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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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三月春暖花开的季节里,李玉泽不再是来时的孤身一人。

    他的身边站着方宜民,身后是他的玄铁骑。

    年轻的将军今天没有穿盔甲,在这样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他深蓝色的劲装岿然不动,只有一点点袖角随着微风吹拂上下起伏着。

    赵承弼不属于玄铁骑的编制内,他在濯京也有许多正经事清要做,这次和李玉泽一起来朔北,本来就是为了帮助对方对抗羌人的。现在外患已除,也到了赵承弼该回京的时候了。

    遗憾的是,李玉泽却不能跟他一起回去……他自己还有太多事情要做,要整顿玄铁骑里的人员,重建基地和边防,不管哪一件,现在都是少不了他的。

    其实有时候……李玉泽也会觉得十分地对不起方宜民。

    对方和他在一起,似乎总是要牺牲很多——就比如他们现在……明明才刚刚互通过心意,还没来得及温存一会儿,李玉泽就该回朔北了。

    就连他们相处的这十几年,要是真的正儿八经地算账,论那些互相送出的礼物和写过的往来书信,方宜民恐怕也是当仁不让更多的那一个。

    越是这么想,李玉泽的心里就越是愧疚,一种酸酸涨涨的情绪充斥着他的内心,几乎快要把他淹没了。

    在这种酸胀情绪的驱使下,他忍不住开了口:“子澜……”

    ——他的内心有一种冲动,道歉的话怎么也不完。可是话一到嘴边,又觉得没有必要……他和方宜民之间,这些东西是最不需要的。

    果然,话还没完,仿佛知道他后面要什么一样,方宜民微笑着开了口:“没关系啦……我明白的。”

    他轻轻扯了扯李玉泽的袖子,明明他才是最被想念折磨的那一个,现在却还要逞强一般地安慰李玉泽:“你不要想太多啦,在这边好好照顾自己,我会在家里等着你回来的。”

    李玉泽看着他嘴角的微笑,明白了他是真的懂了自己的意思,轻轻笑了一下,把后面的道歉和愧疚咽进了肚子里。

    他把方宜民被风吹得有些凉的手放进自己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给他暖着:“嗯。”

    这段时间方宜民被他好好养着,一日三餐都有李玉泽看着他吃,脸色好了不少。

    李玉泽看着怀里的人总算好看起来的脸色,还是带点不放心地叮嘱道:“回去之后,也要按时用膳,知道吗?晚上早点睡,上朝什么的,也不要弄得太辛苦了……”

    ——听他这么,自己回去之后仿佛要一心一意躺下来当闲人了一般。

    方宜民笑道:“从羿你可快别了……若是陛下听到你这一番话,怕不是要生气了。”

    他在这儿一个劲儿插科诨,笑眯眯地开玩笑,无非就是不想让自己即将离别的低落情绪影响李玉泽。

    李玉泽也明白这一点,于是只是把人还在笑嘻嘻的脸按在自己肩膀上,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方宜民又从袖子里慢吞吞地伸出手,仿佛安慰一样地拍了拍李玉泽的后背:“从羿,真的不要担心啦……我都二十好几了,能好好照顾自己的。”

    ——也就眼前的这个人,还当他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儿,处处都要人操心。

    李玉泽抓住他作乱的手,又重新塞进自己怀里,防止方宜民的手被风吹得重新变冷。

    有时候李玉泽也想为自己申诉一下——真的不是他太操心啊!而是怀里的这个人……知道没有人关心着他、在意着他,就真的会放任自己的身体不管不顾,抱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别看方宜民表面上笑眯眯的,在北部的这段时间里,就天天跟在李玉泽后头,人做什么他做什么,其实……方大人脾气倔着呢。

    再耽误片刻,上路没走一会儿就要天黑了。天黑了不好赶路,怕他们在路上不安全,赵承弼开口提醒道:“从羿,子澜……我们可能现在得出发了。”

    方宜民从李玉泽怀里抬起头,惊讶道:“现在?”

    赵承弼看出了他的失落,不忍心做这个拆散鸳鸯的狠心人。但晚上赶路到底不安全,他们在路上的时间越久,耽误的事情也会越多,便狠下心点了点头。

    李玉泽把人重新揽在怀里,给了赵承弼一个“等会儿”的眼神,对他:“那我们……再一会儿话。”

    赵承弼于是点点头,安静地走开了,把空间重新留给这一对即将分别、却又刚刚互通心意不久的有情人。

    方宜民窝在李玉泽怀里,远眺着北部苍凉的景色。这边日头高,云却很淡,阳光亮的刺眼,连带着视线里的一切东西都带着几分灿烂。

    ——从羿每日在这边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吗?

    方宜民望着远方起伏的山脉,山影淡淡,日头高悬,时而有几只秃鹫掠过顶峰,发出令人醒神的啸叫。

    李玉泽低头望着他,问道:“好看吗?”

    方宜民似乎看得出神了,语气呆呆的:“……好看。”

    ——这样苍凉却壮阔的景象,濯京从来都不曾有过。作为大燕的首都,它是繁华而嘈杂的,和这里的景象一对比,方宜民忽然就觉得……自己很喜欢这里这种片刻的安宁。

    又或许……是因为身边的这个人吧……

    想到这里,方宜民抬头,正好看见李玉泽锋利的下颌线。

    “那儿就是澜山关。”李玉泽抱着他,伸手指道,嗓音低沉好听。“过了那儿,再走个一天两天,就到了我们在朔北的大本营了。”

    方宜民叹了口气,到底知道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好好养病,可还是道:“……我也想去。”

    在李玉泽面前,方宜民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此刻那种闷闷不乐很容易就被伴侣读到,又被更加细密的吻和拥抱安抚住。

    李玉泽低下头,亲了亲他的额心,又帮方宜民把被风吹乱的额发拨好。

    他低声,语气郑重地像是许诺:“会有那么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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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人黏黏糊糊一阵,知道再也耽搁不得,李玉泽牵着方宜民的手走了过来。

    赵承弼和公主正站在一起,似乎在着什么。公主的表情有点生气,赵承弼则带了点心翼翼。

    李玉泽走近一点,就听见公主似抱怨似撒娇地声道:“你明明过了,回京之后就会……”

    后面的内容公主没有再出口——敏锐地察觉到李玉泽他们的靠近,赵承弼拉住了手臂,下巴轻轻地摇了摇。

    ——“现在还不是这个的时候。”

    读懂了他的意思,封景舒只好不甘心地咬咬嘴唇,放开了赵承弼的手臂。

    “公主,赵将军。”李玉泽带着方宜民走了过来,“应该要出发了?”

    赵承弼点点头,早已经安排好的马匹和马车正停在路边。他翻身上马,公主明面上是女眷,于是和方宜民一人乘了一辆马车。

    李玉泽对他拱拱手:“赵兄,这一路回去,子澜和公主……就拜托你了。”

    赵承弼笑了笑,点头答应道:“从羿你就放心吧,交给我,定然把方大人全须全尾地送回去。”

    李玉泽也笑着点点头,离别的时候,即使已经提前明白有这一天的到来,到底还是有点百感交集。

    赵承弼俯下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别舍不得了……等你回濯京了,我请你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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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濯京之后,生活和之前的每一天,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依旧是每天早上起来上朝,和同僚们在等待陛下的时候随意聊聊天。

    陛下来了之后,有事儿事儿,没事情要禀报的时候,方宜民就专心致志地盯着地上的砖块儿,一门心思当哑巴。

    可到底……好像还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这次他去朔北的事情,并没有公之于众,毕竟那天在大殿上讨论之后的将领人选里,方宜民的名字可从来都没有出现在上面过。而且退一万步来,他本来就是个文官,去朔北仗这种事情,按理来怎么也轮不到方宜民的。

    可大臣们都发现,方大人自从上次上朝时候不适,告了病假几周之后,竟然……开始有点心不在焉了?

    这倒也不是方宜民就真的什么都不闻不问,一门心思拿空饷。

    只是他显然整个人都心有所属,天天一副陷进去的模样,折子和政务倒是处理得一如既往地好,只是……能明显看出来,人的心思压根儿就不在这些东西上面呢。

    “方大人。”今天下朝后,李岩叫住了方宜民。

    方宜民回过头,有些惊讶,点了点头问好:“李大人。”

    ——两人在官场上虽为同僚,但毕竟李岩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又是李玉泽的父亲,该有的礼数和尊敬,方宜民半点不会少。

    他依言回头,边看见李岩走过来,和颜悦色地道:“子澜,你不是一直喜欢吃你叔母做的菜吗?今天正好赶上她特地下厨,下朝之后你有空闲的话,晚上来府上吃饭吧。”

    ——李玉泽不在的日子里,方宜民也时常去拜访李岩和李夫人。只是……那个人不在,方宜民去得也不算太勤。

    每次看到那个人曾经待过的地方,想念便会像野草一样疯长。方宜民只好用频繁的政务来远离那里,好让自己不至于太……睹物思人。

    “而且,”李岩竟然神秘地眨了眨眼睛,“从羿他有个礼物给你,托人从北地送回来了,还特地交代了我们都不许看,就让你亲自来我们家拆。”

    李岩这么一,方宜民也不好再拒绝,只能点点头:“那就……辛苦叔父和叔母了。”

    李岩拍拍他的肩膀,笑着了句他客气,便慢慢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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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宜民回到府上,把官袍换下,穿了身浅绿色的外袍。

    到了晚上,他如约而至。

    今天似乎是什么李府的大日子,晚上的宴席,不仅由李夫人亲自下厨,就连李岩也忙前忙后,正在紧张地布置着。

    灵犀跟着方宜民走进李府,都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声问方宜民:“少爷……?”

    方宜民也摸不清楚情况,便走上前问道:“叔父叔母,我来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全府上下的人都动起来了,把整个庭院布置得热热闹闹的,红通通的灯笼挂了一排,好像有什么大喜事要发生似的。

    “没有没有,就是一家人在一起吃一餐饭而已。”李夫人热情地招呼着他,“来来来,子澜,你坐这儿。”

    李夫人指了个空位,在李梓潼的对面。他的斜对面是李玉泽的大哥李玉钧,不过……方宜民的身边还空着。

    方宜民有点摸不着头脑,可也先乖乖听话了:“哦,好的好的。”

    李梓潼和李玉钧都被叫起来帮忙了,整个长桌上又只剩下方宜民一个人。

    他有些不安地起身,询问道:“叔父叔母,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吗?要是有我能做的,你们不要客气,尽管和我。”

    “哎呀,嫂……”李梓潼差点就把心里叫了无数遍的“嫂嫂”两个字叫出口,赶紧又咽了下去,“……扫地的事情有我和大哥就好,方大哥,你坐着就行了啊。”

    方宜民“哦”了一声,又只好老老实实地坐下。

    不一会儿,一家人做完了所有的准备工作,又一起坐了下来。不过好像是在等着什么东西,菜还没有上。

    “方大哥……”李梓潼悄悄戳了戳他的手臂,提醒道,“你忘了吗?我哥不是给你备了礼物的吗?赶紧向我爹提啊,省得他忘了!”

    方大人虽然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梓潼一幅看起来比自己还要着急的模样,但还是愣愣地点了点头。

    他踌躇片刻,开口道:“叔父叔母,听……从羿不是托人带了礼物给我吗?可否让我看一看?”

    李岩和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从羿到了吗?”

    “应该快了吧……”

    “这子!就不能指望他!根本就没有个靠谱的时候!”

    “咳咳咳,子澜,这个嘛……”李岩支支吾吾地答着,就希望能给自己慢吞吞的儿子再拖点时间。

    “子澜……”

    熟悉的嗓音响起,方宜民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幻听,不敢置信地朝外面看去。

    在夜色的掩映里,暖融的灯火下,心上人策马缓缓而来。

    一路奔来,就怕赶不上今天晚上的这一餐饭。李玉泽的声音里还有点喘,但仍旧带着令人安心的沉稳。

    在门口的灯烛光下,他冲方宜民笑得温柔:“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