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列阵第五(8) 萤火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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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知樯抽走了忍冬手里的符咒, 冷冷道:“区区一张传音符,怎么会逆施术法。”

    他随意扫了一眼,微微皱眉:“忍冬, 你确定这是我们黎原峰的传音符?我看,这上面并没有黎原峰的结印。”

    忍冬声道:“青川师姐, 姚师姐把传音符给她的时候, 窃双师姐也在场。”

    姚衷祺面不改色, 毫无慌张之情。

    此时, 一直缩在人群中的窃双拼命摇头:“什么传音符,我、我从来没看见过。”

    忍冬瞪大了眼睛:“可是青川师姐明明就是这么跟我的。”

    “那是你听错了吧,”姚衷祺的语气懒散,眼神晦暗不明,“经过我手上的符咒从来都有黎原峰的结印, 更何况还有楼长老和掌门过目。我每日经手的太多了, 每一张都留下了结印。若这张没有, 那绝不可能是我们黎原峰的东西。”

    她这么一, 周围的弟子纷纷跟着道:

    “肯定是青川自己画错了没有找师姐看。”

    “关我们黎原峰什么事啊!”

    “姚师姐平日里为人热情、乐于助人,还能故意害她不成?”

    “我什么来着, 以后拿不准的符咒必须要请教楼长老才行。”

    “唉,青川师姐倘若遵从规矩,也不必今日这般下场了……”

    ……

    这些刺耳的话在阮潇身侧回荡, 哪怕她从未结识青川, 也为她感到寒心。明明尸骨未寒,却已经开始讨论起了山门是不是应该负责。

    实在荒谬。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性命更重要?

    她侧过身去,只见一张白布已经搭在了青川的尸体上。桫椤跪坐在青川的身旁,素来高傲的眼睛里盈着泪水,却迟迟没有落下。

    一只手搭在了桫椤肩上。

    她没有回头, 仍旧一动不动。

    “桫椤,你……”楼知樯缓缓走近,“你和青川一向关系要好,今日发生这样的事情,也实在是有些意外。”

    阮潇听见他深叹了一口气。

    “大荒山历来有些弟子不潜心修炼,却成日里想着投机取巧。常有人私自画了符咒与其他山门讨些好处,或为名,或为利。只是没想到,黎原峰也会有这样的事。”

    “楼长老,”桫椤仰起脸,坚定道,“青川性格谨慎微,更不是贪慕名利之人,您也是知道的。她断然不会私自做这样的事。要交给宴月峰的符咒,必然会经过结印。如今这符咒没有结印,还使灵力逆行,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楼知樯闻言,登时脸色一变:“你这是什么话?难不成,你觉得这是我的错?还是,是掌门的错?”

    桫椤没有回答。她站起身,表情冷硬,极为克制。

    阮潇正要话,被宁徵拦了下来。

    “桫椤,黎原峰广收弟子、细心教养,于你们是有恩。我门一向规矩森严,就是为了避免发生今日这样的意外。青川过去是很守规矩,但也不代表她今日做的事是对的。”楼知樯。

    桫椤呆立在原地,好半天才缓缓质问道:“难道青川作为黎原峰弟子,连死了都不能要一个清白吗?”

    “我知道你难过,在场的人也都一样难过。但这就是一场意外,节哀吧。”楼知樯安慰性地拍了拍她的背,被桫椤避开了。

    “楼长老。”桫椤喊住了他。

    楼知樯却跟没有听见一般,招了招手,示意旁边的弟子将青川的尸首抬下去。

    “今日还有东边的客人要来,地上扫干净一点。”他吩咐道。

    负责的几个弟子领了命,经过桫椤时还不忘声议论。

    “大师姐今天好奇怪,怎么不看看场合,其他山门的人都在咱们这儿看热闹。”

    “就是,平白无故让别人笑话黎原峰。”

    “……”

    “啪”地一声,方才话的那人脸上便多了一个红掌印。

    剑架在那个弟子的脖子上。

    “你再多一个字,我绝不手下留情。”桫椤冷声道。

    那弟子双腿抖得跟筛糠一样,连哭腔都瞬间冒了出来:“师姐,我、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桫椤师姐,你这是干什么?”姚衷祺尖叫道。

    “道歉。跟青川道歉。”桫椤置若罔闻,只看着对方话。

    那弟子通红着脸,众目睽睽之下似乎很不情愿。但磨蹭了许久,直到剑尖蹭破了颈边的皮肤,立刻照做了。

    阮潇只觉胸闷气短,差点喘不上气,低声道:“他们……就这样了事了?”

    “那不然呢?”宁徵毫不意外。尽管他竭力掩藏了愤怒,语气也流露出了鄙夷。

    忍冬抹干净了眼泪,被吓得一个字都不上来。

    桫椤放下了剑,朝阮潇他们走来。

    正当阮潇想要安慰她时,桫椤却极为冷静克制:“你们走吧。”

    “可是,青川师姐她……”

    阮潇被桫椤断了:“与你们无关,我会处理的。”

    “但是……”

    “别多管闲事了。”桫椤冷漠地瞥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这下阮潇更生气了。

    气得她一路回到了暮朝峰,夜里翻来覆去都没有睡着。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满架的书卷和一盏青灯。月色落在了大开的窗边,顺着栏杆流淌而下,点点银光在胖头鱼熟睡的池塘里飘荡。

    少女倚在栏边,百无聊赖地开了息然留在桌上的一叠信笺。想必是她去黎原峰时才收到的,连信脚沾染的水渍都还没干。

    却被里面的内容吓了一跳。

    每张信都来自一个不同的仙门,写的内容很简单。

    第一张:八千零一金铢。

    第二张:九千金铢。

    第三张:八千五百金铢。

    第四张:九千三百金铢。

    ……

    最夸张的是阮潇手里最后一张,上面赫然写着:一万金铢。

    落款是霜华宫。

    就在她苦思冥想之际,系在腰间的传音铃响了起来。

    阮潇立刻在识海中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收到信了吗?”盛云起言简意赅。

    阮潇抖了抖手里的纸:“……你是哪一张?”

    对面似乎低声笑了笑,猜到了她的疑惑。

    “上个月给霜华宫的那一台偃甲兽他们很喜欢,因此还想定制一台。”

    但被暮朝峰婉拒了。

    并非阮潇力不能及,而是盛云起故意为之。

    原来霜华宫前些日子邀请了一些有名的仙门前去切磋术法,恰好让他们都见到了那只凤凰模样的偃甲兽。

    一时之间,失传已久的偃术重现修真界,在大荒山不知道的地方掀起了一阵汹涌暗潮。

    随后,盛云起利用宴月峰掌握的消息网,随产品册告知了各个感兴趣的仙门:从今年五月起,此物每月只有一个,可写密信前来竞价,价高者得。

    不仅如此,他还放出了消息:霜华宫对下一台偃甲兽势在必得。

    一时间,原本都在观望的仙门纷纷按捺不住,哪怕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也要来试一试。

    阮潇不懂,但她大为震撼。

    “市场经济,就是供求决定价格。”盛云起斩钉截铁地。

    阮潇忍不住骂了一句“老狐狸”,早先只卖给一个门派一台的时候,他肯定就已经想到了今天。

    盛云起略显失望:“目前的价格还太低了,再等一等吧。”

    他还安慰阮潇:“你要相信偃甲兽值得这个价格。”

    “如果我不相信呢?”阮潇毫无力气。

    “那也没关系,”他轻描淡写,“金目矿值得。”

    阮潇略显不耐烦:“那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

    她语气莫名有些凶,对面沉默了片刻。

    正当阮潇迟疑之际,盛云起的声音忽然温和了下来:“出什么事了?”

    “……嗯?”

    “你不高兴。”他笃定道。

    阮潇声叹了口气,将今天发生的事从头到尾仔细道来。可她越便越生气,白净的脸颊都红了起来。

    “……这不就是颠倒是非黑白!那个楼知樯变脸比翻书还快,一开始还要带忍冬去戒律堂,后来又咬定是一场意外。”

    识海中,盛云起叹了口气:“幸好你没傻到自作主张跑上前去伸张正义。不然被又被关到思过山去。”

    “你才傻呢。”阮潇没好气道。

    盛云起不跟她计较,缓缓道:“你那桫椤师姐倒是没白喊,她瞧得可比你清楚多了,让你搅进去只会添乱。”

    见阮潇陷入了沉默,盛云起继续道:“你不觉得,黎原峰从上到下都透着古怪吗?今日的行径明显是想很快结束这件事。有凶手可以怪罪自然好,但是意外更好,毕竟死人开不了口。楼知樯只是想尽快将此事了了,避免伤及黎原峰的声誉。”

    “可是黎原峰这么多弟子,为何除了桫椤师姐,无人敢异议?他们难道没有一个人认识青川师姐吗?”

    盛云起悠悠道:“世上人皆趋利。好有歌功颂德者,顺势而为罢了。什么对他们好,他们便选择什么。连楼知樯下结论了,谁还敢有不同的声音。行尸走肉,魑魅魍魉,都一样罢了。”

    他顿了顿:“你……”

    “那怎么办?”阮潇问道。

    盛云起再次叹气,妥协般交代道:“你那枚传音符在楼知樯那儿,那就找机会去看看桫椤,或许能拿到手再研究一下。毕竟那是唯一的证据。还有,让忍冬好好待在宴月峰,不要没事到处走动。”

    “如果他们要处理尸体呢?”

    “不会这么快。出了这样的事,必须先禀明掌门。但是漆奉仍在闭关,这次他也没过何时会再出来。你如果有了证据,须得妥善保管……”他停顿了一下,纠正道,“你就交给参寥,让他来处理。”

    阮潇记在了心里,忽地又发现不对:“那你呢?”

    “我这边还有些事,我们这么多的龙涎草总要找个合适的市场消化一下。至少还要一个月的时间。”

    盛云起低笑道:“怎么,你是害怕一个人?”

    “我是不习惯没人啰嗦了这么安静,”阮潇强调道,“但过惯了也挺好的,什么竹林风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盛云起道:“没关系,你抬头看看。”

    阮潇嘴上不情愿,仍旧不由自主地仰起了脸。

    只见黑夜之中挂着璀璨的星河,明灭相生,此起彼伏。

    “看见东方七宿了吗?”低沉的声音十分温柔,像是在哄孩一样,“还有天枢、天璇、天玑,长庚星也很亮……”

    阮潇被他的声音弄得晕乎乎的,但在理智的迫使下纠正道:“那是金星,现在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一般叫做启明星。”

    盛云起:“……”

    阮潇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嗯,然后呢?”

    “我是,无论在哪里,我们都能看见一样的景色,所以你也不用觉得……”

    “那可不一定,”阮潇着,忽然眼前一亮,语气透着难以遮掩的惊喜,“暮朝峰竟然有萤火虫!”

    在靠近后山的地方,一群金色的光点不知从哪里飞了出来,穿梭在丛林间。远远地望着,如同一片金色的星光,和头顶更加浩瀚的银河相互映衬。

    她被萤火虫吸引了目光,没注意到盛云起自言自语:“时间没算对么,不该这时候出来啊。也罢,好不容易延长了传音铃的使用时间……”

    亦没注意到身后放在床边的佩月剑亮了。

    比暮朝峰更远的地方,黑色瘴气从溪水深处缓缓地漂浮了出来。随着“扑通”一声,一个人影栽进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