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时,天已经全黑了，魏启文只将邵送到门口便自己骑车回去了。

    邵一进门,就见徐阿婆迎上来满脸担心地轻呼：“哎哟，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也不跟老先生一下？”

    邵一愣，这才想起虽然是跟魏启文去图书馆学习了，但是完全没想到会搞到这么晚才回家，而图书馆四点就关门了！

    糟糕！翻车了！

    “爷爷在哪儿？”邵问。

    徐阿婆：“在书房，刚刚电话去魏先生家里问话了,启文也没回去，两边都着急了。”

    邵心里叫了声苦，但还是往书房走去了,这事她得把魏启文摘出来，不然就太对不起人家了！

    走进大厅，听到钢琴声从楼上传来,邵在练琴。

    邵正准备走到书房门前，就见一楼偏厅的门一开，邵春生出来了，迎面遇上。

    对方毕竟是长辈,不论邵心里多讨厌他,此时也还是要尽礼数,于是她朝对方点了一下头叫了声：“大伯伯。”

    邵春生量邵一眼,却没有应声,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嗤笑：“你还知道回来啊？”

    邵微一皱眉,轻轻嗯了一声,扭头走到书房前叩门。

    邵春生倒是没想到邵竟然会这样反应，原本以他对弟弟这个女儿的了解，这姑娘就是个被宠傻了的蠢丫头,随便刺她一下就会大吵大闹，最近一段时间，倒是沉得住气了……

    不过，这样一个丫头，他并不放在眼里，他和妻子阎习不同，阎习看不起邵，是因为她生了个好儿子，是邵家的嫡长孙，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阎习早已将邵家的一切看作自己儿子的所有物，所以邵家对邵付出的点滴，在阎习看来都是在吸她儿子的血……

    因此她会不遗余力的破坏邵在邵家二老心里的形象，最好邵家二老能把这个乡下丫头赶出邵家。

    然而邵春生对邵倒没多大想法，但他讨厌邵冬归，从父亲就宠幺弟，家里人也都冬归比春生聪明，活泼。

    读书的时候，他成绩中上，升初中时母亲只让他读了离家最近的普通中学，而轮到冬归升初中时，母亲却敢让冬归去考市重点，冬归竟还考取了。

    起这事，母亲总是很得意，自己一眼就看出冬归是个读书的料……

    可是那又怎么样？

    下乡运动一来，在校学生一个个被送到乡下农村当知青，妹妹邵夏茗和邵冬归先后下乡，反倒是他这个大哥因为已经工作，留在了父母身边。

    母亲害怕最后一个孩子也离开身边，开始对他加倍的好，可是那又怎样？这是父母欠自己的，早知今日当初又为什么要偏心老幺？

    邵春生冷笑在着看邵走进了书房，父母最喜欢的老幺这辈子就止步于那座湘中城，永远不可能像母亲所期望的那样有出息了！而他生出来女儿也是个无礼愚蠢的村姑命，哈！

    邵春生知道妻子时常刁难嘲笑邵，他是冷眼旁观的，但却从不阻止，反正看到邵不高兴，他就很高兴。

    *

    邵叩了门，就听到房内传出祖父的声音：“进来。”

    邵连忙推门进屋，心翼翼关了门之后，大气也不敢出，轻轻叫了一声：“爷爷。”

    邵征坐在书桌后拿着放大镜看书，也不抬头，只问：“嗯，干嘛去了？”

    邵咽了口口水，：“去……去逛了一会儿街。”

    “一会儿？”邵老爷子抬起头，皱眉看着孙女，“图书馆四点关门，你看看现在几点了？快七点了，你逛街逛了近三个时？”

    邵低头，不敢吱声。

    见她不话，邵老爷子继续问：“你跟启文一块儿逛街？”

    邵连忙：“是我硬拉着启文哥哥逛街的……”

    邵老爷子眯眼看她，忽然问：“吃过饭了吗？”

    邵一愣，还没开口，肚子先回答了：“咕——”

    “饭也不吃，拉着启文逛了三个时马路？你当启文是傻子还是当你爷爷我是傻子？”邵征一拍桌，声音响了起来。

    邵头低得更厉害了，要命！第一天上班就玩脱了！

    “到底干什么去了？！老实！”邵征厉声问。

    邵咬着唇，正犹豫要不要索性实话算了，忽然听邵征长叹一声：“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知自爱？让你补课，提高成绩，你倒好，拉着启文搞起了早恋！启文那么好一个孩子，给你带着骗家长，孤男寡女，没名没份的逛街约会……你！邵家的脸都给你丢光了！”

    邵已经含在嘴边的实话，在这一顿控诉之中噎在喉头，是苦的！

    上辈子，邵始终觉得祖父母对自己向来是宽容宠爱的，他们似乎接受了她的一切作天作地，前提是，不丢邵家的脸，记忆里爷爷唯一一次跟自己发脾气还是因为自己被桃源高中劝退……

    后来，她要嫁给曾奕辉时，爷爷已经去世了，但是奶奶还在，她也是极力反对这门婚事的……因为曾家穷，配不上邵家，邵家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家没有脸面！

    仔细想想，当初爷爷似乎生气的也不是她被退学这件事，而是她丢了邵家的脸面……

    就如现在……也是脸面……

    上辈子，她只觉得邵春生一家极品针对自己，害自己，却依然觉得自己是被爷爷奶奶宠过的，然而，如今想来这种放纵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捧杀呢？！

    邵看着面前的老人，忽然有种被当头淋下一盆冷水的感觉，冰冷刺骨，却也让人瞬间清醒。

    原来真的，从来没有人对自己抱有过期望……是吗？！

    *

    “我没有早恋，更不可能跟魏启文约会谈恋爱！对，我谎了，我错了，我应该实话，以后不会了。今天，我没有去图书馆，我去工作了！”邵微微抬起了头，声音也冷静了下来，平缓而坚定地回答道。

    “你没有早恋，那你……你什么？”邵征下意识接了半句话却突然发现这话后面不太对劲，“什么叫工作去了？！你才多大，你做什么工作？为什么不跟家里人？”

    邵：“就是你听到的这样，我找了一份工作勤工俭学，爸爸妈妈在湘中赚钱不容易，我在海市的开销对他们来负担太大了，所以我想找个工作，赚点钱，减轻家里的负担，毕竟老是让爷爷奶奶贴钱总是不太好的。”

    “什么？你……你这孩子！谁教你的！这么大主意？邵家哪需要你这辈来赚钱养家？你缺钱不能找我们要吗？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好好读书！考上大学！你不是那种低保户家的穷孩子，不需要搞什么勤工俭学！马上给我把那个什么工作辞了！我不同意！”邵老先生气坏了，桌子拍得啪啪响。

    “不行，邵家确实不需要我这个辈来养家，但是我爸妈负担大，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减轻他们负担，这是孝道，您不能拦着我。”邵立刻回应道。

    她不假思索的话却让邵征愣住了，眼前的女孩才14岁，竟然会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去悄悄找工作？稚子至孝，这在过去是足够立一座牌坊的清名啊！

    邵征深吸了一口气，放软了声音：“好，我知道你的一片孝心了，可是你太了，外面的社会险恶，你不懂……”随后又问，“那启文呢？他知道？还帮着你？”

    邵一愣，缓缓：“魏启文去了图书馆，我只是拜托他给我个借口好去工而已。”

    邵征微微松了一口气，但依然坚持：“你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应该读书，考大学，工作的事暂时不需要考虑，你爸妈那点钱不够你生活，爷爷奶奶还是养得起你的，没必要浪费时间，读书要紧。”

    邵摇头：“我不是在浪费时间，我不是块读书的料，硬要读大学才是浪费时间，你们是能养得起我，可是能养多久？你们百年之后，谁来养我？”她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邵吗？”

    邵家别墅被卖掉之后，邵春生一家三口卷走了所有的房款从此音讯全无，邵征气到心脏病发作，住进医院，此时邵夏茗已经出国数年，同样不知生死，邵冬归跟妻子已经离了婚，见这情形只好辞职回了海市，把自己刚投进股市赚下的一笔钱拿来买了一层楼，两套房给祖父母和自己父女俩居住，虽然如此一来，所有的家底都掏空了，邵冬归在海市又没有户口，只能去附近的仓库当保安门卫，维持生活。

    讽刺的是，买房时，邵冬归为了让父母高兴，骗父母买房的钱是问邵春生讨回来的一部分房款，于是邵老先生一拍板：“好，两套房，一套写我的名字和茗茗的名字，一套写你妈妈和你的名字，将来你们姐弟就都有遗产了！”

    邵冬归有苦不出，还想：“那……把的名字也加上……”

    “加什么名字，她将来总是要嫁人的，邵家的财产不能落在外姓人手里！”

    “可……可是姐姐也……”

    “夏茗能和一样？夏茗没孩子，这房产是给她将来养老送终的棺材本儿！”

    于是……就这样，到了几年后，老先生走了，二十几年后，老太太也走了……就在知道真相的邵夏茗算将父亲留给自己的房子还给弟弟的时候，邵春生又蹦出来，一纸诉状将弟弟妹妹告到法院，要求分割老人的“遗产”。

    一番折腾下来，邵春生竟然真还就又刮走了几十万“遗产”……

    邵不是没恨过父亲的愚孝，但是想到爷爷奶奶对自己的宠爱，也不出什么来，然而现在想想……爸爸那样孝了一辈子，又得到了什么呢？

    好人有好报这句话，在邵面前丁点儿服力都没有！

    *

    邵征万没想到邵敢这样跟自己顶嘴，荒唐至极，又有些好笑，这孩子太不知人间疾苦，“你想孝顺你父母当然是好事，可你现在连个大学文凭都没有，没文化，你就找不到好工作，没有好工作，你拿什么来孝顺父母？对，洗碗端盘子是赚钱，可是，它能赚多少？你知道一个大学生找到的工作能赚多少吗？”

    这番话可谓苦口婆心，邵甚至都有些感动了，确实，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邵征的都是现实，甚至直到邵死时都还是如此，但是，一想到这番话背后的“初衷”，邵还是摇头。

    “我做的不是洗碗端盘子的工作，它有些特殊，但绝不比这世上任何工作低贱，将来也未必就赚得比大学生少。”邵。

    邵征皱眉：“你到底在做什么工作？”

    “配音演员，我在为永嘉影视公司工作，为他们引进的海外影片配音。”邵。

    邵征愣住了，这个工作听起来太专业也太正式了，孙女一个14岁的孩子能胜任？！

    “你……能行？”

    邵有些意外于邵征的松动，但她没有丝毫纠结，立刻：“能行，我已经签了合同，一部戏200块钱。”

    “只有一部戏？”

    “唔……他们公司引进的电影很多，不止这一部的。”这个邵其实也没底，永嘉影视早年是怎样发迹的其实她也不太清楚，但她知道的是，这家公司最后是几乎垄断了整个海市电影放映行业的！光凭这一点，邵就不想放手。

    邵征半信半疑地量着面前的女孩，最终他：“配一部戏要多久？你算什么时间去工作？不念书是绝对不行的，你要赚钱，可以，但是必须保证学习不下降。”

    邵回答：“我只利用周六下午的时间去工作，平时照常上课。”

    “这事……魏启文不知道？”邵征忽然问。

    邵点头：“嗯，他不知道。”

    “那就不要在他面前提你工的事。”邵征淡淡地完这句话，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开。

    邵没有逗留，转身离开了书房。

    *

    回到卧室，邵才感觉到身上不知何时竟冒了一身冷汗。

    邵征不是个好服的人，竟然能让他接受自己工的事，邵是很意外的。

    由此，邵发现了祖父的弱点，他爱面子，所有能给邵家长脸的事就都是好事，这种事无论男女，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邵老先生并不重男轻女。

    重男轻女的人是奶奶汪云溪。

    上辈子，汪老太在邵春生一家消失的最初那段时间，整日以泪洗面，思念孙子，嘴里最常念叨的话就是：“那是邵家的根啊！”

    上辈子，邵和父亲用了二十多年来向汪老太太证明，没有孙子她依然能安度晚年。

    事实上，直到老太太去世，她心心念念的大孙子也再没回来年过她一眼。

    最后的最后，老太太终于绝望了，才拉着邵的手呜咽着：“也是好孩子……”

    邵对此也只能无奈的应声。

    *

    凭良心，邵并不恨爷爷奶奶，活过了一辈子，她知道，即使老先生爱极了面子，老太太重男轻女，却也在他们所能及的范围里尽可能的照顾着自己。

    即便他们的爱里充斥着被陈旧思想腐化的污垢，但那依然是爱。

    只不过，邵上辈子活得糊涂，死得窝囊，一生都错负。

    重活一回，至此邵才算终于明白，一切并不像自己上辈子以为的那样，想明白了之后，倒也通透了。

    这辈子再不用被谁安排，向谁表现，活得自在才最重要！

    *

    邵想了许多关于过去和未来的事，忽然听到房门被敲响，汪老太太的声音传来：“，开门。”

    邵连忙起身去开门，就见老太太端着一只搪瓷锅站在门口，见她出来，一边嗔怪：“怎么回事？回到家饭也不吃跟你爷爷聊那么久？不饿吗？”一边将锅放到屋内的圆桌上。

    “阿徐今天烧的菜饭，很香的，放了腊肉！我又热了一下，还卧了个蛋。”老太太很骄傲地。

    “哇！奶奶好厉害！”邵捧场地夸赞道。

    汪老太太出身富贵，早年间湘省的云阳城有一半的土地是姓汪的。

    汪家儿子多，姑娘是极精贵的，因此汪老太太自幼便是被父兄宠得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大姐。

    后来时局艰难，与家人离散，又嫁了邵征这个教书匠，老太太也是要请保姆照顾起居饮食的。

    时至今日，老太太能热一顿饭再卧个蛋来给孙女吃，那确实是难得的宠爱了，一点儿也不夸张。

    *

    邵开锅盖，菜饭的香味扑鼻而来，早就已经空空如也的肚子此时更是毫不客气的发出了抗议。

    “好香！谢谢奶奶！”她着坐到桌旁便开始吃起来。

    汪老太太没走，从旁边拉了张椅子过来看着孙女吃饭，好半晌她才犹豫着问：“啊……你，我听你爷爷你要去当配音演员？”

    “对。”邵一边吃一边回答，万幸这顿饭在自己房间吃，不需要遵守吃饭不能开口的规矩。

    汪老太想了想：“你缺钱花啊？”

    想到老伴儿刚刚跟自己的话，老太太心里挺为难的，老伴儿：“她要去当配音演员……她启文不知道这个事儿，可我看她那眼睛到处瞟的模样，不像实话，别是跟启文早恋了，编故事骗我们的吧？”

    *

    听到这问题邵就明白了，反正已经都过了，她也没什么好瞒的了，摇摇头，把先前跟祖父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这事儿……启文不知道？”

    “嗯，他不知道，出了门他去了图书馆，我就去录音棚了。”邵依然按原来的描述了一遍。

    “这个魏启文，怎么话不算话呢！唉！你啊！应该找人陪着你去，这样你才安全啊！”

    邵愣了愣，居然不是问早恋的事？怎么魏启文不陪自己倒成了他的过错一般？

    连忙解释：“呃……启文哥哥送我到录音棚的……”

    “你刚刚不是，启文出了门就去图书馆了吗？”

    邵一愣……要命！又翻车了！

    太惨了，完全斗不过这两个老人精啊！

    *

    隔天，魏启文来到邵家别墅后，被邵征抓进书房里呆了很久。

    等到邵被允许进去补习的时候，邵征提出了新的要求--

    每次周试的成绩必须拿到85分以上，低于这个数就不许工了！

    如果想长期干这一行，必须考个大学，拿个大学文凭。

    “戏剧学院也可以。”邵征老大不愿意，但又没什么办法的强调。

    邵瞪着站在老先生身后朝自己挤眉弄眼的男生……

    你是猪队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