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二十五章 离开龙傲天的第二十五天。……

A+A-

    韩雪绍稍稍拢了拢长发, 起身下床,里衣在被褥上磨蹭,发出细细簌簌一阵响。

    系统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 好似一只在这寂寥幽静的深夜中偶然闯进来的鸟,扑棱着翅膀,用头撞着窗棂, 想要赶紧逃出去, “雪雪,你醒啦!我们是要去看夜露石了吗?”

    她听着,穿靴套衣,又将外袍罩在身上,系上衣襟处那一个的绳扣,“嗯。”

    系统顿了顿,好像是在看什么东西, 片刻后,它问:“雪雪, 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韩雪绍向来是情绪不外露的, 可偏偏每次系统都能够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异常。

    “你曾告诉我, 你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人’,是一种虚像, 也无法感受到人的感情。”她走至门前,将掌心贴在门框上,道, “既然如此,你为何每次都能够窥见我的心事?”

    “你的心跳比平时更缓慢,体温偏低,还有, 你醒来的时候,沉思的时间比平时长了整整半分钟。”系统道,“我确实没办法理解人类的感情,不过,这不代表我无法知晓。”

    “这还真是一个投机取巧的招数。”

    韩雪绍的手在冰冷的门框上略略一停,随即推开了房门。

    深夜里的清延宫确实与平时不同,一踏出房门,就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这一点。白日里的清延宫是静的,临近夜晚,这种清净就变成了一种令人心惊的寂寥,仿佛这天地茫茫,唯有自己一人而已,再寻不到别的归处。她暗暗想,沈安世就是生活在这样的地方的。

    隐隐约约,能够听到云端传来难以言喻的鸣叫声,悠长的、厚重的,宛如古刹钟声,如果不刻意去听,恐怕是听不到的,但是一旦注意到这声音,就很难将它从心头抹去了。

    大概白曲在这偌大的天地之间寻到了某种乐趣,沐浴在如水的月光下,自得其乐。

    系统吵吵闹闹,将这片寂寥破,似乎永不知疲倦似的,“雪雪,你还没回答我呢。”

    “只是做了一个……久违的梦罢了。”韩雪绍踏出房门,踩碎浮动的月光,步下石阶,将字字句句在唇齿间细细地嚼碎了,才吐出这么一句半是感慨的话来,“实在是久违了。”

    不论是梦境本身,还是梦到的那个人,都能够称得上“久违”二字。

    走进竹海,寒气在晚风中浮动,缠绕上指尖,将食指和拇指相触,可以感觉到那股湿意,衣袂轻扫过竹枝,溅起寒露几滴。韩雪绍依着记忆中的曲折道路一步步前行,空气逐渐变得像停滞的冰河一般缓慢,连气流也寸步难行,仿佛下一刻就要凝结成薄薄的冰霜。

    当她意识到这空气中不止夜露石的气息时,忽然停住了脚步,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大抵是在这清延宫停留太久,她对沈安世的气息实在太过熟悉,甚至已经习惯了,所以在感受到那股气息的时候竟然没有意识到这点——韩雪绍想,这股气息,并不是本身存在于清延宫的,比起清延宫的气息,它更加内敛,更加沉静,带着风尘仆仆过后的倦意。

    “怎么忽然停下来了?”系统比她更兴致勃勃,催促道,“走嘛走嘛,我想看看。”

    韩雪绍却没有因它这句话而挪动脚步。她将动作放得极轻,牵过袖口处的薄纱,手指缠过腰际的三色玉坠,解开绳结,收回了芥子戒中,紧接着,又将覆于锁骨处的水镜印记拾起,将颈间的无音环也取了下来……万般法器,统统被她收回了芥子戒中,放得妥当。

    系统不解其意,“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要将法宝都收回去?是因为夜露石吗?”

    “因为我是气修。”韩雪绍淡淡道,迈开了脚步,向前走去,“提前将这些法宝收起,是为了表示尊重。对气修来,真气为武器;对剑修来,长剑为武器;对器修来,法宝为武器;对体修来,自身为武器。跨领域的斗法,往往都会取舍一些东西。”

    “没听明白。咳,等等,你的‘跨领域的斗法’是什么意思?难道沈——”

    它话音未落,韩雪绍已经绕过了重重竹林。视野在一瞬间变得开阔,能够清晰地看到白日里那汪寒池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方巨石,凝着幽微的浮光,无尽的夜色从此处生长,蔓延,凝视着夜露石,仿佛在凝视深渊。然而,真正引人注目的却是另一个身影。

    有暗,必有明;有黑,必有白;冷寂的黑夜,独属于星月的光芒必定随之而来。

    那个如月似雪的身影就立在夜露石的面前,微微倾身,左手向前递出,袖摆在臂弯处堆砌,显出腕节上那道弯折迂回的胎记,拓印在他腕上,如同茫茫大雪中的一枝红梅。

    雪松一般纯净凌冽的真气在他指间萦绕,又沉沉地落下去,被夜露石所吞噬殆尽。韩雪绍忽然想起,此前她递真气给夜露石的时候,系统,她好像在喂鱼。那时候,她不太能理解系统所描述的景象究竟如何,现在却隐约明白了那种奇怪的比喻到底有多么贴切。

    竹影摇曳,在沈安世的衣袂处留下斑驳的阴翳,他若有所感,回过头来,鬓间的碎发在肩头一扫而过,那点声响却被黑夜所吞噬,没有泄出半点。清朗的眉眼,雪松一般清冷淡然的气度,从容的姿态,此类种种,都和韩雪绍记忆中的形象逐渐重叠,别无二致。

    如果谢贪欢的长相太过夺目,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即使只是望着,都有种会被烫伤的错觉,那么,沈安世就是完全相反的存在。他像是归入鞘中的一柄利刃,即使触碰也不会被划伤,然而,所有人又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鞘中封存的利刃能将万物都斩断。

    这位锦华尊者,见过的人都会感叹一句,浮生流水,万重青山,不过在他眉眼中。

    他和百年之前没有太大差别。意识到这一点的韩雪绍,莫名感到了一丝安心。

    “叔父。”视线相触之际,她微微俯身,行了一礼,轻声道,“此次闭关可还顺利?”

    “零零散散算起来,我在鲲天绝境已经停留了几十余年。”枝影的阴翳在沈安世的衣摆处盘踞,逐渐汇聚,又在他回身的动作中逐渐散去,倏忽间消失不见,“它告诉我,绝境里已经没有我看得上的法宝了,也没有我能够遇到的机缘了,倘若我还不满足于此,就该去开辟新的绝境。确实如它所,我在绝境的这段时间,即使想借绝境磨砺神魂,也没有丝毫进展。恐怕我真是进入了一个瓶颈期,非要去开辟一个新的绝境才能够获得突破了。”

    他所的这个“它”,韩雪绍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个“它”指的正是绝境本身。

    她还是头一次知道,原来绝境也有意识,还能够和修士交流,只是不知该如何交流。

    “我听闻丘原之海中有一处能够随水势变幻方位的绝境,未曾开辟,不过,也正是因为无人见过此处绝境,这传闻也不知是真是假。”韩雪绍道,“叔父若是感兴趣,可以留意一下丘原的情况,百年涨潮之际即将来临,若是真有此绝境存在,自然会浮出水面。”

    原作中对此绝境也只是略略提及,既没有它的真假,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形容。

    归根结底,是因为龙祁怕水——先前也过了,十二岁那年,他上山砍柴,结果偶遇洪水,无意间跌落悬崖。他对悬崖倒不是很怕,却因此落下了心病,开始怕起水来,更别海了,即使嗅到那股味道,他就感到头昏眼花。跨越雾晴十岛已是不易,若是要潜水,他大约会直接吐出来。不过,那是以前,现在换了芯子的龙祁,也不知道还怕不怕水。

    沈安世安静地听完了,应道:“我知晓了。”

    “来惭愧,你唤我一句‘叔父’,我对你却几乎一无所知。”隔着一段距离,他的呼吸声也低不可闻,韩雪绍却觉得夜露石所带来的冷意褪去,竹林中的晚风随着他每一个字变得温柔起来,“我记得寻长老喜欢唤你绍绍,若你不介意,我便也学着他这样唤你了。”

    见韩雪绍并未表现出不满,沈安世道:“你来清延宫的时候,我正在绝境之中,自顾自地想了一阵子,雁追门门主,大乘期巅峰的气修,如今该是何种模样。可无论我如何想象,脑海中却还停留在你十岁左右的模样,仰着脸问我,尊者,飞升成仙的感觉如何。”

    “我那时候了许多狂妄无礼的话,”韩雪绍笑着摇了摇头,“幸而叔父给了我回答。”

    若非如此,她可能根本不会踏入修士的行列,只想逃离韩家,做个凡人终老一生。

    “我修道百年,绍绍,你是第一个问我那种问题的人。”沈安世凝视着她,道,“你问出问题的时候,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思量许久才给出了我的答案。从那以后,我偶尔回到韩家,也会从寻长老的口中知晓你的事情,别太苛责他,是我要他隐瞒此事的,他确实遵守了承诺,直到最后也没有透露半句给身为曾孙的你……我曾立下过誓言,绝不收徒,却从那时明白了,就像我从你身上看见了延续一般,收徒的意义恐怕正是在此。”

    他的目光又在韩雪绍的身上扫过,明晃晃的,却很坦然,不掺任何多余的情绪,并不惹人生厌。停顿了两秒后,他的眉眼舒展,唇边牵动一个轻微的弧度,道:“你已经将法宝尽数收了起来,是因为挂念着我让白曲转达给你的那一句‘从一招一式间知晓’吗?”

    这个问题,即使问出来,也是不需要回答的。

    察觉到沈安世周身的气息有所变化的瞬间,韩雪绍就已经催动了真气,凌冽的真气将袖袍吹得鼓起,襟上的流苏翻涌,散成半圆的伞形。她没有戴面具,纵使眉目间凝着一层冰霜,双眸却依旧明亮,如同憧憧冷火,桃瓣似的唇瓣一开一合,吐出一个字来:“请。”

    她以为沈安世会祭出封烛剑,或是取出他以前惯用的那柄软剑。

    不曾想,沈安世却只是挽袖抬手,折了一根翠绿的竹枝,权当作剑来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