉映。

    两者之间,岩石碎土在暴虐的灵气中狂乱飞舞。

    随后,将目光探入此处的人发觉火海似平有意识似的朝着一方席卷而去,化为汹涌潮汐,几平接天连地。

    而有一人,脚尖踩着火浪最顶端的一瓣赤莲,手持长枪,衣袍猎猎,滔天火海便乖巧的停在了枪尖。

    苍穹上出现了一双手,衣堆似雪,秀骨如瓷,瞧着寻常大,却轻易将幻化成世界的山河卷捧了起来。

    赤离魔君与莲中君联手,将神君牢牢困住,虽无法阻止他以身证道,却令他无法脱身。

    老院主伛偻着皮包骨的身躯,盘膝坐,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短短时间内便油尽灯枯,形如枯木烂叶。剑主则侍立身侧,纸白的脸为其护法,余下亦是厮杀惨烈……

    查看战局,寻到自己最关注的人后,数道神识相互交换了意见。

    虽神色各有不同,然而,无论是道修魔族还是妖族,有几点却是共识。

    “莲中君不负盛名。”

    “魔君当真可怕。”

    “玉馨书院舍身取义,道祖深谋远虑。”

    “神君……吾等根本无法直视他……”

    除此之外,他们便失语了,特别是宗派族里有老祖宗在此的。

    参与此战的有妖族风王、蛮族灵女、苏家家主,佛门尊者……随便拉出去一个,都是存在于修真界话本子里的传,然而,此时此刻,天上地下被魔君与莲中君占据,连妖王的玄冰与剑主的锋芒都只能避退三舍,苍穹之下,以万里紫气凝成的浩然之剑,悬浮其中,即将开锋。

    至于神君……神君周身浸透浓厚道蕴,三千大道隐约显现,若无琉璃道心,根本不敢看第二眼,不然只会沉沦道蕴,落得道崩陨落的下场。

    他们总不好意思对自家子弟族人什么:

    “妖王陛下啊!那可真不得了,烧成杂毛鸡了都活蹦乱跳,看着一点儿事都没有,凤凰涅槃保命能力就是强。”

    “放心吧,咱们灵女没事,连头发丝都完好无损,你问为什么?不是灵女大人大杀四方,是缩进乌龟壳了。”

    或者,“家主大人威风凛凛,的人抱头鼠窜,杀了几个邪魔?一个没杀,心魔发作,砍得自己人。”

    因此,只有辈分高的仗着身份摇了摇头,辈分的含糊其辞“真君舍身忘死,不好置评”。

    像灵女岚月这般身份特殊的则没什么顾忌了,直接恨铁不成钢了一句“大的心魔缠身,的也不顶用,没出息”,末了又怅然失笑,“还有个跑魔界去忘了娘的,追去找人反到迷了路的,还是海珠的孩子争气”。

    少师等人对自家新皇凤后的实力表现满意无比,除了太傅揪着胡须险险崩住了脸皮外,连太师都装模作样背过身去抽了抽嘴角。

    魔族则要豪放多了,对自家君上大夸特夸,妙语连珠,不带重样,白漓和金沙沙冰释前嫌,好兄弟似的搭的肩膀,约定了九州没毁灭就一起去物色尤物,木图吵吵嚷嚷他们色令智昏,真有那个时候的话,该先给君上办庆功宴……

    君长生目眦欲裂,怒不可遏:“他竟敢!他还敢回龙首山脉!他怎么敢?!”

    白霄却是满目哀婉:“院主要以身祭剑………”由神君起的因,过了五千年了,却还需要太一宗遗脉一代代去偿还恶果。

    传承岛上,道祖雕像前,夫子们着素衣,发束白缎,哀默无声。

    ……

    “成了。”老院主颤颤巍巍的吐出两字,他抬起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瘦腐烂下去的面容上,有一双含着水意的双眼,此时此刻,却是格外的平静慈和。

    “请,”老院主伸出双手,举过头顶,沉沉一拜,“天地浩然之剑!”

    老人在这一刹那失去全部生机,紫气氤氲之剑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握住,瞬间出鞘。

    剑主胸口闷疼,哇的吐出一大口血,一边以剑撑地,一边抬头擦拭下巴处的猩红。

    注视此处的修士们在这一刻默然,再也无法故作轻松。

    丧钟回荡在九岛之上,素衣夫子们尽皆低头。

    钟应金瞳沉淀了血色,杀红了眼,君不意却是微顿,腰间悬挂的玄曜玉佩不停摇晃,他放开禁制,便有一道温润流光闪现而出。

    那是一柄玉如意,形柄钩贝叶,灵玉雕琢,莹润无暇,稳当当的停在半空中,仿佛有人立于云端双手执捧。

    道祖曾将魔体仙魂的修炼法典刻画其中,后于神君破塔而出那日,赠与君不意。

    自此以后,君不意被尊以道祖传人,又因有大恩情在,在玉馨书院地位超然。

    君不意在百年之内成就仙道第一人,却颇为敬重书院夫子,从未以身份自持,因而这柄玉如意一直无用武之地,只能堆在角落吃灰,却不想在今日会自行出现。

    顷刻,玉如意挥洒万千星屑,落在岩石碎土上,化成一道道透明的残魂。

    有老有少,有魔族,有妖族,更多的是人族,却尽皆着白衣金袍,腰束流苏,制式统一,仅仅只是不知道多少年月的残魂,却携着古意。

    “这些残魂怎么回事?”注视此处的人疑惑不解。

    钟应睁大了眼睛,激滟桃花眼中闪过惊愕,滔天火海当即收敛了凶性,心翼翼避开了星光残魂。

    他环顾四方,和君不意对视一眼后,不由念出了一个个名字:

    “乾元。”

    “梵音,谨约,流淙……”

    “庄柒……”

    没有谢氏兄妹,他们早早死在了诛邪之战中。

    ……

    “师傅!”

    “师叔,师兄师姐,大徒儿……”

    君长生如遭雷殛,刚刚他还恨不得立刻冲过去,现在却摇晃着身体踉跄后退,直到被霄后轻扶住肩膀。

    近乡情怯,莫过如此。

    “曲行之,可真有你的。”君长生声音像从后槽牙挤出来的,不清是怨是叹,干渴灼热的眸子却不经意的蒙上了水意,模糊了视线。

    太一宗覆灭那日,他枯坐在长明灯前,看着一盏盏命灯熄灭,无能为力,从此身堕修罗,心如怨鬼。

    而目睹这一切的少年在意外活下来后,尝尽人间艰辛,依旧心如赤子。

    道祖将玉馨书院建立在龙首山脉之上,不仅是为了传承太一宗薪火,不仅是怀念着故去之人。

    他还在一点儿一点儿寻回血溅此地的无数冤魂。

    此世仅有雪回神君能凝聚魂魄碎片,即便是当年的道祖也束手无策,他只能将那么一点儿萤火残烛藏于玉如意中滋养,惟愿有一日能使残魂生出片刻灵识。

    飞升之前,道祖并未做到。

    直至剑塔倾斜,玉如意重新认主,种种机缘之下,才在今日达成所愿。

    残魂们听到了熟悉的称呼,有的目光落在了钟应身上,有的量着君不意,有的对着玉馨书院叹息,有的则似乎看到了远在重明国的君长生。

    他们含笑示意。

    仅是一笑,便全了亡者对人间红尘的所有执念,最后全部面向神君。

    “师尊。”

    “师祖。”

    “神君……”

    残魂们拖着模糊的身躯执弟子礼。

    仿佛他们并非残魂,此地也非红莲火海,他们还是太一宗的仙修,龙首山还是九州圣地,他们端坐在讲道殿内逗趣闹,高台上神君执了经卷为他们注释道典。

    即便淡漠如神君,眸中也有片刻动容。

    他一半身躯被金色符文蚕食,一半身躯被道蕴包裹,识海盘踞着八方孽火,庞大复杂的力量在他体力拉扯,银色乱发在火焰气流中盘旋,根本无法看出他忍受着多大的痛苦与百死一生的风险。

    雪回神君垂怜:“怪不得我在此地找不到你们的残魂一星半点痕迹,原来被喵儿藏起来了。”

    残魂回答:“师尊若想找我们,早便找了,不会等到五千年后。”

    “你们也和狼崽崽一样恨我?”

    “我们并不恨您。”

    “也对。”神君轻咳了两声,忍住了喉咙口的铁腥味,温声细语,“活人才会怨恨,才会执迷,才会痛苦,死人不会,你们早便尘归尘土归土了。”

    “……”

    太一宗满门的血肉全部埋于龙首山脉,其中更有十来位合道天仙,他们若有怨恨,那么五千年太一宗有多鼎盛,白骨滋生的厉鬼邪魔就会有多可怕。

    可是,没有。

    荒野之川上空空荡荡。

    玉馨九岛终年灵气不绝。

    太玄道祖将太一宗全门的后事安排的十分妥帖。

    “那么。”神君眉稍微动,“你们还有什么执念?”

    太一宗有数万真传弟子,一直以来,只有一道声音回答,却也可以代表全部。因为魂魄残缺不全,又多年聚集一处,在苏醒的那刻意识相融,记忆想通。

    “弟子在此……”

    沙哑低沉声、莺啼燕啭声、温润清朗声、稚气未脱声……在这一刻同时响起,汇聚成洪荒潮流,潺潺入耳,其间的苍凉悲怆情绪仿佛能直惊心魂。

    “恭迎神君!”

    数万残魂异口同声,朝着神君敛袖而拜。

    这四个字,积攒龙首山的层层厚雪,磨灭了墓碑上一个个鲜活过的风流名字。

    天地静默,风止云息。

    连钟应和君不意都因为这突发变故而暂止了交战,冷眼望着。唯有符文腐蚀鳞片、摧毁龙骨而产生的“咔擦”生,神君伶仃站着,安安静静,放眼望去,跪地而拜的残魂延伸到了视野的尽头。

    “原来你们想我死?”他似乎想拂袖而笑,可惜手臂已经被碾成了畜粉,只有宽大残破的袍袖在空中无意义的晃了晃。

    神君抬眸。

    大魔头的名声传遍九州,许多修士却只跟离芳水镜过交道,可以对离芳水镜那群冷血疯子深恶痛绝,今日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幕后真凶”,却发现他的双眸温软柔和的令人心悸。

    且更令人心俱。

    金色的锁链自半空垂落,与残魂们身上的护体灵光、与老院主剑主捏碎的玄机阵盘如出一辙,在短短数语的交谈间便要穿透神君身躯。

    “砰!”在刺穿肩胛时,锁链突然炸开。

    神君低语:“吾,不愿。”

    残魂们身上环绕的灵光雾那间黯淡,无声哀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