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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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恩被调去端庆宫已是十日后的事了,那日赶巧是个大晴天,残留的积雪一下子化得厉害,雪水顺着重檐歇山顶汇流至檐边的琉璃瓦处滴落来下,光影和尘埃都搅动着,给这个干冷的冬添了几分水气。掌事公公吴祥领着近身侍候的太监宫女一路穿廊过门,进了端本宫西边的书房里拜见三皇子殿下。

    书房处是个独立的院落,院中植有一棵上了年生的木樨,时值初冬,枝干萧索,只托了几处枯草架就的巢,覆着点残雪,但胜在枝干伸展得宜,带着几分素雅质朴的味道。门前一副楹联,是行草的“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1】”,并额上题着“和尘斋”三字。

    怀恩一路乖巧顺从,待入了书房内就不大忍得住了,趁着同行之人皆低头敛目,便悄悄掀着眼皮量,一路徐行,但见明窗净几,长案高阁,处处透着古朴雅致。怀恩偏了偏脑袋,想看清案后的那人,眼前乳白色的香雾斜斜散开,案角的淡黄色腊梅掩着,看不大分明,只隐约瞧见那人将一身苴麻孝袍穿得气蕴卓然,左腕上似缠了串紫檀佛珠,沉静内敛,静穆得像佛殿里香案后供奉的神佛。

    不是才刚及冠吗?她还以为该是个眉眼青涩的少年郎。

    吴祥见三皇子在书案后提笔写着什么,不敢出声,只示意众人齐齐跪下,屏息等着。

    房里一时阒静。

    怀恩跪在前头,得了机会好好端详,视线一路往上,伏案之人腰身往下被黄花梨木的书案挡住了,往上穿的是苴麻对襟袍,左胸处缀着一块麻布,里头衬着白底交领衣。怀恩微抬了抬头,所视之人低着头,戴着麻布冠梁,其下是乌黑的入鬓长眉,温润低垂的眼……

    怀恩在心底里猜测有这般俊秀眉眼之人指定难看不到哪去,想想又觉得有几分熟悉之感,刚想抬头再仔细看看,斜里一道冷冽的目光刺向她。

    怀恩偏头一看,正是侍立在三皇子身旁的太监吴祥目含警告看着自己,怀恩忙低下头来不敢再看。

    朱辞远一篇文章收尾,歇腕搁笔,这才看见下头跪着的一众奴才。吴祥见朱辞远停了笔便凑上前道:“殿下,这是内务府拨来近身伺候殿下的宫人,奴才领着他们来给殿下见礼。”

    朱辞远抬首淡淡扫了一眼,复又低头吩咐道,“赏吧。侍墨的留下。”

    被点名留下的怀恩一阵窃喜,心想今日定要好好表现给新主子留个好印象!

    吴祥依言领着其他宫人退下,怀恩起身到了案前替朱辞远磨墨,恰巧朱辞远口中干涩,端过手边的茶盏来。怀恩便抬眼想要趁机偷窥一下主子的侧脸。

    眉眼温和深邃,修鼻薄唇端方清俊……等等。

    怀恩:“……!!!”

    刚抿了口茶的朱辞远似乎察觉到了定在自己脸上的炽热目光,抬眸看向这肆无忌惮看着自己的内侍。

    怀恩猛地低下头,恨不得钻到地底下。以头抢地的心都有了!

    老天爷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怀恩都要被自己蠢哭了。她,一个内侍,紫禁城里蚂蚁一样的存在!就在前些天夜里,差点儿朝如今陛下唯一的皇子,自己如今的主子的屁股上踹了一脚!还往他脸上扔了不止一个雪球!!!

    她怎么感觉自己被判个凌迟都是轻的……

    朱辞远见他低下头后,没有再看他。只当是一个内侍一时好奇的越举,被发现后害怕责罚而已。他放下茶盏来,随意取了手边的雅集来翻看。

    时间一点点流逝,怀恩心中“砰砰砰”惴惴个不停,头上是一头的热汗,背后是一身的冷汗,只机械地磨着墨,想着自己即将面临的死法。

    朱辞远读到精妙之处,正想做个批注,抬笔蘸墨,却突然感觉手底湿润,一抬眼见砚台里的墨汁早就溢了出来。朱辞远抬眼看着神游天外的某人,屈指在案面儿上轻叩了两声。

    怀恩听到声响,这才回过神来见了溢出来的墨汁,慌忙跪了下来:“奴才该死!”

    朱辞远不意把人吓成这样,也并没有苛责的意思,只叹了口气,温声吩咐道:“还不快些水来,若吴祥瞧见了,你怕是要受罚。”

    “是……”,怀恩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本想借着这当口找个由头换个人进来,结果外头洒扫的一个太监听见她要去取水给殿下净手后,二话不还没等怀恩拒绝就出去飞快地捧了盆水交到怀恩手上。

    “公公伺候殿下辛苦,这等事就交给的们吧。”那太监笑得跟朵花儿似的,一脸巴结道。

    看着手中铜盆的怀恩:“……”

    怀恩苦涩一笑,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语气意味深长:“兄弟,我记住你了。”

    太监听了,只觉得巴结对了,眯眼成一线,脸上的花开得更盛了。

    怀恩重重地叹了口气,只好硬着头皮捧着铜盆进去,见朱辞远走近连忙将铜盆捧高了,把头深深地埋了起来。

    朱辞远洗净了手上的墨汁,一面拿巾子擦着手,一面看着面前的内侍,那头低得像是要生生折断了,只露出一段纤细莹白脖颈,就连端盆子的手也微微发着抖。朱辞远不禁有些无奈,他又不是阿鼻修罗,怎把人吓成这样?连头都不敢抬。

    他自被徐首辅亲自教养,待人接物皆端方温润,不愿吓得奴仆战战兢兢。只以为是因为方才之事这内侍还在后怕,便温声宽慰道:“一时错漏,我不罚你,下次留意也就是了。”

    “是……谢、谢殿下。”

    “你把头抬起来。”朱辞远只觉得她的脖颈看久了心中会有异样。

    怀恩心中一紧,还是想垂死挣扎一番,于是颤着声儿道:“奴奴……奴才貌丑,不……不敢污殿下贵……贵眼。”

    朱辞远心中起疑。内务府的人又不不是傻子怎么会选个貌丑的太监近身伺候。况且,这颤声结巴的语气有那么一丝的……熟悉。

    他将手中的巾子往铜盆里一搁,带了几分威严,语气已不容置疑:

    “抬头。”

    怀恩被溅了一脸的水也不敢擦,只低着头慌慌张张往外跑:“奴……奴才先去把水给倒了!”

    她还没跑几步,正在这时吴祥从外头快步走了进来,怀恩慌慌张张地低着头压根儿没看到,直直地往吴祥怀里冲,结果两人撞到了一起,铜盆哐当一声砸了下来,吴祥一屁股摔在了地上,水洒了一身。怀恩则更惨,被吴祥的大肚腩顶了一下,直直朝后跌去,后脑勺磕在了地板上。

    怀恩疼得龇牙咧嘴地要去摸后脑勺,刚一睁眼,就看见自己的这张脸直直地落入了站在她头顶方位的三皇子眼中,暴露无遗。怀恩僵愣了三秒钟后,顾不上身上的疼痛挺身而起往门外跑去。

    “站着。”

    朱辞远沉声发了话。

    作者有话要:

    【1】引自陆游的《题老学庵壁》。

    【2】皇帝及朱辞远服饰描写均参考撷芳主人的《大明衣冠图志》。

    作者君: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怀恩:……我特马x&%#* 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