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武帝十六年,又是一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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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帝十六年,又是一年春。

    长信殿宫女抱着才几月大的四公主在秋园里玩,星月坐在亭子里远远看着,喝了口茶道:“下月是先太后忌辰,吩咐礼佛寺,请一百名高僧去皇陵为太后诵经祈福。“

    搁下茶盅,缓缓道:“太后是新丧,头年忌辰,孝期还未过,陛下又在前线抚慰军民,咱们后宫里的,孝道上更不能落人口实。”

    不远处一条廊子上,穿过来一群人,头的是个半大的子,穿着宝蓝色剑袖常服,头发勒起,有深浓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手里捻着一串举手投足皆是慢条斯理的仪态,年纪虽不大,活脱一个美少年。

    路过亭前,少年停下来,朝亭里秉手行礼:“儿臣请母妃金安。”

    星月笑了笑,温言煦语的问:“才读完书出来?”

    太子颔首:“师傅授了新课,还有些不大明白。”

    星月摸了摸他的头道:“师傅教诲要牢记于心,授业恩师,便形若父母,蒋太傅学富五车,连你父皇都赞誉他的学识,你要多与师傅虚心求教。”

    太子忙道:“儿臣明白。”

    *

    岐州,白马河界。

    历朝数代,东魏北周两国总处对立纷争之境,战火流离不断,近两朝难得停战了几十年,去岁东魏与北周边境又起摩擦,东魏戍边将领屡次挑衅北周界城,烧杀抢掠,终致两国硝烟重起。

    东魏召三十万大军,令两位皇子亲上前线,授征战大将军衔,率兵偷袭北周边境三城,北周朝野上下震怒不已,皇帝力排众议,亲赴前线抚慰北周大军,重振三军士气。

    北周中军大营中,一众将领正全神贯注勘察地形图,白马河两畔形势复杂,稍不留神便会落于下风,失尽先利。

    沙盘上沟壑纵横,营帐连绵,左翼将军道:“魏军两个皇子齐上阵,一人带队在侧翼,一人留守在大营,余下四方俱有大军,白马河周边地势险峻,易守难攻,魏军眼下被逼至河界,背水一战,若是强攻,咱们未必敌得过。”

    皇帝望着沙盘道:“魏军两个统帅不合,九王最怕担责,遇事喜欢往外推,有功要分,有罪无关,极少见他冒头,若不是真到死生一线的时候,他不会领兵出来,眼下不必考虑他,六王兵法阴诡,虽有才干却生性多疑,他熟读兵书,最不屑两军强硬对垒,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死办法,他惯用兵法,善机关陷阱,喜欢以博大,妄图以一师之力搏一军之力,之前在玉城交战过的几次,他次次兵行险招,大摆方阵,你看现在这左右两翼和各方路清清静静的,他必然早已布下重兵,埋伏重重,就等着咱们上钩,如果我们散兵力,分多路去攻反而不好,倒不如反其道而行。”

    将军问:“陛下何意?”

    皇帝在地图上指出了一个偏僻的位置,嘉定关,西河城。

    众人大惊:“这是座废城啊!”

    就在白马河正对的位置,长年水土流失,早已经无人居住了。

    三军齐振,只为攻下一座废城,又是何必?既不能扬威,也不能充足粮草。

    皇帝道:“废城又如何?朕就是要借这座废城尖刀直入,管他什么兵法诡诈之招,只要咱们进去了,谁也奈何不了,渡河攻城不能定输赢,却能占先机,壮士气,朕要的就是先机和士气。”

    皇帝手撑沙盘边沿,缓缓道:“咱们对周边地形不够熟悉,若是分兵,绕路,摆阵,不知路上有多少埋伏等着,更凭白耗费了时间和粮草,西河城兵力薄弱,无人居住,本身无用,但却是咱们改变地势,兼顾攻守的好地方。”

    罢又追了句:“虽如此,不可掉以轻心,去把火药大炮推出来,再派探子去查看情况,准备好火把,船只,我们夜攻西河城。”

    晌午中军议事完毕,出了大帐,有御前禁军过来,递上一纸信封,躬身道:“陛下,宫里又上请安折子了。”

    皇帝揭开来看,是星月的家书,千里迢迢送来,写的已是上月的事情了。

    长信殿淑妃敬上:陛下离宫甚久,妾甚挂念,边境苦寒,望陛下保重龙体,宫内诸事平安,陛下勿牵挂。

    臣妾携太子承璟,二子承奕,三子承叡,四女宝瑛恭请圣安。

    余下便皆是些宫里的闲杂事儿,譬如承奕又同太子伴读,佐领将军家的子架了,被太傅罚站墙角,譬如承叡养了两只花狗,成天满园子溜,给狗喂燕窝炖海参,狗吃了在宫道上泻肚子,被贤妃一顿臭骂。

    他笑着看完,将书信揣进衣襟里。

    待圣驾走远了,旁边一个将军才敢问:“又是淑妃娘娘的家书?”

    禁卫没回话,使了个了然于心的眼色。

    将军笑道:“难怪这位娘娘得宠,陛下离京半年余了,不见别的娘娘关心一二句,就见这位淑妃娘娘一封接着一封的家书,如此关怀,陛下可不是感动不已吗?”

    *

    傍晚时分,两军大营里还在生火煮饭,阵阵炊烟飘散于昏蒙的天际,不见什么异常动静。

    至夜半子时,白马河畔轰然炮火鸣响,接地连天的火光卷席两岸,将河水都倒映的通红。

    不下半夜工夫,连声的炮响,冲天的火光,兵戈血影充斥了整座毫无还手之力的城池。

    北周士兵将成千上万带火的箭镞射向西河城门,残存的东魏士兵仍在负隅顽抗,用滚烫的热油浇淋爬上城墙的敌军,用石块和头盔砸向长梯。

    不断的厮杀哀嚎,连空气中都是血腥的味道。

    血流成河,死无其所,这是战争的残酷。

    一个北周少将率先行爬上城池,砍下守门将领的头颅,随后成百上千的人爬了上去,砍人,砍旗,抓着敌军的人头,在城墙上振臂高呼:“西河城破!西河城破!”

    西河城门大开,千军万马涌入这座孤独的百年老城。

    天渐亮后,三军略做休整,随后再次启程行军,从西河城入东魏境,拓马扬刀,不日便连下边界三城,士气高涨。

    魏军想要回头包围,奈何溃散四处,难以回拢,九王在滦城见次情形,立刻下令调头弃城,唯恐牵连自己的队伍。

    中郎将军在中军营帐直接跪地相求:“求殿下三思,切不可罔顾三军期望,置数十万百姓于不顾之地啊,周军虽勇猛,但不及我们粮草充足,地势便捷,殿下若是及时回援,失陷的城池还有回旋之机,殿下身为龙子凤孙,亲王之尊,理当担起身先士卒,护佑军民的责任,臣恳求殿下,万不可弃城。”

    九王只是冷眼看着跪地的中郎将军:“你这是在威胁本王吗?”

    他大怒:“本王有自己的考量,还轮不到你这中郎将来指手画脚!城那几座偏城既无粮草又无兵马,救下来又有何用,不是凭白浪费我大军兵力吗?壮士还需断腕,为顾全大局,抛几座城池又怎么了?这些犄角旮旯的地方,自有六王去管,本王何须理会?”

    中郎将军再三恳求:“行军仗,一个先字占头,您屡次退让,岂不是将机会都让给敌军了?”

    “够了!”九王拍桌拂袖:“本王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地方让六王去管,本王只管中军三营之事,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劝本王回援失陷城池,焉知你不是六王身边的细作,是想坑骗本王,将城池沦陷的罪过推给本王吗?”

    他冷声道:“本王提醒你,六王已经被贬斥为陇南郡公,不过区区一个副帅,这三军大营中,本王才是名正言顺的统帅大将军,三军诸事繁杂,你休要再将鸡毛蒜皮的事情报给本王。”

    *

    七日之后,分散大军的李昀终于聚拢军队,带兵回援,站在白马河对岸的城墙,北风烈烈,席卷黄沙。

    他在高头大马上勒紧缰绳,望着一片凄凉的战后荒城,深深叹息一声,对左右近卫道:“有时候真觉得累了,太累了,国朝蛀虫遍地,眼睁睁大厦将倾,我身单薄,即便肩负千斤也无法力挽狂澜,实在疲于应对这些奸滑佞臣,猪狗兄弟。”

    他语有薄怒:“九王这个蠢货,明明手握兵权,号令三军,却只顾自己逃命,连陷数城,真是蠢得一败涂地,虎符在他手里还不如书案上的镇纸。”

    风沙之间,遥遥一望,能看见对面安营扎寨的北周大军。

    有一支正在列兵整队的队伍,穿着金色的盔甲和墨黑的披风,身后飘扬着北周墨色金绣的威武旗帜,那是专属于北周帝王的御前禁军。

    他看着那个男人的旗帜,渐渐想起那个女人。

    想起那一年大牢里决绝自尽的她,想起眼含泪水喝下哑药的她,想起在他身边那样狼狈的她。

    他曾亲手杀了她的亲人,毁了她的家族,为她端上哑药,将她赶去北周。

    是他亲手,将她送到了那个男人的国土,将她推到了那个男人身边。

    他几次对她狠下杀手,她又几次从他手里死里逃生,兜兜转转,再也不见。

    风裹挟着刺骨的凉意,从白马河畔呼啸而过。

    李昀忽然想起,在他们都还年幼的时候,那时星河与星月两姐妹刚进宫,星河是众星捧月的储妃人选,星月是储妃的陪衬跟在姐姐身后,一言一行都那么心翼翼。

    她第一次上宫里的课,拿不惯玉筒的笔,还是他教的。

    她对他:多谢六殿下。

    那时候她很,扎着两个团团髻,还挂着两个铃铛。

    连如今那位北周的帝王,她现在的夫君,也没有见过那个样子的许星月吧?

    从前他们交集不多,少有的几次见面,都是因为星河。

    念起星河,李昀叹了口气。

    他这辈子辜负的人太多了,偿还不起,也计算不清。

    他也的确曾经对星河动过心,星河比星月年长三岁,她是桃花春风般艳丽的美人。

    十四岁的时候,他想迎娶星河,想要爱护她,保护她,要尽自己所有的能力对她好。

    十六岁的时候,他的目标是坐上太子的位子,他要让星河做太子妃,做母仪天下的皇后。

    十八岁的时候,他想杀了太子,想杀了朝野中所有不服他的人,甚至将目光投向他坐在龙椅上的父皇。

    二十岁的时候,星河在他的王图霸业中已经不值一提了,他要的,是东魏的千古江山,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人,他都会毫不犹豫的砍下去。

    积年累月,他终于辜负了那个曾经最珍惜他的人,他的野心和欲望太大,大到白骨累尸也不在乎。

    可是走到今天,追忆往事又能如何,早就不在乎了。

    他现在满心所想,就是击退北周军,扬东魏之雄威。

    他要杀了北周的大帝,要歼灭他们的精兵与名将,要拔下他们的军旗,砍断他们的帝旗。

    时至今日,他没有任何退路。

    此次战役,是他东山再起的唯一机会。

    成则威震五洲,败则丧家之犬。

    出神之际,身旁人唤他,“殿下,咱们该回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