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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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未归,能去何处?若走,我早就随阿意走了。”洛卿凝视眼前的庭院,清眸不染半点尘埃,令洛言怔忪。

    眼前的境地若是不走,唯有死路一条,他略有些急躁:“阿姐好生糊涂,你不愿意走,难不成留下来找死吗?”

    洛卿的瞳孔蓦地收缩,抿唇盯着他:“洛家数百条性命,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走一个是一个。”洛言咬着牙根,几乎要哭了出来,他试图伸手去拉她,“你留下若有怎样,信阳殿下该怎么样?”

    “她该怎样就怎样,阿言,你先出府,让我想想。”洛卿面色苍白,回身看着庭院发呆,清新的草木气息蔓起苦涩之味,她深深吸入一口气,认真道:“你放心,为了她,我也会活下去。”

    她没有绝望,父亲未死,就还有希望。

    洛言劝不住她,又不能久待,便道:“我就在府里,装作仆人,另外九叔答应过我,只要你想走,就能送你出城,你想想清楚。”

    洛卿眺着虚幻的空中,周遭无声,就连呼吸声都听得见,她长久喟叹一声:“乖,你她在做什么?”

    无人回答她,她也是一笑,半晌后走进屋里。

    洛王府被围困,却没有断了食物,只是不如往常丰富,她嚼着不知什么味道的菜肴,望着夜空。

    也不知过了几日,王府里的人都跟着彷徨不安,就连婢女也是日日抹泪,她却很安心,也不知为什么。

    哪怕父亲的死讯传来,洛家谋逆的罪名板上钉钉,她也没有哭,面对那些跟随的婢女,她除了愧疚外,也不知该什么。

    洛家纵有银子,现在赏给她们,也是无济于事。

    她在廊下站了一夜,孤独、寂寥,直到洛言过来,他悲凄无语,陪着她站着。

    “阿姐,你想好了吗?”

    “阿弟,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事吗?”洛卿一袭素衣立于昏暗的廊下,一如往日的风华,她的是视线不知落在何处,淡若无光,看得洛言悲从心来。

    他忍着酸辛,回道:“阿姐定在想殿下。”

    “想她做什么,那么大一个人还需我烦什么。我在想乖,她若有幸见到这个残酷的世间,可会有人待她好?照着苏氏那个性子,多半是要将她抢回宫里做人质。有苏长澜在,她定过得很凄惨。我就想,你能不能带她走,远离洛阳。”

    洛卿唇角的笑意很淡,随着话意而敛住,眼角已然湿润。

    “阿姐可曾给信阳殿下送信了?”洛言明白她的担忧,信阳拥兵,纵不是陛下的女儿,也不会出事,刚出生的孩子就不同了,孤苦无依,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提起信阳殿下,洛卿出现恍惚,那种冰冷而恐怖的窒息将她笼罩下来,眼前出现短暂的漆黑,后退一步,无力道:“千里、万里之隔,救不了的,她为着十三城也不会回来的。”

    “信阳殿下并非绝情之人,我来时给她送了信,想必已然接到信了,或许再过半月,你就能见到她了。”洛言的言语中透露着希望,他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陈知意身上。

    洛卿苦涩摇首,转身回屋,浓厚的夜色却将洛言的脊骨压弯了,他跪在屋外,双手捂面,男儿哭得却像稚子。

    他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当年在辰州时,洛家何等风光,阿姐作为嫡女,活得肆意,从不受拘束。

    辅佐陈瑾之登基,当是大功,偏偏落到猜忌被陷害的地步,他望着关闭的门板,低声唤道:“阿姐,你可后悔?”

    屋内的人站在门后,落泪无声,靠着门板上,扬首望着漆黑的屋梁,她沙哑而笑,一滴泪滚入颈间,烫得灼人。

    半晌后,洛言离开了。

    翌日,洛卿方醒,艰难地起身,屋门还是关着的,她欲开门,门外却见到一人,心口一动,唤道:“穆家阿凉?”

    人影就停住了,然后又心翼翼地凑过来,不能牵连姑娘,她坐在门内。那抹影子就凑了过来,“九姐姐。”

    洛卿觉得她有趣,干涩的唇角弯了弯,不忘趣:“十九,你胆子变大,怎地敢过来?”

    隔着一道门,看不清十九的神色,但那抹影子就在门外,声音传过来也如往昔般好听:“父亲让我送些衣物过来,你莫要丧气,信阳殿下会回来的。”

    洛卿不想提这些事,又不好吓到了十九,笑:“不指望她回来,回来也大用,搭上她的性命罢了。对了,十九嫁人了吗?”

    每回来总要问这些,穆凉习惯了,乖巧地回话,片刻后,洛卿不耐烦,将她赶走了。

    开门,看着穆凉心离开,她无端一笑,十九这个时候还惦记着她,也是不易。她顿了半晌,转身之际,她感觉身体不舒服,扶着门沿靠着。

    不知为何,那股疼痛加烈了,她感觉到哪里不对,唤来婢女,让她去找洛言。

    ****

    洛言的信快马加鞭送到边境,突厥在城外叫嚣,玄衣领兵去追,人方出城,突厥兵就走了,挑衅一下就跑开了。

    周军对此地不熟悉,殿下有交代,万万不可追出去,免得着了道。

    她郁闷地带着兵回城,吩咐士兵自行操练后,就去面见陛下。城外有一马疾驰而来,她闪身避过,看着服饰,似是从洛阳而来。

    她紧步跟过去,一入屋,就听到里面传来沙哑干涩的声音:“殿下,洛公陷入谋逆中,洛王府被围困了。”

    这句话太令人震惊,玄衣脚下一滑,几乎摔倒在门槛上,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屋内捧着书信的人。

    陈知意手脚冰凉,将短短一封信看过数遍,痛苦之色溢于言表,握紧了那封信,就像陡然遇到浪潮,整艘船陷入漩涡中。

    她未曾开口,就觉得心口处一阵剧痛,抓住传信的衣领:“究竟是怎么回事?洛公为何要谋逆?”

    “的不知、的只是来送信罢了。”信使吓得失魂落魄,浑身发抖。

    陈知意感觉到阵阵眩晕,抬脚就往外走,玄衣急躁道:“殿下。”

    一句殿下令她回过神来,怔怔地望着面前焦急的下属,“我要回洛阳。”

    “回去容易,可突厥在城外叫嚣……”玄衣讷讷出声,对上她悔恨焦急的眸色后,心虚地垂首。

    然而沉浸在绝望中的人已然听不进去劝了,她回身去取配剑,麾下将士不明所以,玄衣不敢提洛阳的事,几步跟着她,“殿下,要去,属下陪您去。”

    陈知意阖了阖眸,半晌无语,任风沙拂面,她彷徨站定:“十三城……”

    凡有军职的将士都跟了过来,不知发生何事,茫然地看着她,见殿下痛苦之色,都跟着担忧。

    玄衣恐会引起暴动,忙扶住殿下入内,她极力劝阻道:“属下代替殿下入洛阳,您要办的事可告知属下,眼下您回去,就是谋逆。若洛公是冤枉的,您回去也洗不清了。”

    且殿下一走,十三城都会落入突厥手里。

    陈知意失神地望着她,漆黑的眼睛里闪着黯淡的光色,许久后,她才茫然地点头,随即上书一封,令玄衣送回洛阳城,她提笔许久,也给洛卿写信。

    玄衣快马回京,比起旁人都是要快些的。

    只明皇等不及了,她欲知晓洛家的钱财去了何处,命穆能带兵去捉洛卿。

    穆能本不想接此事,被迫无奈,就应了下来,前一夜传话给洛言,让他速带洛卿离开,眼下并非是苦熬的时刻,也不管陈知意是何境地,自己跑了再。

    洛言急得不行,恨不得将人绑走,再三恳求,也没有让阿姐动容。

    洛卿那日情绪激动,导致孩子早产下来,她整日守着乖,柜子里的大老虎肚兜也用上了,她看着只知睡觉的孩子,笑了笑,“我若走了,她怎么办,如其日日活在通缉里,不如你带她走,送给林放做女儿罢。”

    她记得林夫人身体不好,至今都没有孩子,乖去了,或许会得到很好的照顾,且有洛言在,她很放心。

    洛言震惊:“那你呢?”

    “无论父亲有没有反,陛下都是冲着洛家的钱财来的,你切记莫要留下一文钱,至于那些珍贵之物,我会付之一炬,你带她走。”洛卿的手在乖的额头落下,干涩苍白的指尖轻轻摸着稚嫩的肌肤,她苍凉一笑,却觉得很满足。

    洛家反与不反,她不想计较了,陈知意是否安好,她也不想知晓,唯有乖安全,她就满足了。

    洛言几欲疯狂:“为何你就不走……”

    “走不了,我是洛家的罪人了,走到哪里都是满身罪孽。阿弟,你明日清就走,让我同她再待一夜。”洛卿笑了,眼里多了抹怜爱,握着乖的手,摇了摇:“林乖。”

    她顿了顿,想起穆凉那般乖巧的女子,又道:“林家若不留她,你就送去给穆能,给他做女儿也成,那些规矩都撇开不谈,让十九教她做人的道理,也好过被明皇作为人质。记住,不许旁人欺负她。”

    洛卿喃喃自语,听得洛言心口发疼,一时间,天旋地转。

    “你很吵,去休息,我有话同她。”洛卿赶走他,躺在外侧,唇角蕴出温和的笑意,侧身看着睡觉的孩子,将她当作能听懂她的话。

    “我给你留了很多信,等你长大后,让你阿舅给你,至于那个人,你就不要认了。她就是一傻子,只知仗,什么都不懂,跟着她反而会受罪,就不要她了。”

    “不过她傻归傻,还是挺可爱的。就是不知她能不能懂事,懂事就别回来,别插手洛家的事,自古朝代更替,都有血腥。洛家就是明皇威慑四方的利刃,也无可遗憾的。”

    “也不对,你活着,就没有遗憾。我活了这么多年,也够了,就当同其他人一般死在战场了,你也当那人死在了汾州山谷里,与你没有任何关系。林放家有钱,你可以肆意妄为,想做什么都成。”

    “洛乖,我给那人留了份手书,托人给了长乐,她姐妹二人情深,必会替我转交的。”

    烛火噼啪作响,似是回应她的话。

    三更时,她开衣柜,看到里面许多衣裳,看了一眼,又关上。洛言是带不走这些的,不如就跟着她一道去了。

    天亮之际,洛言来敲门,她将孩子给了他:“你将她带走后,若出不得城,就去找穆能。另外,我在祠堂的树下放了些东西,不用找出来,她若长大,就让她来找。”

    襁褓中的婴儿在此时睁开眼睛,漆黑的眼睛转了转,嘴巴吧嗒一下,似是饿了。

    洛卿看了一眼后,旋即顿住,捏捏她的手,道:“莫让陈知知晓她的存在,若真的知晓了,也无妨。告诉乖,明皇不死、苏氏不灭,江山不姓陈,就不要同她在一起,免得被她祸害了。”

    洛言不肯走,她直接将他推到屋外,生冷道:“你若不走,她就活不成。”

    “那我们就一同死了,去见父亲,也来得干脆些。”洛言双目赤红,手中用力过猛,孩子就感到不适,撇嘴就哭了。

    一哭,洛言就慌了,抱着她慌张离开了。

    方至后厨,就见到府内火光冲天,来不及去看,就听到外面兵马的声音,再不走,就真的全死在这里了。

    火势太大,王府里乱作一团,洛言趁势离开了,遇到门口检查的士兵,他有些慌了,恰好穆能赶来了,亲自走过去检查。

    穆能懒散地了哈欠,见他神色不对,向板车的木桶里看了一眼,乍见一婴儿,吓得脸色变了,摆手让他离开,吩咐士兵去府里救火。

    他赶至院前时,几间屋子都跟着烧了起来,水已经来不及了,他不顾一切冲了进去,却见洛卿安静地坐在榻上。

    “你疯了……”

    洛卿抬首,看着他笑了笑:“叔父,帮帮洛言。”

    旋即,烧毁的一根横梁榻了下来,阻拦了穆能的脚步,他声嘶力竭,依旧喊不醒那里面的人。

    是人都怕死,他又冲了出来,看着被火肆虐的屋子后,双腿无力般跪在地上,脑海里想起洛卿的话:帮帮洛言。

    他痛恨自己来晚了些,欲去追洛言,又恐暴露他的踪迹,唯有站在原地,看着屋舍一点一点地倒塌,就像看着那个年轻的生命在他的眼前一点一点消逝。

    洛卿二字,恰是最美的风华。

    他无法挽留,更无法去拯救。

    他彷徨许久后,洛言来信,林放病死了。

    那个孩子按照洛卿的话,被洛言送来穆府。

    作者有话要:唉……

    今晚更帝后的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