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各位乘客朋友,您好!
本次航程即将到达目的地:繁市。
飞机很快就要开始下行,期间若遇气流,可能产生轻微晃动。请您回到位置,系好安全带,并在飞机安全着陆前确保您的电子设备处于关机或飞行状态。卫生间将在五分钟后停止使用。
感谢您的配合。”】
谢亦桐合上手里的书,偏过头去,望向飞机窗外。
十年未见的冬日。
天色是蒙蒙的,阳光像是没有色彩。
邻座的老太太正催促自家孙子穿上羽绒服,孩子嫌衣服裹着不舒服,嚷嚷着要脱,“我不穿我不穿,那边的姐姐也没穿。”
老太太用一种久违的方言,“姐姐是大人喏,只有大人才能晓得自己穿什么。你是娃,只能听话。快穿嚯!”
孩子挣扎无果,被迫穿上了。
邻座的老太太忙完了自家孩子,转过身来,很热心地戳了戳谢亦桐的肩,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热情地提醒她。“姑娘,看你穿的这么薄!下飞机前记得加点衣服嚯,明天就冬至,冷得很。”
“好的。谢谢。”
老太太量着她,“姑娘,你肯定是第一次来咱们繁市吧,对咱们这儿的冬天一点概念都没有喏。这地啊,温度看起不算低,但湿得很,湿冷!多穿多穿!”
“我中学以前在繁市住过。”
老太太断不肯承认自己判断有误。“那你肯定也是好久没回来了喏,跟外乡人也差不多。我看一下就知道。”
谢亦桐一向不愿与陌生人多话纠缠,随口应了一声。
她转过头去,继续看窗外。
飞机已下了云层,繁华的城市在大地上铺展开。
高楼片片连绵,长街交织如线。一眼看去,是纠纠葛葛的人间。但地上的人都远着,一个也看不见,仿佛不存在,这城市是一座奇异的无人空城。
但飞机里兀自热闹起来。
即将归乡,人们挺高兴,都在话,音色奇特的繁市方言在机舱里低低嗡嗡着。陌生多过熟悉。
【“各位乘客朋友,您好!
本次航程已安全到达目的地:繁市。当前地面时间为北京时间十三点二十七分,地面温度零下三摄氏度,天气多云,降雨概率低于百分之十。机场附近交通状况良好。
舱门已经开,请有序下机,不要遗落您放置在行李架上的行李。
感谢您选乘繁花航空,祝您一路平安!】
下飞机前,谢亦桐从行李箱里掏出羽绒服裹在身上,但一出舱门还是被寒风吹了个寒颤。她好久没经历过冷的滋味了。
下了飞机楼梯,脚落了地。沉甸甸的冬天的大地,隔着一层鞋底好像也能感觉到一股子冷。
都寒冷使人清醒,这一冷,才真让人觉得是回来了。
-
谢亦桐拖着行李箱进了机场大厅,搓了搓冻得微微发红的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来。
手机邮箱里有繁市二中前几天发来的入职指引邮件。
她前几周顺利通过了教育局组织的线上笔试和面试,一收到学校的入职邀请,便拎着行李箱来了。
学校也很贴心,一接到她立刻可以动身的答复,才过了一个晚上便发来了指引邮件,把从机场到学校怎么去讲得清清楚楚,地铁、公交、出租、共享单车,各式线路都可供选择。邮件末尾还有个友好的笑脸。
谢亦桐正要开邮箱再看看那封指引邮件,一开机,却发现收到一条新短信。
【“亦桐你好,我是你中学时期的班主任陈老师。听闻你已通过学校应聘,即将成为一名年轻教师,我感到非常欣慰。我擅自查阅了学校邮件,看到你向学校发来的航班信息,决定来接你。请往机场南门出口走。”】
陈老师。
她那时候的班主任的确姓陈,个子不高,十分严厉,站在讲台上一瞪眼睛,能让整个教室霎时鸦雀无声。
与这位老师有十年没来往了。
谢亦桐想了想,收了手机,拖着行李箱按照机场路牌指示朝着南门走去。
机场人多,人们的行李箱轮子在地上朝着四面八方呼噜呼噜地滚,听上去嘈杂纷乱,其实是各人有各人的方向。
南门渐近了。
谢亦桐一眼便看见一块写着自己名字的亮黄色纸牌子,由一个高大健壮的年轻人高高举着。一旁站了个神情肃穆的老太太,凝神细望着。
她走过去,很礼貌。“陈老师。”
陈老师直到她走到眼前才认出来。
俗话女大十八变,眼前的姑娘个子虽几乎没长,但脸是有变化了。十年前很乖,连锋芒都还很稚嫩,十年后,总觉得这张清丽的脸看上去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
陈老师笑了,她年纪大,普通话也带点方言口音,“喏!你这么大了。这些年好吧?”
谢亦桐给了个公式般的回答。“挺好的。陈老师身体怎么样?”
“我们这些站讲台的,时间长了都一个样。”陈老师转过身去,介绍着,“亦桐,这是曾,是学校去年新来的体育老师,你叫他曾老师就好了。曾,这就是谢老师。”
曾很爽朗地招呼。“谢老师你好啊。我听你是有名的观岛剧作家呢,好厉害!”
“你好。不过,过奖了,不太有名。”
陈老师,“曾把牌子收了吧,帮谢老师拿一拿行李。”
三个人一齐往地下车库走,陈老师向谢亦桐了不少当年老师同学们的现状。
当年她的女同桌,一个经常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子,高考发挥不好,有点抑郁。幸而家里有钱,送到国外读书去了,听已经结婚,生活十分美满。
当年她的英语老师,一个姓齐的年轻人,书教得好,还评过市里的优秀青年教师。可惜后来有了孩子,孩子先天有点异常,全家到北京去治病,也不知道现在还撑不撑得住。
当年她的……
地下车库在眼前了,里面挺冷。一阵寒风从里面刮出来。
陈老师,“底下太冷了。曾你去把车开上来吧,我们在这里等你。”
年轻人爽朗地了声好,拖着谢亦桐的行李箱,呼噜呼噜地独自大步走了下去。
等他走远了,陈老师立马变了脸色。
她声,“……别来学校。”
“陈老师?”
“学校最近……先是先前出了那桩事——那桩事你听过吧?”
“操场那件事?”
其实是命案。三死一伤。但用“事”这么个不显眼的中性词来替代了。
陈老师声音压得更低。“那桩事,好多人当它过去了,是个意外。但我知道,它没完。”
谢亦桐想起王某强从抽屉里丢出来的那几张照片。
凡是人的位置都了马赛克。也许是因为有些凄惨,面貌全非。
这种事,没完?
陈老师有点急了,一开口,彻底成了繁市的方言,“趁着现在就在机场喏,买张票就走吧!学校里现在险得很,那个人待一天,谁知道他算要干什么喏!”
到最后,陈老师情绪没压住,声音也高了,在地下车库冷飕飕的空荡里轻轻回响。
原来专程来接,是想劝她走。
——不过,那个人?
谢亦桐问,“陈老师的那个人是……”
话没完,白亮的车灯照过来,话被呼哧呼哧的车声盖住了。曾把他的破车开了上来。车窗摇下去,朝两人招招手。
车后面还有车,不好耽误,陈老师见谢亦桐无动于衷地开门上车,只好也跟着上了车。
车门一关,曾叹了口气,挺无奈的。“陈主任,老远就听见您声音。”
陈老师沉着脸。
曾,“傅老师多好啊,您干嘛又乱人家。您老乱人家。”
陈老师一下子又急了,“你们、你们是不知道!”
曾开着车,十分纳闷。“不知道什么?”
陈老师把脸扭到一边去,车窗映照着她的脸,很生气。
谢亦桐,“曾老师,请问你们在的人是谁?”
“是傅老师,”曾,“他上个月才从美国回来。欸,谢老师,我听你们以前还是……”
陈老师出声断。“同班同学怎么了?同班同学走的路也是两样。”
“我陈老师……”曾有点无奈,若不是握着方向盘,几乎要抓耳挠腮。
谢亦桐,“陈老师,傅默呈怎么了?”
蓦地那名字被出来,陈老师怔了一下,但立马抬高了声音,要把她拉到统一战线似的。“他——”
却又不了。
谢亦桐,“他怎么了?”
陈老师赌气似的。“反正你记住他不是好东西。”
然后,车里再没人话了,就这么样的开到了学校。
谢亦桐大老远便能看见学校最显眼的那幢建筑。第二教学楼。十年前,它才刚建起来没多久,仍算是座新楼,那时候到处都称得上干净敞亮。现在,它有点老了。
整座学校都有一种微微老去的意味,校门像是有点生锈,操场湿漉漉的,篮球架好像也挺旧了。
但是——不。
忽而一阵下课铃响,那是一阵十年如旧的、疾风骤雨一般的急铃声,仿佛要把什么东西震碎了。
一群群裹着冬衣的学生快乐地从教学楼里奔出来,笑声老远就能听见。学生一出现,学校霎时便充满了朝气,年纪轻轻,从不老去。
校门没有生锈,不过是一块阳光阴影,操场很好,篮球架也很好。
中学是一个永远有青春的地方,活力永远不变。假如在那么一瞬间里它看着像是变了,只能是因为看着它的人长大了。
谢亦桐想,她二十五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