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赐药
怀恩看着铺上的那泡尿冷冷一笑。就这般急不可耐?她勾着嘴角目光凛冽地环视过屋里的其他三人。
这间房坐西朝东,四人的卧铺自北而南。怀恩的卧铺在北边数第二个。而卧铺在怀恩旁边也就是最北边的宝顺只环膝缩在自己那片地方,似也在忍耐那床铺上的气味,见怀恩进来了,目光闪烁躲避。
原本坐在圆桌旁的长宁见怀恩如此面色站了起来,欲言又止。
而剩下那个名叫三喜的太监正悠闲地在圆桌旁磕着瓜子,嘴角带笑地看着怀恩。
作俑者是谁,一目了然。
怀恩抬脚一瘸一拐地往三喜走去,刚走到圆桌旁便被长宁扯住了。他凑近怀恩低声劝道:
“怀恩你先忍忍吧。他干爹曹旺在乾清宫做事,是伺候陛下的,在司礼监也算的上话。你莫要惹他。我柜子里还有一床褥子,借你用一晚吧。”
怀恩看向他,温颜一笑,“长宁,你怕是误会了。我不过是想同三喜哥几句悄悄话。你和宝顺回避一下可方便?”
长宁有些迟疑,生怕两人起架来闹大,可想想殿下嘱咐自己在这屋里时要好生观察其他三人的性子的话便点了点头,走到宝顺身旁坐着。
三喜听了怀恩的话来了兴趣,抬指刮了刮眉骨,一副地痞流氓的坏笑:“不知怀恩兄要与我什么?我倒是想听一听。”
怀恩弯腰凑到他耳畔,捂嘴低语了几句。
只见三喜怔愣了一会儿,旋即变了脸色。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腆着脸同怀恩笑道:“怀恩兄,你可千万别同我客气,我虽然大你几岁,却要比你进宫晚,你叫我三喜就成了。方才是一场误会,傍晚有野猫蹿了进来,在你铺上撒了一泼。方才我们还在要如何是好呢。我倒是有条备用的褥子,怀恩兄若是不嫌弃,我给你换上?”
怀恩扯了扯嘴角,满意地点点头,“那便麻烦三喜了。”
于是三喜便匆匆忙忙地从柜子里扯了褥子给怀恩换上。此情此景让在旁观看不知内情的长宁和宝顺看得目瞪口呆,实在不知这三喜前倨后恭的缘由,可也不好多问。
***
半夜里,怀恩趴在被里听屋里众人都呼吸绵长了,才带着一早收拾好的包袱悄悄起身去了茅房。
待进了茅房,怀恩点了火折子立在石块上,又将门从里头拴住,取了白布咬在嘴里,将粘连在身后的衣服扯了下来,抽着冷气勉强撒了些白芷粉,又和了药油咬牙将膝上的淤血揉开,做完这一切后的怀恩已是筋疲力尽,扶着墙壁缓和了许久才又悄悄回到了房内。
怀恩趴在铺上,背上一阵一阵地疼着,自是一夜无眠。自己探了探额头,虽然有些发热,但并不厉害便松了口气开始在心里算。
三喜那个蠢货根本就不值得她费什么力气,只要稍稍用些计谋,就能把他治得服服帖帖。
但想起今日吴祥那趾高气昂的样子,她便恨得牙根儿痒痒。
六日前,当被选入端本宫的人选定下后,王彬曾暗中交给了她一份名单,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这些近侍宫人的来历和渊源。这吴祥是太后特意拨给朱辞远的,孝字当头,无论是朱辞远还是皇帝,只要吴祥不犯大错,他的地位就稳如泰山。
所以要除掉吴祥,只有两条路可以走:
一、要吴祥犯下大错。可吴祥这个人明显要比三喜这样的蠢货要精明老练许多,要想做到并不容易。
二、便是从郑贵妃那儿入手。郑贵妃对太后可谓是恨之入骨,这本就是个先天优势。可是自己如今身份敏感,要如何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借刀杀人?
怀恩思量许久,却也一时找不着法子,一时有些脑瓜儿疼。
可无论除掉吴祥有多难,她都要去做!
但凡有人让她痛一分,她必还之十分!她怀恩从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这宫里也绝容不下良善之辈!
***
怀恩到底受了这一遭罪,身上疼得厉害哪能去伺候人,况且听吴祥的言语之中尽是敲自己乖乖把这顿罚烂进肚子里,不能捅到殿下面前。怀恩便和长宁商量着先替自己几日值。
这日朱辞远为练腕力刻了许久的玉章,歇眼之际见旁边伺候的是吴祥,便开了口:“这几日怎么不见怀恩来伺候?”
这句在吴祥心里激了几个浪花,他躬身谦顺地回道:“禀殿下,那奴才受了风寒,请了几日假。”
“可病得厉害?”
“应只是受了凉,怕过了病气给殿下。奴才一会儿差人去问问。让他好了,尽快来当差。”吴祥思忖着殿下的心思心回道。
“既病了,就让他好好养着。需要什么药材就给他送去,到底是咱们宫里的人,别苛待了。”
“是,主子体恤是奴才们的福分。”
于是那日午间便有个太监给怀恩送了几包治风寒的草药,还带了吴祥的话来,“吴公公,这是殿下吩咐给你带的药,风寒好了,便尽早回去伺候。”
怀恩自然称了谢,又趴到铺上捣鼓着那几包草药,眉开眼笑的,心情极好。
殿下待底下的奴才可真好,再和那阴狠毒辣的吴祥相比,那就是一个活佛一个恶魔,高下立见。
那吴祥真有嘴胡诌,还特意叫送药的太监提到了风寒,不就是敲自己到殿下身边伺候后管好嘴嘛!不过,有了殿下这番赐药,那吴祥日后想给自己穿鞋怕也要顾忌些了。
***
第五日,怀恩虽然身上还没恢复得利索,还是尽早回去伺候了。进去的时候,朱辞远正倚在南窗下的炕几旁捧着卷书闲看,鸭蛋青色的书封被卷在了里头,怀恩看不出是什么,索性趁着殿下看得专注,悄悄拿眼量他。
暖黄的日光透过南窗的高丽纸均匀地洒在他的面上,镀了一层剔透的玉色光芒。平和而雅致的眉眼,清挺的鼻梁。薄唇的色略有些淡,总是微微抿着。举手投足间带着几分儒雅矜贵。
怀恩回想着这几日和殿下的接触,这个人虽总是面静声沉,却并不疾言厉色,语言间的维护和宽纵,显得温和而宽厚。
总归是个人美心善的好主子。怀恩暗自总结道。
待怀恩回过神来,见殿下手中虽捧着书,可那双清致的眉眼瞧的可不就是自己嘛!怀恩心虚地低下了头。
“脸怎么了?”朱辞远看着怀恩脸颊上那抹未消尽的青肿温声问道。
怀恩下意识摸摸脸颊,“奴才前日里病得昏沉,磕到门框上了。”怀恩倒是想告状,但到底顾忌着吴祥。
朱辞远将书翻过一页,不再话,瞧着也就是随口一问。
怀恩这时倒想了起来,自己还没谢恩呢!于是匆忙跪下,还没来的及张口就倒抽了口冷气儿,又匆忙接上,“奴才谢殿下赐药,奴才日后定好好当差回报殿下。”
朱辞远也不叫她起来,过了一会儿才抬眼问:“膝盖也是病时磕着了?”
怀恩听罢,想想殿下只怕早就看穿了自己那些拙劣的遮掩,抬头动动嘴想解释,却又不知该怎么才妥当。
朱辞远自然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吴祥罚你了?”
怀恩苦着脸点了点头,点完头又怂了巴几地拿眼偷偷看他。
“你性子跳脱,只怕早晚要闯下祸头。眼下吃些苦头长长记性也是好的。”朱辞远看她又拿那乌溜溜的眼珠子偷瞧,没了好语气。
怀恩低头委屈地撇撇嘴。不过倒也在她意料之中。掌事公公本就有权直接做主罚下头犯错的奴才。再者,真正的主子也很少去过问这些,平白乱了规矩。至于朱辞远知道这事,怀恩觉得也没什么好意外的。一则能让自己撒谎遮掩的自然不会是别人,二则别人或许不知,怀恩却是靠着那份名单知道的,那长宁过去是御前太监刘思的人,而殿下又深得刘思照料,所以长宁很可能是殿下的人,长宁告诉了殿下也未可知。
朱辞远见这奴才又神游天外去了,一时觉得对牛弹琴,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起来吧,不是腿上还有伤么。”
怀恩这才站了起来,还趁机揉了揉跪疼的膝盖。
***
下午原本是长宁的差。怀恩因为之前长宁的换班,便仍旧来当差。
怀恩正收拾着书案,看着斜躺在蟹壳青澄泥砚上磨掉了一块的墨锭,心中起了心思。
她在宫里待了多年,还是识货的,这应是上乘的徽墨,上头还有腊梅枝的描金,最终要的是还没有宫中的印记,可以拿到宫外卖个好价钱。她眼下正缺银子,况且宫中此事早已成了风气,伺候贵人的好处不就在这嘛,除了日常的赏赐,便是这些用物。只需将东西给出宫采买的太监到特定的地方变卖便成,反正贵人们好东西多的很,哪里记得那么清楚。
怀恩转头见朱辞远正在前堂和太医询问着太后的病情,便赶忙到抽屉里找收盛墨锭的楠木盒,果然里头还有三块,怀恩随手包了一块,悄悄塞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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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朱辞远灯下读着一卷《齐民要术》,看到精彩处正欲做下批注,抬头要唤长宁过来磨墨,见他正在博古架上整理着书籍,便索性自己挽了袖子拿起墨锭来磨,磨了几下觉得有些涩然。这套四君子的墨锭是在徐府时“祖父”送给他的,许是一路运到宫里辗转吹风受冻了。心下有些不舍,忙将楠木盒找出来,准备叫人一起拿去养护,这一开,却发现原来梅兰竹菊的一套,除却手中的这只,如今只剩下兰和菊。近几日也就怀恩和长宁收拾着书房,朱辞远突然想起今日起身送太医时,无意中便瞥见怀恩在书桌旁拾掇规整的模样,心中明白了一二。
正巧此时负责奉茶的宫女清月端着茶盘进来了。朱辞远将她唤了过来。
清月走到近前见殿下正看向自己,不由得心里砰砰直跳,这几日来殿下似乎有意避着宫女,很少叫她们近身伺候,想起这几日偶尔的惊鸿一瞥,殿下那玉树琳琅、朗月昭昭的姿容,一时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脸上红晕染开,微微低着头应道:
“奴婢在。”
“你一会儿去御药房取些上好的跌药、金创药送给内侍怀恩,你亲自去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