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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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主任的声音很冷淡。她似乎正验收一些报表一类的东西,到处挑刺,这里不行,那里不行,拿回去重改。

    另一个声音则很是好脾气。不慌不忙,条理清晰,把她挑出来的地方一一解释了。一切都已经很周全。

    陈主任不听,继续挑刺。

    另一个声音始终温和解释。

    反反复复好几次,终于,陈主任再也挑不出任何瑕疵。

    陈主任,“你觉不觉得我在故意为难你?”

    “陈老师一向与人为善,怎么会故意为难人。”

    “你错了,”陈老师,“我只与‘善人’为善。”

    “善恶确实该分开对待。”

    “你我是该善待你,还是不能善待你?”

    “那是陈老师的决定。”

    “但我想听听你自己是怎么想的。”陈老师,“傅默呈,你自己是怎么想的?你要我这个看着你从长大的老师怎么看待你?”

    “您要听实话吗?”

    “我不听假话。”

    “好吧,实话是——我并不在乎陈老师是怎么看待我的。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总让人觉得是在笑。但笑,即使都如温和春风,也时常有不同的意味——不容置疑、不会退缩。

    陈主任嘭地一拍桌子。

    办公室里静默下去。

    办公室外的两个人相视一眼。曾老师挠了挠脑袋。谢亦桐面无表情。

    然后两人一起开口了。

    曾老师声地,“他们闹得这么僵,咱们是不是不该来碰这个霉头?”

    谢亦桐,“他们讲完了,我们是不是可以进去了?”

    曾老师又挠了挠脑袋。

    谢亦桐依然面无表情。

    曾老师只好试探着,“呃……那,咱们进去?”

    谢亦桐上前敲门。咚咚咚。她,“陈老师,考试考完了。”

    陈老师回过神来似的。“喔,你进来吧。”

    她推开门走进去,办公室里的僵持气息仍在。但她视而不见,径直把卷子放在陈主任办公桌上,,“五十六份,收齐了。”

    “辛苦你了。他们有没有闹腾?”

    “没有,很安静。还有别的事吗?”

    “暂时没有了。明天就是周末,你好好休息,我下周一再给你安排别的事。”

    “那我先走了。”

    谢亦桐往门走了两步,顿了顿,转过身来对屋子里另一个人,“傅老师,你不走吗?”

    傅默呈笑一笑。“陈老师,还有别的事吗?”

    陈老师深深看他一眼。“你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门。这时,在门外做了半天心理建设的曾老师也终于探了个头进来。

    陈主任,“怎么了?”

    曾老师很心。“陈主任,我想问一问操场什么时候能开门?不开门我课不好上。”

    陈主任轻轻叹一口气。“警方明确警告,在接到他们正式通知之前不允许开放操场。”

    “噢……”

    外面,谢亦桐和傅默呈已经下了楼梯。

    傅默呈笑,“谢老师,谢谢你救我出来。”

    他这人大概对人一向很客气,社交上的礼貌做得周全,一点事也微笑道谢。方才的情境,他自己分明游刃有余。

    谢亦桐,“陈老师好像不喜欢你了。”

    “嗯。”

    她若无其事地问,“你犯什么事了?吃饭不付钱,开车不看路,杀人不偿命,还是抢了银行搅动国家经济秩序?”

    “我有那么糟吗?”

    “假如是吃饭不付钱,那真的挺糟的。杀人不偿命就更糟了。”

    他偏过头来看她一眼,一双笑眼在冬阳照耀下隐约有光。“我没杀过人,只是杀了几只虫子。”

    “大恩大德。你不杀那几只虫子,那几只虫子就要杀人了。”

    “那么,救人救到底,如果以后它们又不知好歹地出现,你随时来找我举报,”他,“我住在102。周一到周五一般都在。”

    “哦。谢谢。”

    “如果我不在,你也可以电话,或者在微信上找我。不要冬天晚上一个人跑出去,很容易感冒。”

    “哦。谢谢。”

    这时两人已走出了第二教学楼。傅默呈停下脚步。谢亦桐没察觉,走出好几步才发现人不见了,于是回头看。

    他正笑着看她。

    谢亦桐道,“干嘛?”

    他,“你好像没有听出来。”

    “什么东西?”

    “没什么,是我的表述有问题,我还是直吧,”傅默呈,“谢老师,鉴于我们下个学期要搭班,时常会有课业和班级事务上的讨论,又鉴于我们平时都住在青年教师宿舍楼,偶尔也许需要互相帮忙——你可以给我你的微信号吗?”

    谢亦桐告诉他一件凡是认识她的人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又真得不能再真的事情。

    “我不用微信。”她。

    她跟人的关系大多是公事关系,公事自然有公事的沟通渠道。寥寥几个算是有点私交的岛友,也习惯了只在碰面的时候才话。

    ——但第一次听的人总是会露出惊讶的表情,像是在,你没有微信?你都不跟人交朋友的吗?

    ——有时对方不止是表情上这么,也真的就这么了。然后她就会回复,是啊,怎么着?

    傅默呈,“那手机号呢?”

    “哦,这个有。”

    她把手机号码背给他。他输进手机里,顺手便也给她了一个电话,一通便挂断。他笑着,“这个是我的。如果又有虫子要杀人,欢迎找我举报。”

    “谢谢。不过其实我更希望不要再出现虫子。”

    “那也很好。”他。“识时务的虫子才能活得比较长。”

    谢亦桐耸耸肩,又往宿舍楼的方向走了两步,但他没动。她,“你不回去?”

    “今天不回去。我要去一趟医院。”

    她想起来了。校长——他母亲——还在医院。“校长情况怎么样了?”

    他收敛笑意。“医生很稳定。”

    很稳定——换句话,原地踏步,没往前走。仍是毫无苏醒迹象的植物人。

    谢亦桐,“校长一定会康复出院。”

    “谢谢你的祝愿。”

    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总让人觉得是在笑。但笑,即使都如温和春风,也有时常不同的意味——情绪不向旁人出口,外表只是笑。

    傅默呈,“早点回去吧,快到晚饭时间了。如果你要去食堂,我有一个建议。”

    “什么建议?”

    “三号窗口的热干面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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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师食堂的热干面果然很不错。

    据做面的大师傅一家都是从武汉来的,手艺高超,思乡情切,每次下厨都是在抒发感情。因此没有一碗热干面能够在还没有变得像一碗真正的热干面之前就离开三号窗口。

    至于除了热干面之外的其他食物——

    委婉一点,它们看起来还没成年。

    不太委婉一点,那就是食物和做食物的师傅里必定有一个是急性子,以至于饺子还没来得及变成饺子、煲仔饭还没变成来得及煲仔饭、鱼香肉丝还没来得及变成有肉的鱼香肉丝,它们便被装进碗盘里端了出来。

    谢亦桐一个人占了一张桌子,面刚吃了一半,手机屏幕亮了。

    一个陌生号码来电。

    她迟疑一下,接了。

    但原来对面只不过是换了号码的王某强。

    王某强心情很好。“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六点。”

    “据我所知我的手机自己也有报时功能。”

    “亏你还是写剧本的,”王某强循循善诱,“有时候听人话不能只听字面义,要着眼于句子背后的含义。”

    “哦,”谢亦桐,“所以你在是向我炫耀你终于读得懂你手机屏幕上那串数字了?”

    “拜托,你在什么?”王某强有点不悦了,“我是在提醒你,现在已经六点了,马上就是晚上。”

    “不需要你提醒我也记得我今天晚上要干什么。”

    “我这不是怕你忘了嘛。我很急。”

    谢亦桐放下筷子。“人只有在无所事事的时候才热衷于在芝麻大的事情上大动干戈。你最近是不是太闲了?”

    “不要轻易揣测一个剧院院长的工作量。”

    “否则会不心发现他们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我记得你一开始还是很礼貌的。现在你连对我的称呼都不知不觉从‘您’降格到了‘你’。”

    “因为那个时候你还没有给我这么多没必要的电话。”

    “必要的压力是前进的动力,”王某强,“而且,我今天给你电话也并不完全是为了催你。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怎么?”

    王某强压低了声音。“严天世买地了。繁市在城南郊外有一片很大很大的长期无人问津的空地,他借了三四个中国籍亲信的名义买下来了。”

    “买地?”谢亦桐沉思一阵,“他是外籍人,据长期在日韩和东南亚活动。他为什么突然对繁市这么有执念?”

    “这不是重点,你完全没有关注到重点,”王某强强调,“重点是,你知道那是多大、多大的一片空地吗?”

    “多大?”

    “足够建一个白金汉宫和一个克林姆林宫,”王某强,“然后把它们各自复制上一百次,整整齐齐挨个摆放。就这,那地都还没填满。”

    “像这么大的面积,你如果用故宫来做计量单位的话会方便一点。”

    “拜托,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块地真的很大。”

    谢亦桐眯起眼睛想了想。

    一个声名狼藉、能用自己的财富把亚洲从南到北翻一遍的外籍富商,在本国大陆境内买了这么大一块地……居心何在呢?

    谢亦桐,“他算违规进入境内地产市场?或者是想在繁市藏什么东西?”

    王某强,“啊?我倒没想那么远。我只是想,他真的好有钱。”

    “……看来你是真的太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