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来, 谢凛不一定出生在1995年。

    ——这只是他被捡到的时间。

    与一般人不同，谢凛对自己幼年的经历是有一些记忆的，合道之后尤其如此。

    所以他能清晰地记得, 当时他躺在山崖上, 他的师父, 也是无名剑宗的上一代掌门一步步朝他走来的场景。

    他看得到师父身后, 与宗门气运柱紧紧交缠的气运，看得到他身上缠绕的因果与功德。

    然后他被抱起来。从此之后的记忆便变得清晰。他被带回门派, 被一点点抚养长大，受到长辈的教导……

    不过，在那之前的事情，他却是完全记不起来的。

    所以他无法知道, 在被放到山崖前，他经历过什么。他的父母是谁、他的出生日期是何时。

    直到合道后，他才隐隐的, 对此有了猜测。

    或许, 并不是他记不得，而是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之前的事”。他的人生, 可能就是在那片山崖上开始的。

    “嗡——”

    手机振动起来, 谢凛拿起，接了电话。

    “我到了，”苏念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师叔你在哪呢？”

    谢凛微怔。

    他确实有传消息回宗门, 请掌门派两个女弟子来帮忙。毕竟，虽然女孩儿已经是厉鬼，但仍然是个女孩子。身为男性，与她接触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

    倒是没想到, 苏念居然自己来了。

    “我在教学楼里，马上出去了，掌门你稍等一下。”谢凛着，将照片拢起来，抱在怀里，跟校长了个招呼，往外走去。

    不多时，校长的眼神忽然恍惚了一下，隔了几秒才恢复清醒。

    站在一堆大箱子中间，他有点疑惑地摸了摸后脑勺，嘟囔：“我要找什么来着……怎么想不起来了。”

    想了半天，未果，校长狠狠敲了自己的脑袋两下，怒道：“榆木脑袋！不找了，想起来再！”

    而此时，谢凛已经出了教学楼，来到了门口。

    苏念靠着他的车站着，好奇地看过来：“拿的什么？”

    “嗯……”谢凛沉吟了一下，“有点难形容，不如你自己看？”

    着，把手上照片递了过去。

    “什么啊。”苏念接过，大略扫了一眼之后，也有点愣神，“哈？”

    “嗯。”谢凛点点头，“就挺神奇的。所以掌门你知不知道，三十多年前的这段时间里，大长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哪知道。”苏念道，“那个时候都还没我呢。就算宗门有他的行程记录，我之前也犯不着去看啊。”

    “之后得去看看了。”

    “确实。”苏念无语，“大长老这个人走到哪哪不消停，我们确实得回去看看，他还去过哪些地方了。”

    想了想，她又问道，“这些照片的年代，跟你的那个女孩儿的在这所学校里的年代重合？”

    她是聪明人，当然很清楚谢凛不会无缘无故地去找这些照片。谢凛也不可能一开始就知道大长老在上面。所以这些照片一定是跟女孩儿有关系。

    “嗯。”谢凛点点头。

    “那么，”苏念神色严肃起来，问道，“这件事是他做的吗？”

    “应该不是。”谢凛道，“至少我上次见他的时候，他还没有入魔。”

    “有没有可能，有一些方法，让他就算是做了错事，也暂时不入魔？”苏念追问，“或者，这件事有无可能是他主导？他策划，但没有直接插手。”

    谢凛摇摇头：“不确定。有这样的可能。但我觉得不是。”

    “为什么？”

    “直觉。”

    “……哈？直觉？”苏念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

    “就像我会觉得我应该开直播，”谢凛解释，“即使在那之前我甚至几乎不知道直播是什么。这种直觉，我有的时候会猜想，可能是白天的我给我留下的信息。”

    苏念虚起眼看他：“果然你是知道你白天去哪了的吧？至少有猜测！”

    “……”谢凛笑了一下，“算是有，不过太离谱，不太好。”

    “你最好够离谱。”苏念知道他不想，没多追问，随口道。举了举手上的照片，她回头把它们放到车里，“这件事情回头再，现在先去吃点东西。”

    谢凛看了眼天色，月亮刚刚升起，歪歪斜斜挂在天边。

    “好。”他着，去取自己的直播设备，“起来还没问，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苏念道。

    “看什么？”

    “看看这个孩子值不值得领回家！”苏念哼了一声，“你自己算算，这一个来月，你拐了多少个别人家崽子了？一个一个又一个，一群一群又一群……”

    “咳。”谢凛干咳了一下，“我这也是没办法。”

    “没办法什么没办法。”苏念嘟囔，“你就是太心软！”

    谢凛挑了挑眉，没话，上了车：“想吃什么？”

    -

    如前日一样，一直等到子时，谢凛二人才见到校园里有薄雾升腾起来。

    “走吧。”谢凛道。

    他已经开着直播跟观众唠了半天，这幕场景自然也已经被镜头拍摄下来。

    苏念下车，率先走入幻境中。

    女孩已经等在那里。见进来的是个陌生人，愣了一秒，刚换上个凶一点的表情，便看到谢凛紧跟着走了进来，一时间僵在了那里。

    谢凛笑，将手中拎着的蛋糕递给她。

    女孩儿的眼睛瞬间亮起来，原地转了两个圈圈，却没有拆开吃，只是眨巴着眼睛看着谢凛，等着他安排。

    “吃吧。”谢凛道，“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女孩儿于是终于吃起来。她吃得很珍惜，也很心，口口地，几乎是一点点抿进去的。

    不知何时，苏念已经在她旁边蹲下，双手托腮看着，眼睛里盛上了喜爱。

    待女孩儿吃完，她才突然：“你要不然做我徒弟吧？”

    女孩愣住，苏念已经迅速自荐起来：“他能教你的，我都能教！我是我们门派的掌门，他要干什么都得听我的！我也是女孩子，你跟着我会方便很多。也不用担心看不见他，毕竟我们都是一个门派的，你想见他我就把他喊过来……”

    谢凛摸了下鼻子。

    之前苏念还在要看看这孩子值不值得领回家，这会儿就已经想要抢来当徒弟了……他就知道会这样。

    苏念自强势，性情豪爽飒利，但偏偏对女孩这种气场温和无害乖巧的人毫无抵抗能力。

    可惜的是，无名剑宗全员练剑，身上多多少少都沾了剑的锋利锐气——整个宗门的发展完全与苏念这个掌门的爱好背道而驰，而且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细想来，谢凛也觉得苏念怪不容易的。

    一旁，苏念几乎已经用上了自己这辈子全部的语言技巧，舌灿莲花地了半天，然而……

    女孩完全没有回应。

    苏念：……

    “她得其实没错。”谢凛道，“或许你跟着她，确实会方便很多。”

    “……”女孩看向他，“你不要我了吗？”

    她问得平静，苏念在一边却已经麻了，一抹脸，求助地看向谢凛。

    谢凛笑起来，“要你。不过我家里还有很多孩。”

    “没关系的。”女孩认真道。

    “那是你不知道他到底捡了多少……”苏念在一边嘟囔了一句，却不敢再什么了，只道，“那就开始吧？”

    “嗯。”谢凛点点头，把直播设备放在一边，看着女孩儿，“跟你过，想把你带走会有点麻烦，做好准备了吗？”

    女孩点头。

    “这片土地与你因果太重，所以你才会被束缚于此。所以，最重要的是，要了结这因果。

    “你初生之时，是这片土地亏欠于你，这因果相对好断，但时至今日，你们之间早已经纠缠不清了，便只能强行将之斩断。”

    谢凛着，翻腕，拿出本命剑。

    轻轻将拔剑出鞘，他托着长剑，递给女孩儿看。

    女孩生得矮，三尺七寸的长剑，比女孩身高短不了多少。剑锋清亮，却倒映不出身为厉鬼的女孩儿的容貌。

    谢凛手指点上剑尖，灵气吐纳间，剑尖处那一点朱砂似的红色突然变得明亮耀眼，光华沿着红线蔓延开来，转眼间，红色的如丝如缕的光芒蜿蜒爬上整个剑身。

    “红尘客。”谢凛道，“是用取自陷仙剑的手法炼制的，然而最后却只染上了一点一线红色。好在，灌入灵气后，也能短暂地拥有斩因果的能力。

    “师父把它赠给我，就是看中了它能斩因果……的这个噱头。他一直觉得我红尘俗念太重，当断因果。因其剑尖为红色，师父还给它起名叫一点红尘。

    “然而我这人，天生便生了一颗凡俗心，实在堪不破红尘，也不情愿勘破。对不起这名字，便干脆将它改了。

    “不过今天，我好像还确实有机会用它斩一次因果。”

    谢凛的手轻轻拂过剑身，红光四起。

    【总觉得陷仙这个名字熟悉】

    【封神演义！陷仙四处起红光！肯定是这个！】

    【所以诛仙剑居然是真实存在的吗？】

    “对，陷仙四处起红光的陷仙。”目光瞟到弹幕，他腾出空来回了一句，“诛仙剑阵确实是存在过的，不过现在已经失传了……

    “因为绝仙很久以前就已经不见踪迹了。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另外三剑倒是还存在，其中陷仙就保存在我们门派，不过由于一些原因，恐怕不能带你们去看。

    “四剑各有所长。诛仙利，可斩空间。戮仙亡，指其能断人性命，中者必亡。陷仙是我刚刚的，斩因果。

    “绝仙多变化，后人推测是因为其能破时间……不过时间相关的术法只存于传，绝仙又是四剑中唯一一个彻底消失的，这个猜测恐怕是难以验证了。”

    着话，他伸手，从苏念手中拿过一对阴阳环，递到女孩儿手中。

    “一会儿，我会在你身边用一套剑法，斩断因果。而你要做的只有两件事。第一，左手握阴环，往其中注入阴气，右手握阳环，注入怨气。我停，你就直接松手，我不停，你就不能停。”

    女孩儿懵懂地点了点头。

    “第二，”谢凛抬眼注视着她，“相信我，无论我做出什么样的动作，都不要动——我发心魔誓，绝不会害你。”

    “师叔？”苏念在旁边喊了一句。

    谢凛看她一眼，“你该做什么，应该不用我。”

    苏念皱了皱眉，叹气，“行吧，你牛逼听你的。”

    谢凛已经退后两步，持剑在手，难得像模像样地摆了个起式。

    他认真地看着女孩儿，视线焦点却仿佛并没有完全落在她身上，而是注视着别的什么东西。

    良久，他长长地吐出口气，剑意凌霄而起！与此同时，长剑一展，直刺女孩前胸。

    女孩轻轻一抖，一边苏念也吓得抖了一下，却不敢出声。好在女孩真的没有动作，只是僵着身子，死死地闭上了双眼。

    苏念松了口气。

    谢凛长剑刺在女孩胸前，只差三毫便要碰到她身体，剑招才猛地一便，转为上挑，在咽喉上轻轻一点，谢凛转身，长剑绕着女孩脖颈转过一圈，斜向下刺其背后哑穴。

    接连几招，每一剑都是朝着险要位置刺去，每一剑都带起一片血色红光，看得人心惊胆战，连直播间的观众都提心吊胆起来。

    ——事实上，他们比在场的三人还要提心吊胆。

    他们不知道女孩真的是厉鬼，也不知道谢凛的剑确实有斩厉鬼的能耐，而且几乎可以触之即死。

    但他们也不知道谢凛到底有什么样的能力，又要做什么样的事情。

    他们只是在以前的直播里确定了谢凛的剑是削铁如泥的利器，也看得出此时谢凛每一剑都是往那要命的地方照量，但凡力道多上半分、收剑晚上一刹，女孩儿就必定要受伤。

    但他们的担忧并没有被注意到。谢凛此刻也已经彻底没了时间分神去看弹幕。

    他脚下步法越来越快，手中剑招也越来越快。直播间几乎看不清他的动作，只看到一片片红光围绕在女孩儿周围。

    只有在现场的苏念，能够看清楚谢凛的动作。

    她不像谢凛，能直接看见阴气怨气的流转，甚至能直接看到因果。

    所以她其实也不知道谢凛要做的事到底完成到了哪一步，只能看到谢凛的脸色一点点苍白下去，唯有眼中金色越来越盛，映着四周红光，像是有炽烈的火焰在其中燃烧。

    而女孩儿的身形也随着怨气和阴气的流失逐渐变得飘忽起来，身上红裙都变得暗淡。

    煎熬中，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谢凛的动作猛地“慢”了下来。

    直播间的观众终于再次捕获了他的身影。而此刻，他正站在女孩儿身前，长剑自上而下劈去，他低喝一声：“松手！”

    女孩儿下意识地松开了双手，她手上窝着的阴阳环往地上落去。

    然而谢凛的动作看似变慢，实际却仍是极快。阴阳环没落下多少，剑招已至，轻飘飘地把其中阳环分为两半。

    那阳环中本该充满怨气，此时被突然斩断，却无一丝怨气溢出。以一种出人意料的平静姿态落下，发出两声清脆的落地声。

    怨气散尽。

    周围的幻境突然消失。

    谢凛、苏念，连同本不应该现身阳世的女孩一起，回到了正常的校园里。

    紧接着，阴环突然升起，在空中滴溜溜转了一圈，然后像是有意识一样，把自己套在了女孩儿的手腕上。

    随着它套上手腕，女孩儿飘忽的身形蓦地凝实。然而她想要睁眼时，却突然失去了意识，身体缓缓软倒下去。

    一旁，谢凛收剑归鞘，在旁边稳稳站定。

    红光瞬间散去，唯有苏念注意到，他金色双眸竟在这一刻变得赤红，脸色显得苍白。

    可不知为何，他的神色中似有一丝明悟……仿佛突然确定了什么事情一样。

    然而苏念此时来不及多问。她上前两步将女孩身体抱在怀中，三指搭上她右手腕，丰沛的灵力不要命地往女孩的身体里灌入进去，弥补着怨气的损失。

    随着灵气的灌入，女孩身上的裙子一层层褪去了红色，最终竟变成如雪一般的纯白。

    谢凛此时也已经迅速稳住了气息。走上前来，一手掐决，一手轻抚女孩额头，以灌顶术将功法传入女孩脑海。

    苏念终于有时间抬头看向谢凛：“没事吧？”

    “没事。”谢凛摇摇头，看了眼周围，“走吧，她估计得过几天才能醒过来。”

    “现在就走？”苏念愣了一下，才恍然看了眼天空。

    晴空万里，月华如水。

    “鬼修出世……”她几乎是有点发懵的，“居然没有天劫？”

    “嗯。”谢凛的口气平淡极了，一副这件事平平无奇非常正常的样子，“没有。”

    -

    三天后，女孩儿才重新醒来。

    此时，她已经离开了那所束缚她多年的学，被谢凛带到了青丘中。

    也是直到此时，她才知道，谢凛不仅斩尽了她身上因果，也斩去了她一身怨气。

    灵力的灌入为她重塑了鬼体。从此之后她便不再是厉鬼，而已经是一名真正意义上的鬼修了。

    ——全修行界，自末法大劫以来的两百多年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鬼修。

    头脑清醒了许多，时刻围绕着自己的饥饿感彻底消失，女孩虽然看起来年幼，心智也确实还是个孩子，但毕竟也经历了几十年的厉鬼，比普通的孩子要更加懂事儿许多，对谢凛自然是无比感激。

    苏念趁机鼓动她拜谢凛为师。

    她喜欢女孩儿性情，又心知她天赋过人，很希望把她留在门派里。

    她当然是想自己当女孩的师父的，但既然确定了那不可能，便也不强求，想着让谢凛收下她也算不错。

    谢凛无可无不可。

    他从不排斥收徒……或者，他从不排斥与人结缘。只是之前没遇到合适的而已。

    女孩性情温柔，几十年来克制自己没做恶事，他钦佩。她能遇到他，也算是与他有缘。无亲无故，他是有怜惜的，因此愿意给她一个归处。

    不过，苏念爱女孩儿温顺乖巧，他却很清楚，女孩骨子里该是个极坚定的人。苏念想要找一个人改善一下门派氛围……恐怕是很难如愿的。

    但他当然不会把这个想法告诉苏念。

    他只了一个要求——

    “既然这样，从今天起，你就是我门下大师姐了。门口各族的崽儿们，你记得帮我管好。尤其是那窝狐狸……四舍五入那些都是你师弟师妹。”

    “你的责任还是很重大的！”

    他拍拍女孩的肩。

    女孩这才想起了他之前过家里孩子很多的事儿。顺着他的眼神走到窗口往外一看，密密麻麻乱七八糟的成千上万幼崽映入眼帘，整个鬼都愣在了当场。

    苏念笑出了声。

    但是女孩毕竟是个好孩子。虽然很震撼，她还是老老实实给谢凛奉了茶，也改口往苏念喊了掌门师姐。

    苏念很是高兴，送了她一只手镯。上面封印了她一道剑意——这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手镯看上去跟她手腕上阴环正好成一对儿。

    女孩始终没有想起来自己的名字，查她的身世也还需要些时日，谢凛便干脆让她自己重新起一个。

    “……”

    女孩试图提醒他自己生前只有三年级，最后半个学期还没怎么上课，未果，只能心开口：“就，谢……谢？”

    谢凛哭笑不得。

    “谢安，平平安安。”想了一会，他道。

    苏念在一边撇了撇嘴，“还不是个起名废。”

    女孩儿却已经高高兴兴地点了头。

    苏念无奈，拗不过他俩，只能勉强答应了。跟二人了一声，便准备回转宗门去做请帖。

    ——谢凛收徒，照理是要宴请修行界各大门派的。

    谢凛随口问了一句时间。

    “留出来半个月吧，定在十月初一。”苏念随口道，然后突然警觉，回头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不会又要直播吧？”

    “当然。”谢凛一脸理所当然，从手机里抬起头来，把屏幕朝向苏念晃了晃，“预告已经发出去了，记得在请帖上跟他们好招呼。”

    苏念：“……滚吧。”

    “啧。”谢凛笑，“不敬尊长。在孩子面前也不注意点。”

    “注意个锤子。”苏念这个时候倒是想起来了女孩的年龄问题，促狭笑道，“需要我提醒你吗？你这徒弟至少比你大八岁。”

    “……”谢凛无奈，道，“那你要不要往她喊师姐？或者我干脆代师收徒，给我们上一代掌门再收个真传。”

    刚改名叫了谢安的女孩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