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兵马不紧不慢地走,从朔北下到沧州北部。沿途的一路,都还是李玉泽他们熟悉的景致。
虽然已经是三月四月的更替之季,朔北的一切却仍旧弥漫着一股萧条感。早起来的时候,山野间弥漫的雾气总是挥散不去,吹在人身上,带点刺骨的冷。若是久居深闺的妇人,或是身体瘦弱的孩童吹了风,回去少不得要病一场,发一场烧。也亏得玄铁骑在朔北作战多年,基本上对这种天气都有不差的抵抗力。
只是这种带点灰色色调的远山看久了,难免也会产生点索然无味之感。相比于濯京春天的百花满城,夏天的烈日垂柳,冬天的枫叶果香,冬天的红梅烟火,朔北终年不化的积雪和沉闷得一言不发的远山,自然是相形见绌。
在朔北的时候,他们与羌人相安无事的那一段时间里,李玉泽就喜欢眺望远处灰蒙蒙的山影。无趣也带点意味,平和之中自有道理。虽然朔北的一切都比不得濯京,更别提和家人以及挚友的分离,但在北地的旷野,李玉泽总是能感到一种自在感。
那感觉就像是雄鹰离了巢,张了翼,来到辽阔的天。就算哪怕自己的翅膀都还扇不起一丝风,能够来到这样的一片天地,对李玉泽来,也比在濯京要更加如鱼得水。
只是在自在的同时,也时常会感到一种挥之不去的孤寂感。山本该是阻隔的,李玉泽和家人,和挚友,隔着重峦叠嶂的山脉,远的不得了。可是就这么在远处眺望着,那山脉似乎又只是薄薄的一层。好像只要他李玉泽随时愿意,就随时都能回去。
年轻的统领大人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下摆仍旧随着风猎猎作响。他的铠甲和普通士兵的外表看起来类似,细看却大有不同,在阳光下面闪着点细细的蓝银色。
看着这暗暗的蓝银色,李玉泽唇角又不由得浮现一丝笑意。这是临行之前,他的好友方宜民特地托锻造大师造的甲胄,里面不止用了寻常的材料,还加了方宜民在雀州当刺史时偶然得到的一块灵心石。
这种石头李玉泽曾经只在书里见过记载,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实物。据这种石头坚硬如铁,无坚不摧,是制造武器的完美材料。又极其漂亮,在极其黑暗的地方,会散发出淡淡的幽蓝色。书里还有很多关于这种石头的轶事——比如,这种石头生长的地方,几乎没有任何植物和动物能够存活。所以这种石头又被认为有毒性,只是还未经过证实。还有就是,这种石头的形状是浑然天成的心形,又因为颜色漂亮,也被不少人用来做送给心爱之人的定情信物,也是这“灵心石”名字的由来。
只是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缘由,或许是太多的开采和使用,使得这种石头的数量急剧减少。方宜民从锦盒里把石头交给他的时候,李玉泽还吃了一惊。
“这……是否太过贵重了?”
指尖摩挲着精致的盒面,李玉泽有些迟疑地道。其实他很感激子澜的这份心意,而且看着对方星星亮亮满含期待的眼睛,拒绝的话就怎么都不出口。
可是这样贵重的礼物……灵心石这种东西,给李玉泽固然可以帮上他的忙。可若是送给交好的世家,或是献给陛下……不管哪一种,都比给他李玉泽这个无名卒要来得值得的多。
方宜民已经送出了自己纠结好些天的礼物,却见李玉泽并没有要接受的意思。他有点紧张,担心对方是因为看出了他的意图,才不肯接受这份心意。但他也不想马上就露馅,于是装出不解的样子,道:“如何贵重了?”
李玉泽不好意思地挠挠额头:“子澜,我这次去,只是个副参领呢。用这么好的东西,我怕是配不……”
“从羿,你只要明白一件事情。”方宜民重新把锦盒放回他手里,“你对我来,就是最重要的。那些军功前程,我们儿时的壮志,都是因你我二人的存在才有意义。”
他的手指握着李玉泽的,紧紧抓着,让李玉泽能够感觉到他这几句话里的巨大情意,却又丝毫没有弄痛李玉泽一点。
方宜民从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他娘胎里就略有不足,从身体便不好,方老丞相疼他疼得紧,就连寻常方家子弟要做一些的日常活计,方宜民从来都是不用做的。所以他的手指,相比于握枪握弓如臂使指的李玉泽来,不知道细嫩了多少。
此刻那葱白的指尖扣着李玉泽宽大的指节,指甲摩挲着他的薄茧,让李玉泽心里莫名起了点奇异的感觉。只不过还没等他弄清楚这股感觉具体是什么,就被一股巨大的感动冲刷了下去。
年少时开始累积的情谊,长大之后又志同道合,各自为了共同的理想努力……李玉泽不知道第几次重复感叹,自己这一生,能认识子澜这一位好友,何其幸运。
李玉泽看到这盔甲,便想到自己的好友。也不知道子澜在南部治水,一切是否顺利……好友的能力,李玉泽从来都是不担心的。只是子澜的身体一直不算太好,不知道治水的一切工作,是否辛苦?同去的官员里,又是否又能帮他分担分担的人?
杨述难得几次起大早,都撞见他这般,时而眺望远山发出点叹息,时而又摸着自己胸脯微微一笑。摸不着头脑的副将担心统领精神压力过大,脑子有点错乱了。又怕自己的忠言直谏惹来一顿脑门暴栗,只好咬着大白馒头,无可奈何地摇头走远了。
从朔北慢慢进入沧州关口,渐渐就有了点人间烟火的气息。李玉泽和杨述都是正儿八经的濯京人,沧州当地方言带很多卷舌,听不太懂。但就这么看着沧州百姓赶集,互相聊天,喝酒猜拳,竟也有一种不出的乐趣。
李玉泽又想到方宜民曾经跟他过的,雀州百姓的生活习惯,不由得在心里对比了起来。不过,还没对比出个所以然,他又无不遗憾地想,子澜还没来过沧州呢。
再经官道到京都,又是十余天。这十几天陛下的书信也来得勤了点,江极已经大好,书信都由他亲自来回复,无须再由杨述战战兢兢地代笔。
一进濯京,陛下以及众大臣已经在城关内等候了。这一次李玉泽他们确实是去了太久,也出了不的成绩,皇帝觉得自己亲自到城关去迎接,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事。
再,江极也在行军队伍里呢。
李玉泽,江极,杨述三人下了马,一字排开。随着铿锵两声,铁甲碰撞,三人一起单膝跪地,垂首向天子请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玄铁骑于朔北澜山关大获全胜,羌人死伤两万余人,我军死伤二千八百二十二。活捉羌人俘虏三千余人。臣朔北玄铁骑正都统李玉泽,率下部江极,杨述,及玄铁骑千人精兵,奉命回京觐见!”
封祁的视线扫过三人的脸,不着痕迹地在江极身上稍微停留了会儿。
“起来吧?”他冲李玉泽道,又醉翁之意不在酒地问,“一切还好?”
李玉泽和杨述皆点点头,简单了几句。封祁的眼睛终于能光明正大地放在江极身上:“江爱卿呢?”
“一切顺利。”江极着,又要跪下去,“幸不辱命。”
封祁连忙拉住他,强笑道:“爱卿今日是功臣,无须拘泥于这些礼节。”
江极顺着他的力度站起来,也不话了。
杨述看出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对劲,赶紧道:“陛下,春风寒冽,龙体为重,咱们还是先回宫吧。”
“对,对。”封祁如梦初醒,江极顺势放开了他的手,不着痕迹退回到原来的位置。封祁有点失落地转身,突然瞥见抹深蓝色的衣角,又笑道:“李都统。”
李玉泽闻声上前一步:“臣在。”
“朕今天还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去看看吧。”
不等李玉泽开口询问,陛下已经抬步往前走,众大臣跟着他离开,只有一名身穿深蓝色官服的人还留在原地。
“子澜?!”
方宜民今日穿的是最正式的文官配置的深蓝色朝服,衬得他皮肤更加白净。只不过李玉泽没半点心思欣赏面前的美人,只顾着急哄哄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给方宜民披上,又把他胸前垂着的两条系带系好。
“今日春风有些冷,穿着我的披风,不然你回去又要感冒。”
他伸手去试方宜民手心的温度,而对方也乖乖把手交给他。方宜民时候身体不好,李玉泽就是这么看顾他的,现在长大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手心还是温热的,看来他不冷。李玉泽总算松了口气,又问道:“前几日写信给我,不是身体还没大好?怎的今天又出门吹风来了?”
“从羿,你终于回来了。”方宜民好像什么都回答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回答。他上前一步,紧紧搂住眼前的人:“我很想你。”
两人只不过接触一瞬就分开了,连李玉泽身上的味儿都没能闻全,方宜民面上表情不变,心里暗暗觉得可惜。
他继续道:“我前几日又得了个稀奇的好东西。你这次回来,何时得空,上我那去看看?”
李玉泽笑道:“你一向是好东西见惯了的,竟也有让你都觉得稀奇的东西?”
他揽着方宜民往前走,越是思索,心下就越是感动。他在朔北征战的这些年,方宜民也是这样,不管见着了什么好东西,只要有方宜民一份,就有他李玉泽的一份。很多时候那些好物件,好吃食,甚至方宜民半点都还没尝,都进了远在朔北的李玉泽的肚子里。
李玉泽思及至此,不由得又紧了紧自己搂住友人的手臂。
他感叹道:“难为你有这份心,处处记着我……想我李玉泽在世上这二十载,有你子澜这样一个真心待我的朋友,别的什么,我也无须再求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句心里话,在方宜民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如果……自己在李玉泽心里,竟然有如此分量的话,方宜民,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也就有了更多的勇气。
“对了,是什么好东西?”
“这……还是容我先卖个关子吧。”方宜民冲他眨了眨眼睛,笑得狡黠。
许久不曾见他如此生动的一面,就在眼前,李玉泽也笑得开怀:“好,等我回家见过父亲,即刻就去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