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七章 沁嘉,沁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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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僧人在敲钟,井沿几只雀鸟扑腾着翅膀惊起。

    这钟每个时辰撞一次,有时候扰人酣眠,有时候又是救命的稻草,能将人从一重重噩梦中拖出来。

    蓝夙睁开眼,短暂的怔忪之后,起身走到院子里的古井旁,默默提起一桶水,朝自己兜头浇下。

    来到法华寺修行已经快五年了,无论白天心态多么安静祥和,晚上仍然会做梦。

    刚才的梦里,他还穿着当年攻城时那身黑色玄铁铠甲,骑在灵玉上,俯视宫门前迎接自己的美丽女子。

    沁嘉,沁嘉……

    这个名字浮上心头,又被他狠狠压了下去,胸口感到一股钝痛,一如当初被她拿刀刺进胸膛时的感觉。

    “沁嘉。”终于,嗓音干涩的出这两个字,整个人如释重负。

    这五年,你可知我怎么过来的。

    因为他的一次失误,黑羽军那么多的亡魂,要多少年才能超度得完。

    很多次梦中惊醒,他只希望自己从未踏上过那条回宫的路。

    七年前先皇驾崩,他率军从岭南回来奔丧,才到半途就被宫里的掌印太监徐忠义截住,那人拿着皇后凤印引他去了一间林中竹屋。

    当时他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呈现在眼前的,就是这世间最温柔美好的一切,他有本事掌控全局,亲手剥去糖衣,再慢慢的将其吃下。

    一生戎马征战,从未因任何人、任何事停留,那一回,却在竹林中滞留了整整三日。

    井水侵入肌理,彻骨凉意使他清醒过来,旁边沙弥净明捧来一封书信,面色忐忑的望着眼前湿发及肩的年轻男人。

    自从师叔开始蓄发,便与这间寺庙格格不入起来,人也变得越来越陌生。

    近来时常有陌生的黑衣人给他送信,师父,师叔该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蓝夙看了眼沙弥,嘴角扯出一个微笑,抬手揉了揉他的头。

    净明深吸口气,大起胆子问道:“师叔,您要走了吗?”

    他接过信,拆开看过之后,脸色并未有什么变化,语气温和道:“师叔要去办一件事。”

    “那师叔办完那件事,还会回来吗?”净明天真的问。

    “嗯。”蓝夙淡淡的应了一声,转身往回走去。

    曾经两年的时间,他被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玩弄于股掌之中。

    弃家族的利益于不顾,拥立年幼的主君,征战四方,最后反被其削去兵权,成为全天下最大的笑柄。

    若遵从父亲的意思,拥立实力最强悍的肃亲王,又或是选择太皇太后所支持的容亲王,都能给蓝家带来无上的权势和富贵。

    哪怕,他蓝夙自己要坐那把椅子,又有何难。

    可偏偏被一个女人迷惑,成了她人案上的一颗棋子,任人摆弄。

    事到如今,那些事他都可以不在乎,早在向她发下重誓,承诺此生无出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放下所有。

    可她不该再次触碰自己的逆鳞……

    十多天前收到消息,宫中有位贵人在不惜一切代价寻找黑羽令。

    黑羽令出,一呼百应。

    本想让其和死去的弟兄们一起长埋,没想到,却被人挖了出来。

    五年不见,沁嘉,你真是越加长进了……

    ·

    陆含章的案子,已经积压在刑部许久,一直未有定审,在民间闹得沸沸扬扬。

    正在各种传言众纷纭之时,陆含章那苦命的未婚妻,竟然一头撞在公主府大门前的石柱上,在众目睽睽之下,磕了个头破血流。

    只不过,再次被路过的大夫救了,捡回一条命。

    下午萧容昶造访公主府,被人拦在了外头。

    玉痕出面,对他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传话道:“长公主了,驸马他不要了,随您处置吧。”

    闹成这样,这婚还能成下去才怪。

    沁嘉已经算抛下这堆烂摊子,点行装去江南,晚上刚施完针,皇祖母又派人来传召。

    这些年,一切还是老样子,任何事都瞒不过她老人家的眼睛。

    沁嘉叹了口气,在怀里揣了壶酒,就坐车往北苑离宫行去。

    马车上就喝了个微醺,到那之后正好可以个瞌睡,睡着了就不心烦了。

    到了离苑正殿里,皇祖母对近来的传闻只字不提,只旁敲侧击听她身体情况,顺嘴,还问了几句关于徐骋意的动静。

    沁嘉担心自己把持不住,已经很久不让那孩子跟着了,含混其辞应对了几句,正想着她老人家到底知道了多少,冷不防对方又提起了另一桩旧事。

    太皇太后语调温凉:“嘉儿,皇祖母知道,当年的事你受委屈了。”

    “皇祖母——”沁嘉那微微一点酒意,立时清醒,有些怔愣的看着太皇太后,垂眸敛去眼中几分凛然,语调温顺道:“身为长公主,若为这事委屈,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以及皇祖母时常对沁嘉的教导。”

    “自来你就是个懂事的,可这件事,你却不该瞒着皇祖母。”太皇太后面色忽然变得严肃,涂了大红色蔻丹的嘴唇轻启,淡淡的出三个字:“黑羽令。”

    沁嘉做出惊恐不已的模样,提着雪白裙裾往前走了几步,跪在太皇太后脚边,接着换上一副哀戚面容:“皇祖母赎罪,沁嘉只是想借着这个名头,再见他一面罢了,并不是真的要让黑羽令现世。”

    她狠了下心,出那句平常从不敢触碰的话:“您可还记得,他发过重誓,此生无后!”

    罢,满脸通红,身子止不住簌簌颤抖。

    下大手笔找寻黑羽令之时,她便想过,太皇太后知道了会怎样。

    皇帝刚登基那两年,皇祖母可是恨毒了蓝夙。

    自己是可以重新激蓝夙出山,但绝不能让皇祖母察觉到这样做的真实意图。

    容亲王回京的事,已经箭在弦上,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他们姐弟俩早不是过去怯弱可欺的软柿子。

    制衡之道玩腻味了,那些曾经伤害过他们的人,就该一齐都下地狱。

    面对如山崩似的压迫感,沁嘉埋着头,猛掐了一把自己大腿,哭泣道:“沁嘉身中蛊毒,每晚催情毒发,好生难受……如今,如今就只想要他一个,皇祖母,难道您忍心看嘉儿这般痛苦……”

    “你啊,真是把对方想得太简单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蓝家如今盘踞岭南为王,岂能随你——”太皇太后情绪微微激动,咳嗽了两声,喝了半口茶压住,才继续不疾不徐:“蓝夙既然已经下山,岭南定然会有所动作,未免其图谋不轨,你即刻让皇帝写封诏书,把你叔叔容亲王召来京都坐镇吧。”

    心中崩着的根弦松开,沁嘉吸了吸鼻子,垂眸应了声‘是’。

    她有自知之明,这次蓝夙绝不会再帮她,但只要其与容亲王互相牵制,拖到她从江南回来,太皇太后一脉便彻底绝了。

    把猪骗进笼子里再杀,岂不快意……

    又过了半刻,太皇太后想喝她亲手泡的茶,沁嘉便去了茶水间准备。

    宫女将一应器具准备好,便退了出去。

    得了一刻松泛,沁嘉将藏在怀里的酒囊掏出来,又猛灌了两口,食髓知味,便不想再去殿前听训了。

    太皇太后她委屈,委屈么?自然是委屈的!

    当年她才十四岁,也是被父皇金尊玉贵的娇养长大,哪里吃过什么亏。

    可一夕之间,父皇薨逝,三位叔叔在一旁虎视眈眈,所有的责任和炮火,一齐都压到了她的身上。

    趁着三王互相倾斗,她将年幼的皇弟藏在师父的的酒窖里,然后带着父皇的亲笔诏书秘密出城,骑马奔跑了整整两日,才恰好从半途堵住正从岭南回京的夙王。

    然后,想尽一切办法服他,使他成为自己的剑刃。

    一来,他是异性藩王,在沁嘉当年单纯的认知中,他要争皇位不现实,而跟着自己,反而更容易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二来蓝家势力雄厚,又有先祖赐予的黑羽令在手,有蓝夙支持,天下莫敢不从。

    许是上天垂怜,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他与自己里应外合杀进宫去,成功扶持幼弟登上了皇位。

    两年后,待各路藩王被压得差不多了,她又开始担心蓝夙的势力过大,于是和皇祖母联手,演了一出苦肉计,逼得黑羽军吃了场败仗。

    自此蓝夙也被她伤透了心,跑去出家当了和尚。

    对他,沁嘉一直是问心有愧的。

    不知不觉间,一壶酒下肚,尚不满足,她又在茶水间里东翻西找,还真找到了一罐许是作调料用的桂花弄,开一闻酒香四溢,又咕哝咕哝喝完了。

    近日来的憋屈,在这一刻挥发到极致。

    “沁嘉,你会遭报应的……”她幽幽了一句,又怕让皇祖母等太久,专心专意开始煮茶。

    北苑离宫的装潢很久没有翻新了,皇祖母搬了许多从前的旧物过来,沁嘉一直不太喜欢来这儿,就因为处处都透出一股子陈旧气息。

    茶香溢出,她趴在煮茶的台子上,莫名的被一阵伤感之情席卷。

    父皇死后的这七年,她仅有过几次哭泣,第一次是为了蓝夙,第二次还是为了蓝夙……这一次,不清楚,是为他还是为自己。

    泪水湿眼睫,眼前是一片湿润模糊的世界,沁嘉这种哭的方式也挺特别,没有任何声音,脸上也看不出多悲伤,就只是单纯的流泪,还能抽空煮个茶,用茶水涮一涮杯具。

    “殿下,太皇太后去睡了,您要不要也——。”有宫女进来问,看见沁嘉此时情状,不禁吓了一跳,埋首怯怯道:“殿下要不要去内殿休息。”

    皇祖母已经歇息了么,沁嘉愣了一会,盯着那宫女胆战心惊的脸,一字一句:“谁也不许过来,出去!”

    宫女被吓坏了,脚步仓惶的退下。

    这一刻是留给心里不可触碰的角落,沁嘉想缓一缓情绪再走,便在这不断蒸晕的热气中继续煮茶。

    算了算,离西域术士给她的期限也没剩下几天了,她在想,要不主动找萧容昶低一回头,毕竟什么尊严都没有命重要。

    那日在竹林里,怎么就把他认成了蓝夙呢,这两人无论神态气质,分明一点也不像。

    竹林,竹林……

    呵,那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

    心里正腹诽萧容昶的冷情,下一刻,人竟然就出现在了眼前。

    “深更半夜,你来这儿做什么。”沁嘉一脸诧异,看着穿一身黑色常服,面色冷淡的男人,一时间心情五味繁杂。

    试了一下,没站起来,干脆就继续坐在地上。

    “臣来的时候,太皇太后已经休息了,宫女殿下在茶水室。”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避重就轻带过了。

    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酒壶上,微微蹙了下眉。

    沁嘉满脸无辜,双颊泛着红晕,一双泪水洗过的眼睛如流光碎玉,勾人心魄。

    “殿下身子如何了?”他派去西域的人传信回来,那边最厉害的蛊师,早前已经被宫里的贵人接去了。

    那就是,长公主对于自己身体状况,一直都是清楚明白。

    “近来萧大人似乎十分关心本宫,不如先你知道的。”沁嘉挑眉,喝了口酒,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萧容昶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撩开衣摆,走到桌前坐下,神色淡定:“殿下身中催情蛊,需找人疏解。”

    “那日在竹林中,恰好毒发,是以才找上萧某。”

    茶香煎着火,封闭的室内温度渐升,沁嘉觉得有些热,从刚才起就维持着跪坐在地,半身趴在煮茶的石桌上的姿势,看着有些不雅,但却别有一番风韵。

    任何动作由美人做出来,总是会自成一股韵味,尤其是像沁嘉这样绝世风华的大美人,此刻微醉萎顿在地,面色红润,梨花带雨的朝他看过去,双掌轻轻相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萧容昶心脏猛然跳了一下,起身走到窗前,不着痕迹吹着冷风。

    “萧大人真是明察秋毫,令本宫佩服。”沁嘉忍不住为他鼓掌,方才的感伤情绪一扫而空,望着他的背影笑了起来。

    她酒量可观,此时也还没醉,只是刚哭过,又被热气和茶香混杂着酒气熏得有些晕,双手撑着桌面站起来,跌跌撞撞的朝他走去。

    萧容昶转过身,蹙眉看她过来,闭了闭眼,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沁嘉停在他面前,更加笑得直不起腰,嫩白如玉的手指向他:“瞧瞧,萧大人这副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要怎么你呢。”

    “殿下可是已经得了解药。”宫中的御医和玉山氏都表示无解,西域蛊师早被她带进公主府,若不是已经得了解药,他无法理解为何对方还能够这样肆无忌惮的笑闹。

    “本宫的解药,就是萧大人你啊。”沁嘉眼中含了一丝狡黠,侧过身子,给他让出离开的路。

    还没到最后一步呢,过几日,也还来得及。

    容她再缓几日……

    萧容昶眉头皱得更紧,紧挨着站在窗前,黑发用一根玉扣束着,被忽然而至的风吹得凌乱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