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心机
晏辞在杜子衿的寝殿外跪了好久了。青白的石砖在深秋的傍晚里就已经冰凉刺骨。
面前是一个檀木方桌,上面是一应茶点餐食。身上是狐裘披风。
绣的是牡丹团绒。有微微凛冽的寒风在这金黄的傍晚微微吹过。掀起晏辞的披风和袍角。隐约可以看见那厚重衣物下的单薄身躯。
为晏辞倒茶水的太监,红着一张脸来到晏辞面前。他今年刚刚十一岁。
进宫不到一个月。有幸被分到殿前伺候。平日里都是在太仪殿前擦拭花樽,今日里他替自己的师傅去皇上面前伺候茶水。
皇上心情不是很好。自己倒上的一盏碧螺春被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
那威严冷峻的年轻帝王,立在辉煌无比的金殿之上,告诉他,“殿外跪着的。是朕的宰相。他已经不吃不喝一整天了。你去,你只要让他把这一盏碧螺春喝下一口,朕赏你做太仪殿总管。”
太监抬起袖子轻轻地擦了擦脸上的汗,他虽然年纪不大,但贵在机灵懂事。
他早在进宫之前,就在长街的茶楼里,听过皇上和这位宰相的种种传奇事迹。
那些关于金榜题名,关于琼楼夜宴的无数个版本,早就在这个田庄里出身的孩童心里,反复的幻想过无数次。
直到今日,造化弄人,他竟然一日之内有幸见到两个神仙一样的风。流人物。直让他恍花了眼。
“大人,您喝茶。”太监恭谨下跪,半步之遥举着茶盏跪在晏辞身后,背影笃定而又单薄。带着一股子孩童的稚嫩和天真。
晏辞微微撇过头,看着身后半步之遥的少年。道,“皇上还是不肯见我么?”晏辞复又转回头,看着面前桌子上的吃食,道,“你起来吧,跪着作甚。”
那太监却将脊背挺的更直。声音像极了叶安刚入府时候的稚嫩,那太监道,“奴才今天第一次领了皇上旨意,平日里都是负责洒扫的。大人一时不喝了这茶水,奴才便一时不回去。”
晏辞嘴角勉力勾起一个无力的笑,这孩子和叶安一样,都喜欢威胁自己。晏辞轻轻点了点头,那太监便膝行上前,将手中的茶盏递了上去。
晏辞苦笑,被威胁又怎么样呢。自己到底,还是舍不得还是不忍心。
晏辞端起那一碗茶,轻轻喝了一口,便将茶盏递了回去,道,“你快回去复命吧。”
那太监欢欢喜喜的将茶盏接了,又对着晏辞恭敬地磕了个头,方才转身离去。
晏辞回过头来,看着面前红瓦金殿,只觉得困意一阵重似一阵的袭来,直到将他重重击倒。瘦削的身躯仿佛一片随时可能凋零的落叶,被杜子衿珍重的抱进怀里。
龙涎香经过暖炉的烘烤一点点的在杜子衿的寝殿内蔓延开来。
晏辞在午夜时分方才幽幽醒来。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床帐之上明黄的图腾纹路。
他上一次印象这般深刻的时候,还是他自己的洞房花烛夜。
那上面绣着的,是龙凤呈祥百子千孙的图案。那才是他姻缘的归宿。而这里,是杜子衿的寝殿。
眼角有泪水横流,晏辞还来不及翻身,便被人将眼角的泪水揩去。
杜子衿只穿了一件描龙绣金云的贴身单衣,另一边的手里还握着一卷半开的书卷,眉眼之间不见任何喜怒,只是额头轻轻地皱起,手指不停地游走在晏辞光滑却又瘦削的脸上。
晏辞在看到杜子衿的时候,面上还没有什么神情,眼里却又有泪水涌了出来。两人都沉默不话,杜子衿只沉默的为晏辞擦着脸。
“阿辞,要吃些东西么。”良久,杜子衿出声问道。
晏辞轻轻摇头,道,“可以不吃么。皇上会拿安儿的性命威胁我么。”
杜子衿轻轻摇头,“我若是想要威胁你,便不会由着你在殿外折磨自己了,实在是没有办法,才在茶水里加了一点东西,让你喝下去。怎么,这会子醒了,又要求朕将他放了么?”
晏辞勉力撑着身子坐起来,道,“皇上,你大可以将他赦免,我保证让他回抚州老家,不会再踏足京城半步。他不过是一事糊涂。”
杜子衿伸手将晏辞凌乱的头发整了一整,而后道,“阿辞有没有想过。你太瞧叶安了。”
晏辞微微向后躲着杜子衿的手,杜子衿微微怔了一下,旋即将手放下。
晏辞眼中有一种痛苦的神色一闪而过。有些东西是他不愿意细想的残酷真相。
晏辞歪着头,一副无所谓的姿态,道,“他纵然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也应该不是皇上的对手,你又何苦,如此的忌惮他呢。”
杜子衿轻轻皱了皱眉,道,“阿辞如今心里想着的都是他,这就已经是他的高明之处了,一个和你有着亲密关系并且对你情根深种的人。
你让我怎么不忌惮,我也需要你,不只是他需要你,我也需要你。他还有叶宁,而我,只有你。”
杜子衿完,轻轻地低下头,想要去亲吻缩在角落里的晏辞。晏辞轻轻偏过头去,躲过了杜子衿的亲吻,也躲过了杜子衿热切的眼神。
晏辞倚着明黄色的帷帐,缓缓地闭上眼睛,道,“那皇上算怎么办?你是要杀了他,还是让他在天牢里了此残生?”
杜子衿轻轻抬手,捏住晏辞的下巴,咬牙切齿道,“那你呢,你想让朕怎么样,你。”
晏辞眼里蓄满泪水,那眼泪一滴又一滴的落在杜子衿的手面之上,烫的杜子衿心中一疼,晏辞艰难张口,道,“至少,至少,皇上饶他一条性命。不要杀他,不要杀他。”
“他要杀朕,你却求朕不要杀他。你凭什么?”杜子衿气急,手中力道之大,直接将晏辞的下巴掐出一道血印出来。
寝殿之中到处都熏得龙涎香,温软沁人,描了通鸟飞云的宫灯将寝殿照的通明,晏辞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道,“微臣自幼苦读,少年立志,要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要在明君圣主的麾下,做一个贤臣能将,不想到,一朝金榜题名。
如今却是要如婉转女子一般,靠皮肉色相来得到陛下的宽宥。也不知道,是微臣的悲哀,还是那些圣贤书孔孟道的悲哀。皇上如果喜欢只管来便是。”
良久,衣料摩擦的触觉让晏辞睁开眼睛,杜子衿亲手将晏辞的衣服一件一件的穿好,随后到,“你的府上,有人派了轿子来接你,白日里就来了,不过是被我给扣下了,你若是不喜欢,穿好衣服回府便是,我堂堂一国之君,还要强迫人心不成?还有,这不是孔孟之道的悲哀,这是我的悲哀。”
杜子衿着苦笑一下,而后道,“我堂堂帝王之尊,也是捧着一颗真心待阿辞,阿辞却是连一个亲吻也不愿意给我。可是,你为了叶安却愿意丢掉你所有的骄傲和尊严,愿意委身于我。难道不是我的悲哀么,关孔孟之道什么事。”
晏辞由着杜子衿将他身上的衣衫一点一点穿好,良久才道,“皇上错了,我不是为了叶安甘愿屈身,我是为了叶安的性命才愿意,而不是为了他的情感,你懂吗?”
杜子衿正在为晏辞扣扣子的手轻轻停了一停,而后道,“都是一样的,一种选择而已。”
随即杜子衿轻轻地抻了一下晏辞的衣服,确定没有问题,才道,“我让守夜的太监送你出去。至于叶安,明日里我去天牢看过他,再做定夺。我答应你,不伤他性命便是。”
杜子衿的语气里,都是一种落寞的伤感,晏辞一时不知所措,只得轻轻捉起来杜子衿一只手,而后道,“皇上,微臣……”
杜子衿笑着摇了摇头,道,“是朕,朕选错了。我不该走上这一条路的。你金榜题名那一日,我就该带你远走高飞。”
杜子衿完,伸手一个用力,将晏辞携到床边,道,“快些回去吧,省的忠伯他们担心。”
晏辞顿了顿,他的忠伯他们。自己已经娶妻,这么长时间没有消息,想来他们确实是担心坏了。
晏辞跟着值夜的太监一路出了宫门,深秋的风像是刀子一般的刮在晏辞的脸上心上。
寝殿里的灯火依旧亮着,那个给晏辞献茶的太监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恭敬地磕头道,“皇上圣明,如此,晏大人便可以对您充满愧疚了。”
那太监人鬼大,起话来很有眼色,此刻完,却见杜子衿竟是久久不再言语。只得恭谨立在一旁。等着杜子衿差遣。
杜子衿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后道,“我这样待他,倒是让他去了两难得境地,希望将来他觉察到的时候,不要怨恨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