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A+A-

    期末考试的第一天, 恰好也就是部门制作室承诺的交工时间。

    然而,俗话,有一就有二。在拖延这件事上, 初犯者也许还会有点不好意思,然而一旦次数多了,成了老手, 也就渐渐理直气壮起来。

    制作室非常理直气壮地告诉谢亦桐东西没做完,再等一周。它实在是太复杂了。

    她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字, 跟他们理论。不过但凡谈判一类的事,占优的大多不是占理的,而是不讲理的。

    不管她什么, 制作室来来回回只用三种话回她:

    不好意思;

    ②真没做完;

    ③再等等吧。

    ②③的句子在制作室的回复里随机出现, 有时还组合一下,两个或三个一起出现。谢亦桐怀疑他们专门写了个回复程序敷衍她。

    她关了电脑, 独自到糟糕得一如往常不忘初心的食堂去吃了早饭, 然后去教室监考。

    期末考试没像平时月考那样按成绩分考场,而是在本班教室进行的,可以在形式上并不严格。卷子难度也不高。也许是为了让大家回家过个好年。

    谢亦桐到了(9)班教室, 搭班监考的陌生中年女老师已在讲台上坐着了, 朝她礼貌地点了点头,简单地聊了几句场面话。女老师拿了粉笔,按学校规定把考试科目、考试时间一类的信息写在黑板上。

    学生们陆陆续续走进教室,乖乖地在位置上坐好。教室里没什么声音。

    谢亦桐抬头去看挂在教室后墙的圆钟。八点四十五分。

    若按正常情况, 教室里此时不会这么安静。因为陈老师会在教室里走来走去, 板着脸提醒自己班的学生把笔准备好, 反反复复要求大家卷子不准做得太快,谁敢提前交卷, 谁就加写寒假作业。个别几个不爱听管教的学生还会声嘟哝,悄悄戏学她讲话的语调。

    她这时候才意识到陈老师是真的走了。

    九点到了,考试开始,一张张语文卷子从前往后传了下去。偶有学生拿到卷子,开奖似的,一眼看到古诗默写题正好戳中了自己没背好的篇章,颇为忧郁地叹一口气。

    考试总是很安静的。尤其是秋季学期末的这一场,正逢冬日,即使开了空调,空气也仍寒冷,连窗户上都结着一层薄薄的白气。格外添了些紧张。

    谢亦桐坐在讲台上,眼睛在教室来回看,权作发时间。

    学生们埋头苦写,大多很认真。语文考试的时间一向紧,前面不做得快一点,最后作文写不完就是出大事。

    她忽发现有人趴在桌上睡着了。坐在窗边最后一排,身上穿得有点单薄,脑袋埋在臂间。虽看不见本人的脸,但通过同桌可以认出那是谁。

    厉深远。

    她走下去,轻轻敲了敲桌子。少年没反应,仍是睡着。倒是他同桌有点不好意思,手肘撞了他几下。

    他醒了。

    脸上有衣袖压出的睡痕,但表情很冷淡。

    谢亦桐用手指点了点他一片空白的卷子。

    他并不理会,只转头看了看后墙挂着的钟。大概是算一到能提前交卷的时间就交白卷走人。

    谢亦桐借了他同桌一支笔和一张备忘贴,写,“不准交白卷”,贴在他桌子上。他不为所动。

    谢亦桐于是在那五个字后面加了几个感叹号。

    他从笔袋里拿了笔,揭开笔帽,大概是准备在那张备忘贴上写点什么作为回复。八成是“我就不写”之类的。

    但,这时,因谢亦桐在这一排耽搁了挺久,讲台上的另一个监考老师问了一句,“谢老师,出什么事了吗?”

    学生们纷纷转头看了过来。

    少年靠着椅子,很无所谓的姿态在某个瞬间忽然有了变化。原来,隔了两个大组,任心澄的视线也看了过来。女孩有点好奇。

    厉深远面无表情地用笔把备忘贴上“不准交白卷!!!”一行字迅速划掉,低下头开始做题。

    谢亦桐回复讲台上仍看着这边的女老师,“哦。没事。我看见他们这里窗户好像有点问题,关不紧,有点冷。已经解决了。”

    她伸手,若无其事地在无辜的窗户上摸了一下,转身走回讲台去。

    围观无事,学生们也继续做卷子了。

    后半场的考试没再出什么意外情况,谢亦桐坐在讲台上,靠着数后墙上那面老旧圆钟的秒针转了多少圈发掉了时间。

    铃声一响,监考老师下去挨个收卷,收完了,卷子也点齐了,学生们收拾东西陆续离开。一场语文考完,大概是都饿了,不多时便走得干干净净。

    厉深远最后一个走。

    他似乎有点磨磨蹭蹭的,东西慢吞吞收进书包,又再一一拿出来,又重新再收进去。最后他终于走了,走前还偏了个头,礼貌地向两位监考老师老师再见。

    谢亦桐把他的卷子找出来。这少年虽在一觉醒来后奋笔疾书把卷子写了个七七八八,但毕竟是耽搁过,作文没写完,格子一半都没满。但他倒也很守规矩,铃声一响,不写就不写了,连剩下的最后一个字都只写了左边的一半。

    女监考老师在旁边摇了摇头,颇为惋惜。“这孩子也真是可惜了。我以前在学校开过奥数班,他很聪明的,别人做半天的题,他两三下就写完了,还帮我教他们。可惜爸妈都不是东西。”

    谢亦桐想起以前在陈老师办公室外听见陈老师过类似的话。当时,陈老师十分恨铁不成钢,但也听得出很心疼。

    她,“他爸妈怎么了?”

    女老师,“我跟他们家住同一个区,他爸妈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赌鬼,不务正业,三天两头惹是生非。还老爱拿孩子撒气。”

    “噢……”

    “真不知道这些人,自己都管不好,生个孩子出来折腾孩子干什么。谢老师,这卷子是你去交给语文组,还是我去交?”

    “语文组在哪儿?”

    “那我去吧。”

    -

    考完了语文,接下来是数学和理综,第二天下午才是英语。

    当谢亦桐第四次走进初三(9)班的教室,有坐在前排的学生不禁感叹起来,真是流水的监考老师、铁的谢老师。天天看见她。总是又是她。

    她并不理会,转过身去拿粉笔在黑板上写了考试信息。

    【考试科目:英语】

    【考试时间:14:30-16:00】

    【注意事项】

    【考生需保持桌面与抽屉的整洁干净,不允许出现任何与考试科目有关的东西】

    【②考试期间不允许交头接耳,有问题请举手,向监考老师提出】

    【③考试期间不允许吃东西,即使举手向监考老师提出这一要求,监考老师也绝对不会答应】

    粉笔一放下,门外有人走进来。傅默呈手里拿着牛皮纸密封的考试卷,在人前依然对她很客气。他礼貌一笑,“谢老师,下午好。”

    “傅老师,下午好。”

    他拉开椅子,在讲台后面坐下,她走到窗边去看风景。虽然这冷飕飕的季节并没有什么风景。

    仍是浓云满天。天空是沉甸甸的,像蒙了一块巨大的厚布,地上的人看不出厚布的另一面究竟装了些什么,只觉得它重得像是要掉下来。

    学生们渐渐到了。

    当教室后墙的旧钟指向两点半,铃声准时响起。傅默呈完全不需要帮忙,从密封纸包里拿了卷子,检查无误后,熟练地数好每一组的数量,从第一排传了下去。又嘱咐同学们答题时细心一点,仔细审题,确保卷面干净整洁。

    教室里的少年少女们开始安安静静地做卷子,笔在纸面上发出低低的、沙沙的响。这轻微的响声融进同样轻微的旧钟指针声里,几不可闻,却像是在细数。就像时间。

    谢亦桐站在窗边,无意中,回身一望。

    傅默呈坐在讲台上,微微低着头,在写什么东西。冬日阳光从窗外投进来,在他脚边落下薄薄的影子。

    有那么一瞬间,以为光影是十年前的光影。

    那时他也时常坐在讲台上,像这样低着头写东西。因是校长的独生子,成绩又好,很得各科老师信任,平日里的单元测试、考、作文,总是让他作监督,代替老师坐在讲台上。考完以后收卷子,有时甚至把改卷子的麻烦也丢给他。

    而那时她坐在下面写卷子,偶尔抬头,总是看见他认真答题的模样。有时阳光会很好。有时她恰好是坐在第一排,紧挨着讲台,于是就不会抬头。

    寂静里,谢亦桐听见旧钟的指针声。嗒。嗒。嗒。她回过神来。

    她面无表情地想,他现在这样其实是不对的。监考就监考,注意力该在学生身上,怎么能低着头做自己的事。

    她微微踮起脚,不动声色地看他正在写的东西。似乎是某种申请表。不多时,手里那张表填完了,他开始填下一张。挺厚的一摞申请表。不知是要申请什么,看上去很麻烦。

    谢亦桐一个人用目光巡查着教室。

    她很快便意识到他为什么可以毫无顾虑地在考试里分神。学生们都很乖,安静做题,没人分心,没人有动作。在这位他们极为拥戴的英语老师面前,他们每一天的作业都是认认真真写完,从无花招,考试时便更不会惹事。

    考试时间过半,傅默呈填完了所有的申请表,把它们收拢好放在讲台一角。他稍微坐了一会儿,起身向谢亦桐走过来。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谢老师,可以麻烦你一个人监考一会儿吗?我去(3)班和(12)班看一看。”

    (3)班和(12)班是他带的另外两个班。

    谢亦桐的声音也很低。“知道了。”

    他微微一笑。“谢谢你。”

    他动作很轻地出了门。门轻轻合上的时候,不少正在答题的学生抬起头来,偏着脑袋看了看。

    谢亦桐抬头看了钟。三点半了。

    他走了,她也就搬了张椅子坐到讲台那边去,视线在讲台一角的申请书上扫了一眼。

    医疗转移申请书。

    原来他在向公安申请把他母亲转移到首都医院去。北门剑平至今没有醒,繁市虽算是个挺繁华的边陲大城市,到底医疗水平比不上首都。

    但北门剑平是案件关键人物,这神秘案件牵涉颇广,已在暗中从公安转移到了国安,即使为了医治,也不是轻易能带走的。不仅要向各大相关部门写一封又一封长长的申请书、申请表,到了首都,公安还会专门派人去看守她。如果他本人也跟着去,活动范围必然也会因此受极大限制。

    谢亦桐一手支起下巴,又继续看下面的学生。冬日阳光从窗外投进来,也在她脚边落下薄薄的影子。

    十几分钟后,傅默呈回来了。但,门渐渐推开,他立在门外,手握在门把手上,却没走进来。

    谢亦桐转头,恰对上他视线。

    他正看着她,却好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别的什么,有一点出神。见她看了过来,他礼貌一笑,垂下眼睛移开视线,把门在身后关上走了进来。

    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在讲台上坐着。既是监考,自然谁也不话。

    他身上隐约有一种很清新的气味,不上来像什么,但很好闻。就像他的房间。

    谢亦桐手支着下巴,眼睛紧盯着教室后面的钟。一秒。一秒。长长的秒针一格一格地走,在泛黄的表盘上投下细长的影子。

    钟表的指针顺时针走,是时间在流逝。但钟表并不是时间。钟表,只是用来记录时间的方式。因有七情六欲的人们自己数不清日子,忽而希望它快,忽而希望它慢,迷失其中,所以请最公正客观的机械来帮忙。

    天涯海角之外,不论人在做什么,挂在原位的机械始终按着最初的速度在走,用低微的声音,数出每一个秒数。细想之下这倒也很神奇。

    考试铃声骤然响起的时候,谢亦桐回过神来。虽一直看着表,但她并非真的在看时间。

    旁边的傅默呈独自下去收卷子,一面收,一面与学生闲聊两句。

    期末考试至此已差不多是考完了,明天上午最后一场文科综合在初中阶段属于“副科”,并不算在总成绩里。学生们也放松起来,脸上有一种暂时解放了的惬意。

    有男生约他寒假一起篮球、游戏。

    他,“篮球可以,不过仅限这周。我下周去首都,下个学期才回来。至于游戏,你们还是自己玩吧。”

    几个男生笑。“不跟我们游戏,是不是因为菜啊?哎,傅老师,看在你是老师,我们可以让着你一点的。”

    “恰恰相反,”傅默呈,“我是怕你们输得太多会哭出来。”

    “哇!士可杀,不可辱,你可以现在就把我的英语卷子从窗户扔出去,但你不能侮辱我的操作水平!”

    “是实话。”

    “我不信啊。傅老师,你不跟我们一把,我们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

    就这么聊了几句,周围的学生也渐渐掺和了进去,越来越热闹。明明明天还有一场长达三个时的文科综合考试,但教室里的气氛却像是已经放假了。

    傅默呈收完了卷子,从与学生们的闲聊中脱身而出,走回讲台上。“谢老师,一会儿我来把卷子交到英语教研组吧。今天麻烦你了。”

    “不客气。”她看了看仍整齐放在讲台一角的申请书,“你寒假要去首都?”

    “对。如果顺利的话,下学期开学会回来。”

    她量着他已拆了绷带的手。“我以为你在学校里还有很多事要做。”

    这很多事,指的自然不仅仅是备课、改卷子、处理校务之类明面上的事。寒假里几乎没人在学校,他若是要再到地底下去,会非常方便,比之前方便得多。再他手也好不容易好了。

    傅默呈,“我是有很多事。但家人比较重要。”

    谢亦桐于是,“首都的医疗条件比繁市好很多,校长会好转的。”

    “谢谢祝愿。”

    他把卷子和申请书都一一整理好,然后,抬眼看她。

    谢亦桐,“你这样的表情,是我脸上有标答,而且标答还印错了?”

    “我是想,谢老师,下学期再见。”

    “再见。”

    他望着她,声音很轻。“其实我比较希望,回来的时候已经见不到你。”

    谢亦桐想了想。“算命先生我这人寿命很长,两个月之内早亡好像不太容易。”

    他失笑,不知为何,眼睛里柔和下来。人在冬日的阳光里,阳光在眼底。“我是,我希望你平平安安地离开这里。”

    他的眼睛很漂亮,也很认真。

    她忽发现他那双漂亮眼睛原来不是亚洲人常见的棕黑色,而是一种奇异的深灰蓝色,像没有完全暗下去的天空。

    过了半晌,她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回复,“那你恐怕要失望了,你下学期不仅会看见我,还要和我搭班。

    “如果你一定要留下来的话,”他也收了视线,低下头去整理已经不需要再整理的卷子,“下个学期,因为某些原因,我会装作和你不太熟。”

    “傅老师,我们本来就不熟。”

    他手里动作一顿,很礼貌地,“你的也是。”

    “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就先走了。”

    “没有了。谢谢你今天帮忙监考。”

    谢亦桐从傅默呈身前路过。“再见,傅老师。”

    他看着她。“再会。谢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