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屋的方向传来隐隐陈腐气味。
这样一座蛮荒的城镇, 这样一座藏在寂静深处的屋——真不知它里面究竟发生过多少骇人听闻的事。
几个人朝着它越走越近,神色都是如常。
面具贩子用英语闲聊般起艾什加拉最近的好天气,全是大晴天, 最适合男人们热闹地聚在一起喝烈酒,顺便玩玩牌,赌上一两把过过瘾。
走在最后的老人要不是他没在拉斯维加斯及时收手, 他们也不会输光裤子跑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大块头立马爽朗大笑,厄运里也会产生好事, 要不是在遥远的拉斯维加斯输光了钱,今天也遇不上两位中国好朋友。
而两位中国好朋友里,带着乖巧猫咪面具的人一直很礼貌地与他们聊着天。他擅长社交, 好像什么话都接得上, 偶尔一两句进了他们心坎里,令他们不由有些惋惜这样一个出众的人很快就要死在杀手兰克的尖刀下。
中国好朋友里另外一个带着威武狮子面具的脆弱花瓶则是恹恹的, 不心踢上一块石头, 差点让它砸了自己的脚。她又用中国话喋喋抱怨起来,挪威人谁也没理会。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弱者即使不被撕碎, 也配不上旁人一分半点的注意力。
屋已在眼前了。
半敞着的破旧木门在微风里一下一下地晃, 屋中光影也随之变换。薄薄的阳光间或照进去,微微照亮了里面一张肮脏破旧的桌。
上面的确摆着一瓶尚未开封的上好威士忌。酒瓶刻意擦得很干净,甚至有些反光,是屋里最显眼的东西。
挪威人停下脚步, 微笑着请他们新认识的中国朋友先进去。待客之道, 客在前, 主在后。
戴着猫咪面具的人朝着戴着狮子面具的人伸出修长的手,后者不很情愿地朝他走过去, 把手放在他手里。忽地,她把自己鼓囊囊的背包取了下来,不心一甩,差点撞倒一旁的挪威老人。
老人一个踉跄,破口大骂起来。
戴着猫咪面具的中国男人温声解释起来。背包太重,身体文弱的女同伴有些背不动了,交给他来背。不心才误伤的。
就在这几个挪威人都因对女人不耐烦而有些松懈的时候,戴着狮子面具的漂亮花瓶脚下绊了一下,朝着大块头的方向倒了过去。后者极为不悦,但,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眼前一花,肚子被人狠狠地了一拳,然后,脚下一软,被踹进了昏暗的屋。
嘭——
半开着的门被他彻底撞开。他脑袋撞在桌子上,躯体挣扎一下,倒下去昏迷不醒了。
剩下的两个挪威人怔愣一下,正要大怒,两个戴面具的人一人对付一个,在屋外面斗一番,把他们晕了推进屋里。
这地方僻静,一阵斗并未引来旁人。
但,古怪的是,屋里也没有动静。三个挪威人歪歪地倒在地上,而他们口中早已埋伏于此的杀手兰克却始终不见踪影。
谢亦桐谨慎地走过去,在门外量着昏暗的屋,然后,用力把它的破门一踹。嘭。门撞在墙上,门后根本没有人。
她有些狐疑。
傅默呈和她一起慢慢走了进去。屋里到处是灰尘,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只有几个挪威人在地上晕着头。两个人在屋里翻出绳子和布条,把他们捆在桌角,又严严实实地塞了嘴。
忽然,一个老妪尖锐的声音在屋外不远处响起,脚步声很快,直朝着这边快步奔来。她嘴里大叫着,的是挪威语。
谢亦桐不知道她在什么,但本能地把屋的门关上,拉着傅默呈在门后藏好。
当陌生的老妪抱着亮着屏的平板电脑推开门踏进来,谢亦桐立马从门后钻出,趁其不备,一记手刀晕了她。老妪倒在地上。
在某一瞬间里,谢亦桐看见老妪手中的平板电脑上开着一个暗网界面,但,还没来及看清那上面是什么,平板电脑从老妪手中摔落,掉在地上坏了。
谢亦桐利落地把这奇怪的老太太与三个挪威人捆在了一起,这时发现这貌不惊人的老妪手上很粗糙,胳膊上竟有一层强健的肌肉。恐怖杀手兰克,原来是个矮灵敏的老太太。
她看了看这老太太,又看了看摔坏在地上的平板电脑。总不能这上了年纪的资深杀手是因为沉迷电脑游戏才耽误了来杀人吧?
一旁的傅默呈似乎正思索着。
谢亦桐道,“她刚才跑过来的时候在什么?”
“有一点奇怪。”
“奇怪?”
“嗯。她语速很快,可能是因为太着急,连语法都有点乱。她,快停手,千万别碰他们。”
——千万别碰他们?
是因为这见过不少世面的杀手想出了更好的杀人主意,还是因为发现他们有更好的利用价值,才放弃商议好的计划闹了这么一出呢?又或者……
谢亦桐思忖着。“难道是她不同意他们原本的分赃计划?”
毕竟,杀手才是最出力的人。但另外三人看上去都很贪婪,不会愿意多分她一个子。
傅默呈道,“不论如何,我们先走吧。等他们醒来,会生出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好。”
两人各自背上各自的包,走出屋,离开前轻轻地掩上了门。
这屋只有来时那一条通路。他们谨慎地沿着窄暗的巷子原路返回,经过那家喧嚷的酒馆时,再次置身四面八方鹰隼般的危险目光里。
有人抽着烟,漫不经心地问他们刚才的面具贩子到哪里去了。傅默呈很从容地,面具贩子在拉斯维加斯的仇家找上门来,好像陷入了麻烦。酒馆里的人对那几个常年相见的挪威赌徒的来历稍都知道一些,闻言,耸耸肩,不再追问了。
两个人慢慢地出了酒馆。
酒馆外,仍是一条条曲曲相连的阴暗巷子。两人拿不准它们的走向,于是原路返回,准备到大路上再找方向。
跨过甲虫已不见了的水坑,他们再次遇见先前跟挪威人搭过一句话的那个辫子日本人。只不过,初见时这日本人是活着的,再相见,已是一具尸体。胸口破了个大洞,仍还温热的鲜血汩汩流出,倒在地上没人管。
这就是艾什加拉。生死无常。无人在意。
谢亦桐发现日本人尸体旁有一只的平板电脑,屏幕仍亮着,显示着暗网上一张悬赏金额最高的通缉令。
正中央是傅默呈的脸。一张证件照,清俊温和的面容微微带笑。
但是,通缉令的进行状态是灰色的,看页面上的时间,是在三十分钟前被突然撤回了。不仅撤回,连命令内容也发生了离奇变化。
起初,是要捉这个人,活的也好,尸体也好,只要让严天世见了,三千万美金支票当场带走。措辞很平静,不过是买凶.杀人而已。
现下,却是彻底颠倒了过来。
大意是,见此命令的所有人,谁也不准碰照片上这人一根指头。谁要是伤了他,严天世会不惜一切代价千倍报复。
行文简短,措辞狠厉,令人读来胆寒。
难怪仍晕在屋里的兰克老太太被吓住了。
谢亦桐思忖着,那位谁也没搞懂过的超级富豪是突然间神经错乱了么?
傅默呈也看见了那电脑屏幕。但,他没对通缉令发表任何看法,只,“谢老师,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好。”
两人走出巷,回到城镇上某条勉强可被称为大路的宽敞街道上,一路向南,偶尔互相交谈几句,不时又应付一些拦在路中央的不怀好意的人,几时后,在满城怪异目光里走到了混乱城镇的尽头。
他们刚走出破败不堪的城镇铁门时,脚步仍是不紧不慢,仿佛很从容。再往远走一些,走出所有人视线之后,两人停下脚步,相视一眼。
傅默呈向谢亦桐伸出手。她把手放在他手里。
然后,他们牵着手,默契地朝着西边广阔的荒原疾速跑了起来。逃亡一般。风在耳边呼啸,肮脏恐怖的血腥之城终于在身后渐渐远去,再也追不上他们。
已是日落时分,奔去的方向恰是夕阳。荒原之上泛着绮丽的红光,好像一瓶年岁久远的红酒,回味很长,浮荡在空气里把一切都罩住。
死里逃生。
不知跑了多久,两人停下脚步,撑着膝盖,大口地喘着气。
傅默呈把戴了半天的卡通猫咪面具取下来,揉了揉被它压得有些酸疼的鼻子,忽听见身边有笑声。
他微微一怔,朝她看过去。
脑袋上一圈假鬃毛的卡通狮子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你这里红了。”
“……嗯。”
她又笑起来。
平日里总是温和从容的人,戴了许久的幼稚猫咪面具,鼻子还红了一块,有一种异样的可爱。
她把自己的面具也摘下来。
傅默呈,“你的鼻子也红了。”
“红就红,反正我是狮子。”
“狮子,你好。”
“你好,”她偏过脸来看他,面对这人高挑的身形,实在不出字和咪字,于是只了一个,“猫。”
他也笑了。“嗯。”
谢亦桐望着夕阳,劫后余生,心情很好。她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眉眼弯弯的,整个人都柔和下来,眼睛里几乎有光。
傅默呈望着她。人在夕阳里,夕阳在眼底。
谢亦桐伸了个懒腰,揉了揉也被面具压得酸疼的鼻子,,“我们是不是该找地方过夜了?”
“……嗯。”
“……你在走神?”
“没有。我看看地图。”他把旧地图从包里慢慢找出来,貌似仔细地看了看。“图上,前面的树林里有一处很舒适的石窟可以休息。”
“那我们走吧。虽然这张图好像不太准,不过也没别的办法了。远吗?”
“不太远。”
不太远是真的不太远,到地方的时候,太阳都还没彻底落下去。而且,地图竟也难得地很准确,前面的树林里,果真有一处可供人休息的石窟。
但有一件事无疑是这张几十年前就画完了的旧地图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石窟前睡了一只野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