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宴月第六(7) 你怕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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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陷入了呼啸的沙尘里, 疾风如利刃,切断了碎发。耳边呼呼作响,听不见任何声音。

    一道身影如薄纸般飘了下来, 在半空中被风吹得一拐,变了方向, 直直地砸了下去。

    盛云起刚想骂人, 嘴还没长开, 迎面就是一团沙子上来。人有点懵。

    不就是脚崴了一下么, 他总不会穿越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吧。

    ……完了,这回翻车了。

    在无限的下坠里,盛云起刚想闭上眼睛,就望见了下方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想让阮潇让开,却不料脚下的剑跟回了神似的, 将他整个人翻正了, 带着他朝阮潇而去。

    盛云起内心五味杂陈。

    一方面有点感动, 另一方面也有点不敢动。

    他皱起了眉, 余光试探性地扫了眼下方,绿涛般的森林和狂啸的风沙仍旧。少女的身影显得格外渺。

    ……确实有点, 高。

    还有抑制不住的眩晕。

    阮潇跳起来跟他招手,却发现盛云起压根儿没减速。

    眼见着就要往自己的方向撞过来了,阮潇立刻施了一个水波符, 在自己的面前立起了一道水墙。

    “砰”地一声, 盛云起撞上水墙时,犹如撞破了气泡,落入了一片柔软。

    他下意识地一抱。

    阮潇的手指一动,水墙破裂。

    二人就着拥抱的姿势摔在了地上。隔着单薄的衣衫,能感受到不断上升的温度。

    “松……”阮潇还没来得及话, 就被盛云起轻轻捂住了唇。

    他的下巴压在阮潇的肩上,蹭了蹭,语气难得跟动物似的:“……缓一缓。”

    “你耳朵怎么红啦?”阮潇疑惑道。

    男人的发丝擦过了她的脸颊,痒痒的,忍不住想挠。

    落入耳边的声音低沉,又似乎有些恼火:“你看错了。”

    阮潇望着撕裂的天际,问道:“你不怕死吗?”

    盛云起双手撑了起来,不由挑眉。怎么,这是感动于自己专程提前回来了?

    但他实话实:“还是有点怕的。”

    阮潇对上了他的眼睛,真诚地建议:“那你能不能起来,先挪到黎原峰的结界外面。”

    盛云起抬起头,果然发现他们离结界边缘还有两三步的距离。

    等二人刚出结界,就听见一声巨响。

    山崩地裂,浓烟滚滚。

    “我本来想再用清净术将爆炸产生的烟尘处理掉,”阮潇扭头望着神色复杂的青年,“幸好你来了。既然结界开了一部分,参寥师伯想必会直接引出黑烟,不必再费事。”

    盛云起似乎很是忧虑:“这么危险的时候,你就一直在想这个?”

    “对啊。只不过这样可能会影响外部世界的生态,若是山下的百姓看见了,不定还以为大荒山出什么事了……嗯?”

    她仰起脸,落在她额上手指冰凉,替她拢开了细碎的发丝,然后温柔地擦去了她脸颊上的灰。

    一股极其陌生的酥麻蹿上了脊骨。

    阮潇就跟触电了一般,整个人动弹不得。她斟酌着问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会再过几个月。”

    盛云起似笑非笑,却在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眸子时挪开了视线:“我在幽州时发现用不上传音铃了,所以回来看看。”

    不料到山下时,发现大荒山结界将他拦在了外面。

    若不是有借玉令……

    哪怕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盛云起仍旧能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早知道就不去那么久了。

    阮潇忽然笑了,冰消雪融一般:“是担心我?”

    她本来是开玩笑,发现盛云起沉默了片刻,接着爽朗道:“放心吧,你的金库没事,分文未丢。”

    盛云起仍旧没话。

    半晌,他跟放弃了似的轻轻叹息了一声,手往前一勾,将少女揽入了怀中。

    ……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拥抱。

    结界隔绝了巨响,此时能听见分明的心跳,让人脸颊发烫。

    盛云起正要话时,一个清亮的声音断了他们。

    “阮潇!”忍冬从林中钻了出来,看到面前两个人站得老远,气氛还有点尴尬。他挠了挠头,喜悦之情跃上眉梢:“同尘君也回来了!幸好你们在这儿,他们哪儿都找不到阮潇,让我来看看。”

    阮潇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强行镇定了下来。

    忍冬又朝盛云起道:“同尘君,师伯正提起,想请您帮忙,借贵山门的胖头鱼一用。”

    盛云起淡淡道:“不借。”

    忍冬被他的话一震,退后了半步,实在是摸不着头脑。

    -

    溪水在山谷中蜿蜒,平静的水面上映着冷冷的月光,还有数盏漂浮的烛光。

    往生咒的念声随着烛火一起向远方飘荡。

    还伴随着隐约的泣声。

    不知是谁第一个哭了出来。

    “……林师妹,我不该跟你吵架的。你原谅我好不好?下一次,下次再见面的时候,你怎么骂我,我都不会还口的。”

    紧接着,坐在溪边念经文的弟子中传出了此起彼伏的哭声。

    “师哥,你回来吧。下次比剑让你赢,我给你带糖吃。”

    “岳师姐,我还没来得及给你看看我新学的萤火诀呢。”

    ……

    无数遗憾、悔恨,亦或是怨怼,如洪水一般流泄而出,又顷刻化为了天地间的尘埃。

    阮潇沿着溪岸慢慢地走了一会儿,停在了一个人影旁边。

    桫椤听见了脚步声,但她没有回头,一直望着溪水的去向。

    “……桫椤师姐。”

    良久,桫椤俯身,将端着的烛台放到了漂浮的叶片上。

    “倘若青川知道了自己的死因,会不会觉得特别可笑?”桫椤扯开了嘴角,摇了摇头。

    阮潇想要安慰她,却不知从何起。

    是啊,可笑。

    ……堂堂一位大宗师,为了一己之私平白葬送了一百余名弟子的性命。却死不悔改。

    他们修的道又是什么呢。

    又曾有多少白骨垒成了向上的台阶。

    “……师姐。”阮潇只觉得此刻任何话都苍白无力。

    桫椤自嘲般地笑了一声,随即转过身,拍了拍阮潇的肩:“你还,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情,只须牢牢记着便是。将来修此道,或是在别处,都要时刻提醒自己。”

    “师姐,你……要走了吗?”阮潇问。

    桫椤摇头:“不会。但是这一次,我有我自己的道要修了。”

    过去她囿于黎原峰的种种规矩,也曾拔剑四顾心茫然,身陷囹圄却浑然不知。

    她亦是罪人。

    但经此一役,余下的路,她知道该为何拔剑了。

    阮潇站在原地,目送着桫椤逐渐远去。被压抑已久的苦涩涌上了心头,就跟无法控制般,在不断地翻涌。

    她想起在茅草堂时,被那扇门堵在了外面的姚衷祺和窃双。又想起了在通往上清殿的石阶上第一次见到她们的模样。

    ……恍如隔世。

    耳畔,一首古老的歌谣随着轻轻的吟唱随波飘荡。

    似乎是一首挽歌,唱的是“木萧萧,长风扬——”

    阮潇跟随着呢喃道:“……挽旧骨,瀛海旁。”

    “这是东州的调,”盛云起的脚步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侧,“唱的是北边的战事。后来也成了祭歌,流传于民间。”

    他垂眸瞥见阮潇的迷茫,只道:“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黎原峰了。”

    “……是么?”阮潇微微抬头。

    “长老会的决议已出,撄宁卸去宗师的头衔,也不会得到安葬。这场火还要烧三天,在那之后,黎原峰所在之处或许会成为一片湖泊。”

    盛云起的音色温和,平静地叙述着:“剩下的黎原峰弟子,将会分到各个山门。若有不愿的,也会放他们自行离去。”

    “你们……都讨论好了?”阮潇怔怔道。

    “我都知道了。”盛云起按着她的肩膀,强行让她转过身,对上自己的视线。

    几乎是一瞬间,阮潇觉得自己开始头重脚轻。

    模糊之际,她听见盛云起:“都过去了,现在没事了。”

    ……嗯,没事了。

    她毫无知觉地重复了一遍,随后眼前一黑,朝前倒了下去。

    预想中的冷冰冰的地面并没有出现,好像有人抱起了她。

    ……动作怎么会这么熟练。

    但她来不及想,又睁不开眼睛,沉沉地睡去了。

    -

    浓夜里,烈火仍在撕扯。烧焦的气味充斥着整个结界。然而原本游走的瘴气已经几乎不见踪影了。

    一个轻快的身影越过了黑漆漆的残枝,简单地环顾了一圈之后,朝黎原峰深处而去。

    不多时,他忽地停下了脚步,将身形隐蔽在了枯木之后。

    不远处,一个奇怪的东西正在慢吞吞地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不,更准确地来,是在“游”。

    好半天,他才看清楚了,那是一条胖头鱼。

    鳞片大半都是黑色,还有一部分是红色的,交错在一起,显得无比丑陋。

    那鱼头一边在半空中游荡,一边念念有词:“……一有事就想起让本尊来帮忙了?这帮子,回头定要让他们好吃好喝交代着……呕!”

    胖头鱼的尾巴一甩,似乎被什么噎住了,难受得紧。

    在胖头鱼靠近之前,他屏住了呼吸,让自己的身躯逐渐与枯木融合,分不出半点痕迹。

    胖头鱼摇摇晃晃地停在了他附近,终于使了极大的力气“呕”了一声,整个鱼身一扭,顿了顿,似乎用嘴含住了即将吐出来的东西,随即朝下山去了。

    等它完全消失了,枯木里才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