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块魂晶中封锁的,应该是属于这个少年的记忆。凉锦将黑色的魂晶拿在手中,思索着。

    她的呼吸极为沉重,捏紧了魂晶,原本是不想插手，但既已跟随少年的呼唤来到这里,她便没有退路了。凉锦闭眼凝神，深吸一口气后,开始查看魂晶中所载的影像。

    凉锦的灵识进入魂晶,入眼是白茫茫的一片。

    “普桦,这阵法颇为诡异，消息可靠吗？这里真的有渡魂花？”

    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而普桦,便该是这半块魂晶的主人了。

    听闻此言，普桦坚定地点了点头：

    “消息是吾王亲口告诉我的，必定不假。”

    言罢,他抓紧了胸前一枚淡紫色的晶石挂坠，嘴唇抿成一条线。跟在他身后的人觉察到他的动作,尽都沉默下来。

    普桦身材矮,相较于同族之人,要矮近半个身子，让他看起来颇为年少，像是个长不大的少年。

    但他这样的体质并非天生，而是在幼年时，他所居住的郡城遭逢大难,可怕的烈焰从天而降，裹着无数黑色的陨石砸落在城中，郡城内数万魔众，经此一难存活下来的，不足五指之数。

    而活下来的那五个都染了怪病，许是被魔焰中蕴含的力量冲毁了身体的机能，导致他们的身躯无法再继续成长，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在往后的数年时间里，陆续又死了三个。

    余下的两人，乃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名唤普苑和普桦。他们被陨珥族当时的宗亲之王，也就是现在的陨珥魔王收留，养在陨珥郡城。

    他们两个虽然活了下来，但是身体也日渐衰弱，如此下去，两人都活不过百岁。普苑为了让弟弟能像正常的魔族一样修炼，便瞒着普桦每日趁他坐修炼之际，将自己体内残余的生机渡入普桦的身体里。

    日复一日，普桦成功突破初级魔帅的瓶颈，寿元得到稳固，只要他保持这个势态继续修炼下去，哪怕依旧无法享有凡魔的寿元，也能活得更久一些。

    普桦对此一无所知，直到那一日，他替陨珥族挣得荣光，自天魔大典载誉而归，回到陨珥郡城时，等待他的，却是一个让他无法接受的噩耗。

    早在一月之前，普苑的身体状况突然剧烈恶化，在等回普桦之前，便寿终而亡。

    这个消息对普桦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将他的满心欢喜冲得支离破碎。

    魔族没有坟冢，死了，便化作一蓬泥尘。普桦抱着普苑旧时的衣衫，从遗物中找到一摞书信，他这时才明白过来，害死姐姐的人竟是他自己。

    普桦痛悔，撕心裂肺。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让任何人接近，终日守着普苑写给他的信，看着信上熟悉的字迹，他忍不住涕泪横流，痛不欲生。

    就在这个时候，陨珥魔王推门走了进来，对他，城北有渡魂花现世，找到渡魂花，就能让他再见普苑一面。

    他如绝境中抓到救命的稻草，毫不犹豫地出发，不顾险阻，深入浓雾，怀着唯一的希冀，期盼着奇迹的降临。

    而他胸前的挂坠，是普苑身上仅剩的一件的饰物。

    普桦与陨珥魔王安排给他的几名擅长阵法之道的魔卫一同进入浓雾腹地，找到了位在浓雾正中的两棵枯树，枯树枝头有一株色泽鲜艳，殷红似血的花。

    渡魂花。

    普桦心绪震动，忙上前去，取出药匣，欲将渡魂花采摘下来。

    就在此时，普桦身后响起同行之人的惊呼，他猛然回头，便见不知何处来的魔藤将他身后几人尽都卷了起来。

    普桦见状，心却猛地一横，回身快速将渡魂花取了下来，随后漠然地避开扑腾而来的魔藤，他没有对同行之人出手相救，而是算带着渡魂花独自脱身。

    跟他一起来到此地的几个魔族很快便被魔藤搅碎，普桦拼命奔逃，却没能抵住魔藤的追击，被一根破土而出的魔藤缠住脚腕，猛然绊倒。

    与魔藤斗争的过程中，普桦受了伤，血浸入玉匣，染了渡魂花。

    被锁在玉匣里的渡魂花突然抽了新芽，根茎从玉匣的缝隙中伸出来，在普桦不觉之时，刺入他的伤口，等他发现的时候，已来不及了，渡魂花已经借由他的身体生了根。

    普桦抓住渡魂花，欲将它从自己的身体上撕扯下来，却惊恐地发现渡魂花的根茎已经刺入他的心脏，没入他体内经脉，以极快的速度，侵占了他的整个身躯。

    他的动作越来越迟缓，最终，被魔藤卷覆全身，他僵硬的脸上，泪水汩汩而淌。

    魔藤拉扯着他的身体回到枯树旁，他的身体飞快枯萎，融入泥土，等他再醒来时，已与这两棵枯树融为一体。

    而那一株渡魂花，就长在他的心口上。

    魔藤肆虐，朝四周飞快延伸，他嵌在枯树里，意识与枯树融合，他能看到方圆百里内的所有景象，包括一个又一个陨珥族人被当做饵食投入魔阵之中。

    他终于明白过来，陨珥魔王从未想过帮他召回普苑的亡灵，他只是看中了普桦的阴灵体质，将他选作了渡魂花的寄体，让他作为渡魂花的第一个饵食，成为这邪魔之花的一部分。

    一个又一个不明真相的族人被投入魔阵之中，血肉被绞碎，魔魂被抽离，普桦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除了无声地哭，他再也做不到别的什么了。

    随着魔藤渐渐延伸到更远的地方，普桦的心如这九幽的天空，积压了无数厚重的伤悲和绝望。

    他想死，却求死不得。

    他辜负了姐姐的希望，不仅没能好好活着，反而将自己陷落在如此万劫不复的处境里。

    他不要这样罪孽地苟延残喘，至少，让他陪姐姐一起死去。

    但每一个被拖进魔阵的人，都在顷刻间魂飞魄散，没有谁能走到这里。

    直到，他看到了凉锦。

    那个来自千机一族，技冠群魔，傲骨铮铮的女子。她竟然，凭借凌云剑阁，在魔藤之阵中，存活了一月之久。

    他能感觉到凉锦的生机在飞快流逝，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她不能死。

    他用尽了所有力，用力呼喊，终于，让凉锦重新睁开了眼，并拖着疲乏的脚步，来到他面前。

    掌心的魂晶猛然碎裂，化作一蓬齑粉，被风一吹，便散去了。

    凉锦抬起头，看向枯树上那张满是绝望的脸孔，此时，混浊的泪水布满了少年的整张脸，加之四周诡异的环境，乍一看之下，触目惊心。

    方才凉锦所见的景象，全都会在普桦的意识里重演一遍，反复加深的痛苦，又无脱身之日，才是最深重的绝望。

    这种无法做出改变，连生死都不受自己掌控的绝望，凉锦感同身受。

    她沉默地朝前走，来到枯树前，抬起手来，五指抚过褶皱的树皮，神情感慨而哀伤。

    “魔王一定没有想到，我的姐姐临死之前，将自己最后一缕魔魂封印到她的项链里，成为……保护我的最后一道屏障。”

    因为普苑的一缕魔魂，代替了普桦被渡魂花吞噬，所以渡魂花只侵袭了普桦的身体，却让他保留了自己的意识。

    陨珥魔王机关算尽，却因为算漏了普苑对普桦的爱护之心，而马失前蹄。

    可也正因为普苑做出了这样的牺牲，普桦才备受锥心之痛。

    他宁愿被渡魂花吞噬的是自己的意识，如此一来，姐姐普苑，也不至于魂飞魄散。

    但大错已经酿成，没有补救的可能。

    与普桦相比，凉锦无疑更加幸运。

    “我就是这座大阵的阵眼，只要杀了我，寄生在我身上的渡魂花也会随之枯萎，这座大阵将失去吸纳魔魂的力量，你也能因此得救。”

    普桦期望地看着凉锦，希望能通过她手中的剑，得到救赎。

    凉锦咬紧了牙，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沉痛而无助。

    普桦心里存了死志，其实他已经死了，早在他的身躯被渡魂花吞噬的时候，他就死了，此刻活着的仅仅是一缕残魂。

    凉锦心里很是挣扎，一方面对于亲手结束一个干净澄澈的生命心怀愧疚，而另一方面，理智又清晰地告诉她，唯有这一条道路所通往的，才是最好的结果。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终抬起头来，两眼一闭，沉痛地叹息一声：

    “我会为你们报仇。”

    她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既然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个令人绝望的困境，便让自己的心，来承担这份愧疚和痛苦，总有一日，她会亲手结束陨珥魔王的性命，为这一对苦命的姐弟报仇雪恨。

    她来到这里，得到了普桦的魂晶，就注定了要承担这份因果。

    当她手中的灵剑刺入干枯的树干，凉锦体内仅剩无几的灵力骤然爆发，将那一株纠缠在普桦血脉骨骼中的渡魂花连根摧毁之时，普桦褶皱的脸上终于露出解脱的笑容，用最后一丝力气，对凉锦：

    “谢谢你。”

    作者有话要：　　唔……这一章写得有点难过，今日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