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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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听棠在繁市二中上课, 表面上看起来确实很像那么回事。

    她知识渊博,谈吐风趣,又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 学生们都很喜欢,老师们也觉得与这样的人共事是一种幸事。她俨然是个校园大明星,走到哪里, 众人倾慕的目光就追随到哪里。

    但她暗地里为严天世工作多年,行事极为谨慎, 明明是万众瞩目,却从来没有人察觉到她来此任职是另有目的。

    明知她来意不善,谢亦桐却也只在一次巧合下捉住过她的狐狸尾巴。

    那天, 她下课后去了一趟繁市公安局, 与协助查案的女警到法医中心的冷藏库去看操场事件中的三具尸体。因所涉案件等级高,尸体采用最先进的保存方法, 虽半年过去, 状态倒也还算完好,至少,那两个四十岁上下的凶恶杀手只像是在透明保存液里睡着了。

    至于北门安念……

    见谢亦桐停在老太太的尸棺前皱了眉头, 同行的女警立马解释, 这尸体送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副古怪模样了,并非公安在保存的时候出了什么纰漏。

    谢亦桐盯着棺中的丑陋女尸看了一阵。

    一个人,在没有阳光的巨陵深处过了五十年,仿佛成了地底下的一只怪物, 瘦骨嶙峋, 眼神空洞, 肤发惨白。在生前就已像是死后了。难以置信,就是这样一具死气沉沉的身体, 在陈旧却干净的纸面上留下了那些端庄漂亮的繁体字。

    谢亦桐与负责这起案件的法医开了个会,讨论了一些事项。从法医中心出去的时候,夜色已沉了。

    回到学校,已是凌一点多。

    三月初,虽已是春日,夜中寒气仍然很重。学校里到处安安静静,三两盏旧街灯没精采地在路边亮着,好像也快睡着了。

    远远地,谢亦桐忽看见操场大门前有一个人。身形纤瘦,穿着朴素的黑色大衣,又很用心地站在阴影中,掩饰着自己。若不是定睛细看,还以为只是夜里一个影子。

    是曲听棠。她也很灵敏,一听见脚步声,立马看了过来。

    谢亦桐看见一抹的银光被曲听棠飞快藏进了兜里。那像是钥匙。或许是一把万能.钥匙。

    曲听棠先发制人,对谢亦桐笑道,“唷,这么晚才回来?”

    谢亦桐,“看了出夜场电影。”

    “失业的剧作也这么敬业?”

    “彼此彼此,失业的演员也很敬业。这么晚了,你是出来锻炼独角戏演技的?”

    “用不着拿这种旧事刺激我,舞台,我是自己退的。”

    “那你出来干什么,散步?”

    “无风无雨,又很安静,确实很适合到处走走,静一静心的。”

    “从统计上来感冒的概率会更高一点。”

    “美好的夜晚值得人冒险。”

    “你看上去确实很冒险,你的衣服就像一件夜行服。”

    曲听棠神色微微一变。然后,她借着嫣然的笑,把谢亦桐量一下。后者如往常一般面无表情,仿佛只是习惯性地怼了一句。

    曲听棠,“从来不懂得梳妆扮的你,在讽刺我选衣服的品位?”

    “我在明示。”谢亦桐顿了顿,干脆补了一句,“它很丑。”

    “它很贵。”

    “但实在太丑了。”

    “你的直言不讳有时候会让人不太高兴。”

    “我又不是为了让你高兴才话。”

    曲听棠轻笑一声。两人废话了这么久,她一点离意也没有。脸上笑意盈盈掩饰得再好,脚站在操场门外,半分也不曾挪动。

    谢亦桐想,看来今天这位考古学博士是定了主意要进去了。她紧了紧衣服,若无其事地,“外面好冷,你要散步就散你的吧。我要先回去了。”

    曲听棠道,“不再聊一聊?我以为我们最近关系这么好,有很多可聊的。”

    谢亦桐,“这种话都能得这么通顺,我确信你依然是个好演员。”

    完,也不道别,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姨甥两人,虽然最近在课时上互相争夺,让全校都看了个热闹,但在课堂之外根本没一点交集。私底下,各过各的日子,路上碰见了都不一定个招呼。一墙之隔也是陌路。

    谢亦桐不紧不慢地走过操场,到了遥远处,停下脚步,借着看天上的星星,往身后看了过去。操场大门前空无一人。微微生锈的铁丝护栏围绕着的操场上寂静黑暗,什么也看不见。曲听棠大概已进去了。

    谢亦桐在离操场不远的地方找了个挺隐秘的藏身位置,静静地等着。

    好半天,操场那边毫无动静。

    以她半个寒假天天下陵墓的经验,但凡有人经过,陵墓长廊前那间摆满古怪物件的石室是不可能没有任何声响的。北门世家的巨大陵墓建造于信神信鬼的千年前,从设计上来讲,吵闹的石室大概算是个入口,有警示作用,提醒石城中的亡者有生人来了。室中设计得很巧妙,不论在里面怎么走,总会触发那些古物件,让它们叮叮嗡嗡地吵个不停。

    她又等了等,竖着耳朵在听。

    但是,依然毫无动静。

    谢亦桐冒了个险,从藏身处出来,轻手轻脚地靠近了操场。那间通往地底的机关铁屋在操场角落,找个好位置,能把它看得清楚些。

    铁屋静悄悄的。

    谢亦桐靠得更近了些,定睛细看。

    铁屋紧闭着的大门底下,有一条细细的光,偶尔被阴影从中截断。有人在里面忙碌,仿佛在研究什么难题。但始终一无所获。

    曲听棠根本没有找到开启机关的方法。

    她来学校已好几周了,这可能是她第一次在准备进操场时被人看见,但一定不是她第一次溜进这间铁屋。堂堂专业人士,似乎至今一点进展也没有。

    ——但傅默呈手里明明有“钥匙”原件,而且,也知道“钥匙”的使用方法。

    而且,从这段时间与曲听棠的来往来看,这位为人精明的美艳亲戚似乎并不知道她受王某强所托跑来查案的事,只以为她是个被神经兮兮的王院长发来积攒社会经验的失业剧作。否则,见了她,绝不是随口讥讽几句这么简单。

    谢亦桐想起这次回到繁市,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看见傅默呈。

    那是来时第一天的晚上,深夜的操场传来一声巨响,人们被惊动,甚至找来了警察,但搜寻无果。当大家回到宿舍重新睡下,她站在宿舍房间窗前,隔着细雪,远远看见他从操场出来。毫无疑问那是他。

    那时他手上有细细长长的血痕与淤青,操场结冰的铁丝护栏留下的痕迹。

    如果他在为严天世做事,那么庞大的势力,无所不有,不至于连一把开操场大门的普通万能.钥匙都给不了他。刚才曲听棠手里就有。

    ——除非他们根本不知道他算进去。

    -

    过了几天,谢亦桐再次遇上曲听棠的时候,对方云淡风轻,一切如常,照例是用尽手段跟她抢课,笑意盈盈,闹着玩似的。仿佛从未在操场门口险些被她抓包过。

    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曲听棠脸上的从容渐渐不那么真了,她依然笑,但她的笑里藏了疲惫和郁闷,心情不好,讲起话来都比从前更刻薄三分。

    有一天上午,谢亦桐路过篮球场,看见曲听棠一个人坐在篮球场边的台阶上,抽着烟,眼睛死死地盯着遥远处操场角落的铁屋。

    铁屋反正纹丝不动,沐浴在明媚的春日阳光底下,毫不理会她。

    谢亦桐走过去。

    曲听棠抬眼看她一下,吐出个烟圈,美艳的脸上没一点表情。

    谢亦桐,“本校禁烟。”

    “我要抽。你管我?”

    “根据禁烟校规,第一次触犯,警告,第二次触犯,再警告,第三次触犯,罚款两百。”

    曲听棠从趴在身旁的朱红色奢侈品牌水桶包里取出钱包,看也没看地把里面现金全抽了出来,手一扬,丢在地上。

    满地粉红色的钞票。

    “包月。”她冷冷地。

    谢亦桐道,“行政处罚不是娱乐商品,买不了会员,包不了月。”

    曲听棠道,“爱要不要。”

    她视线仍死死地盯在遥远处那间无动于衷的操场铁屋上。地上一张张粉红钞票散落在她脚边,春风吹拂,轻轻飘荡起来,有的往上飞,有的往下落,仿佛渐渐在台阶上铺展成了一张诡异的破碎地毯。金钱堆里,她孑然一身。

    谢亦桐道,“你要是气闷,与其坐在这里抽烟丢钱,不如出去跑步。多巴胺比尼古丁有用多了。”

    “我快吓死了,”曲听棠,“你该不会是在关心我吧。”

    “你可以放心地活过来,我只是在关心校园环境。”

    曲听棠正要反唇相讥,不远处,传来篮球声,一群人走过来。是初三(9)班的几个男生。他们拍着篮球往前走,笑嘻嘻的,中间还有一个他们最喜欢的傅老师。

    曲听棠咬着烟尾巴,冷冷地哼了一声。

    但篮球场确实该是给人篮球用的,不是给人丢钱用的。学生们走近了,看见满地粉红色和粉红堆里的曲老师和谢老师,先是挺高兴地向她们问了好,然后,看清那满地漂亮粉红的真面目,呆住了。好多钱。

    傅默呈道,“曲老师在排练戏剧?用的道具很独特。”

    曲听棠道,“排练?我可不敢班门弄斧。要演戏,谁比得上傅老师呢?”

    “我只是个教书匠,曲老师才是名演员。”

    曲听棠吸了口烟,狠狠地把烟气吐了出来。

    傅默呈很礼貌地,“曲老师今天心情不好么?”

    “我好得很。”曲听棠,“只不过是最近在教学上遇到了一点麻烦,傅老师,你是班主任,我们能不能找个时间,好好地聊、一、聊?”

    “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

    曲听棠盯了他一阵,把烟随手往地上一丢,提起她的朱红色水桶包头也不回地走了。高跟鞋的声音渐渐远去,钞票还在原地乱飘。

    傅默呈招呼着学生们自己先入场篮球。

    然后,他视线凝注在热闹起来的篮球场,声音很低地,“不是了不要靠近她么?”

    谢亦桐道,“我只是在向违反校规的人宣传校规。”

    他笑了笑。“好严格的谢老师。”

    “曲老师要找你聊什么?”

    “教学。她刚才的。”

    “以我对曲老师的了解,如果她聊聊教学,那么她要聊的就绝不是教学,就像她五分钟内下课,实际意思永远是五分钟内绝不下课。傅老师,你好像惹上麻烦了。”

    “我知道。”

    她偏过脸去看他。

    他脸上微微笑着,专注地在看不远处的学生们篮球,有时他们进了一个好球,朝他高声炫耀,他还会很配合地鼓鼓掌,让他们高兴。

    他在笑,但隐约有些疲惫。

    谢亦桐忽道,“傅老师。”

    “怎么了?”

    “你是不是很久没有休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