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A+A-

    实在的,姑姑带宫女,呵斥、责罚,那都是芝麻绿豆的事。她平时虽然严苛,却还不及别的姑姑那么霸道。要她逼死人,决计不能够,她自己也问心无愧得很。死了的那个刚进宫没多久,十三岁的丫头片子,生得滚刀肉似的。咬不烂踹不断,别提多叫人头疼了。她虽然不喜欢她,总归是自己底下的,冷不丁横死,也令她不太好受。

    品春不耐烦这个,她是六品彤史多姑姑的副,专门记录后妃宫女进幸的事。为防着敬事房的太监在记档上头做脚,彤史里也有一笔账,以备宗人府对比查考。她从值上下来会带些道消息,时不时羡慕多姑姑,某某宫的某某主又打发太监来找彤史啦,话倒没两句,多姑姑的腰包肯定亏不了。素以想了想,再推脱就成不识抬举了。也罢,又能出宫又能捞油水,看上去是个好事。她一没钱二没权,也不怕别人算计她。在宫里怎么,出去还是怎么。寸步留心,别人也逮不住她辫子。因蹲个福道,“那我就领命了,谙达回头替我谢谢二总管,我一定尽力把事办囫囵。”

    张来顺很高兴,“这就对了,横竖短不了您的好处。别人求都求不着呢!皇后主子不问娘家事儿,国舅爷又是个玩家,起哄架秧子倒有一,半点正经事不会干。就剩皇姥姥一个人料理,老太太忙不过来。皇上派内务府不合规矩,发了话交长谙达办。谙达眼界高,阖宫没几个瞧得上眼的,就指着姑姑搭把了。”

    素以知道这话不着四六,也跟着敷衍,“长谙达高看我,我惶恐。”

    张来顺很称意,鞋拔子脸尖下巴,一笑拉得更长了。往天上眯眼一看,“今儿日头真好!”

    是很好,五更的时候还有霾,交了辰时牌都散尽了。太阳光远远的照过来,宫墙上新刷的红漆,衬着那蓝天白云,愈发鲜亮生动起来。

    张来顺传完了话,搓搓两道,“姑姑忙吧,我也交差事去了。”又想起来她托付的事,顿下步子道,“差点忘了,死了的那个没凑扔,给搁到义庄里头了。宗人府找着了人,那死鬼又是个下三等的包衣,他们懒得管。姑姑能给她家人传话,趁早吧!义庄里头脏,这时令还有虫子。苏拉出来的时候,臭大姐、官老爷挂了一身。馒头馅儿在那儿放久了,最后都得喂虫。”

    素以别的都听明白了,最后一句有点犯懵,“什么馒头馅儿?”

    张来顺笑道,“坟头不是像个馒头吗?人死了填进去,可不就成了馒头馅儿!”他抬一挥,“走了,回见了您呐。”

    素以踅身回值房,几个宫女蹲了有会子,腿里打哆嗦,都是七倒八歪的样儿。她看了直叹气,“一口不能吃个饼,先练到这儿吧!”看她们互相搀扶起来,又道,“这会儿是不是觉得站着比蹲着好?其实都一样,站规矩也难。主子听戏也好,歇午觉也好,跟前人一站两个时辰,还要纹丝不动,里头受的罪也大。”眼睛一瞟,“挨墙根儿站着吧!往后两样轮着来,先把功底打扎实,不管分到哪儿都不怕。”

    这里安排妥当了,往掌事的跟前回话,局子里死了人,不能干放着不过问。尙仪嬷嬷平时把关严,这上头还是很宽容的。因为愿意积阴德,也图有好报,点个头就放她去了。照旧是老例子打头,“今儿永和宫敏贵人打发回事太监上局子里来,杂七杂八了些不相干的,看见多姑姑就拐着弯的套近乎,后来人一闪就不见了。晚上备牌子进幸,我瞧成常在出缺,给挂到月事那一栏里去了。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还不是敏贵人和成常在不对付,下绊子撤了她的绿头牌!”

    宫妃们斗法,斗起来各有奇招。在这紫禁城里,任何一点矛盾都能成为炮仗的线引子。大概因为太寂寞,就跟外头集市上似的,同行是冤家。物色好了对,每日以算计为乐。像这种侍寝上动脚的事其实不难办到,老一辈的姑姑们在这高墙里混久了,很懂得看人下菜碟。入选的主们都是上三等祁人不假,但上三等里也要分出个高低贵贱来。拿什么分?自然是拿银子分!有钱走遍天下,后宫里也是一样。愿意出钱就能压人。对于那些初进宫,没有荣宠傍身的低等宫妃们,有些好事的人肯下血本,这一辈子就能叫她枯萎在墙角旮旯里。

    素以收拾妥当了上了炕,拧过身去吹八仙桌上的蜡烛。屋里暗下来,姑娘们的话却没停。妞子有点犯困,还在嘀咕着,“就那个敏贵人,张狂得没个褶儿。你叫她穿上花盆底走两圈,走路外八字,跟个鸭子似的。连我的眼都入不了,也不知道怎么晋的位。”

    “人家有个好阿玛,军值房里的行走,御前红人儿。”品春,“万岁爷和老主子当年一样,讲究个雨露均沾。在他老人家龙眼里,不分美丑,都一样。”

    妞子吃吃笑起来,“龙眼,这比喻好。那吕太后叫吕雉,当初把持朝政的时候,该管她的眼睛叫凤眼还是叫鸡眼?”

    素以咳了声,“就会插科打诨!”

    品春不搭理她,继续的伤嗟,“你们雨露均沾多委屈人啊!老主子在位时抱怨过满朝廷的丈人爹,到了这辈儿里,还是照旧。”

    “那是祖制,不乐意也没法子。先凑将就,等遇着了对得上眼的,那可就两了。”妞子嗡哝着,“像主子爷和畅春园太后,这么些年,神仙眷侣似的,羡煞旁人呐!”

    品春没正经的笑起来,“太后老佛爷可是宫女子出身,你们俩长着点儿眼睛,不定哪天就登了高枝儿了。到时候别忘了提拔难兄难弟,给我个彤史干干,我天天给你们插牌子,往显眼的地方供。”大家都葫芦打趣儿,当今的万岁爷,那可是个俊伙儿啊!承德皇帝的诸位皇子们生得都很好,南苑宇文氏打前朝起就以美貌名扬天下,九龙御座上坐的人俯治九重,是天下第一贵重的人。再加上年轻漂亮,自然就成了所有宫女子的向往。

    传得神乎其神的,其实认真起来,她们这些局子里当差的没福气得见天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踏踏实实守着地头,没有得令儿不能随意走动。宫里规矩重,谁敢满世界溜达,那是要挨打杀头的。就连嫔妃们日常见得都不全,更别乾清宫里的万岁爷了!

    只不过姑娘家爱玩笑,挑个最理想的人配给你配给她,调侃两句解解闷儿罢了。

    “咱们当了这么多年差,横是运道不好,上不去也下不来。不在主子们跟前伺候,谁知道你是谁!”品春叹着气,“御前那拨人最得升发,干得好有赏赐,还管抬籍,走出来都拿鼻子眼儿看人。”

    妞子忙接口,“得了吧!体面能当饭吃?听万岁爷脾气大,稍有个不称意就要发落人的。伴君如伴虎,留着脑袋吃饭吧!”一头叫,“素以,素以你们家给你亲事没有?你明年就放出去了,下家儿找着没?”

    素以困得恍恍惚惚的,凑嘴应,“像是了个笔帖式,没过定,我也不知道时候不早了,睡吧!明儿有新选进宫的,一堆事儿呢!”

    西一长街上打更太监的梆子从南边过来,走一段敲三下,原来已经子时牌了。

    有头有脸的姑姑在范围内很有权,底下带的宫女灵,会讨好人,平日里的杂事压根不用自己料理,她们早给你分派了。因为姑姑上掌管着她们的去留,但凡姑姑瞧得起的,经考核后送内务府派到主跟前当差。要是姑姑看不上,认为你笨,调理不出来,就送下值房当碎差杂役。宫女们使劲巴结是为后路,姑姑们受起来也心安理得。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姑姑们刚进宫也是这么过来的,以前吃了些苦,现在资格老了,就到了苦尽甘来的时候。

    底下人进来伺候洗脸梳头,换了秋袍子差不多寅时三刻了,收拾妥当了往局子里去。见过了上头掌事儿,掌事的分派人头到她们里,一人五个,调理出来等着用的。

    素以领人下去,管带姑姑有专门的值房,她往南边的槛窗底下一站,从宫里规矩开始一一讲解。新来的什么都不懂,要把的教。从吃穿住行到宫廷礼仪,必须面面俱到。否则人派出去闯了祸,那就是师傅教的不好,管带姑姑要连坐受罚的。

    “你们到我这儿来学规矩,是我的职责,更是你们的本份。谁吃不起苦,趁早。我领你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既入了我门下,就要受我调理。我的话你们得听着,不许犟嘴,不许梗脖子。入了宫门身不由己,走一步路,转一个身都要有条有理。要是有谁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出幺蛾子,瞧见那头供着的簟把子没有?”她往高柜上努努嘴,“别指望姑姑讲情面替你们好话,一概打罚不论,听明白没有?”

    宫女们对管带姑姑有天生的恐惧,就像很多公主主怵精奇嬷嬷一样,她们这类人名声不好,专事挑人刺的,最难伺候。素以在职上干了四年,早就练得油盐不进了。她们背后怎么议论她不管,要教就不能软,就得往严了办。她里拎着竹板子围着她们转,“先常见礼,常见礼分单膝双膝两种。单膝礼里头包括打千儿和请安,打千儿是太监用的礼,咱们不管那个。宫女子要学的有四种礼,下跪叩首礼、下跪礼、道万福、颔首礼。见什么人用什么礼,咱们这类人要学的是前三种。叩首礼最重,下跪礼次之,接下来才是道万福。磕头谁都会,但是要磕得兢业,要磕得有风度,那就得下一番功夫”

    横竖教学有一套固定模式,颠来倒去的,得嗓子冒烟。然后就是练基本功,顶碗、抻胳膊、学站规矩。走路也有准绳,要走得直,走得好看,落落大方。两边肩膀一高一低不行,腿里拧麻花也不行。姑姑们最怕遇见毛病多的,要一遍一遍的矫正,调理起来难,功夫也废得深。

    她这里正忙着,门前有人探头往里看。素以回头瞧了一眼,有点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是谁了。

    作者有话要:板着:受罚宫女面向北方立定,弯腰伸出双臂来,用扳住两脚。不许身体弯曲,一直持续一个时辰。

    、第3章

    人在值上,雷打不动也是规矩。素以回过头来,正看见几个宫女交头接耳的私聊,当即就拉了脸,抽冷子叫了声,“大荣!”

    叫大荣的宫女嗳了声,抬眼怔愣愣的看着她,没明白她的意思。

    素以扬照着腰背就是一板子,“我刚完的话,转头就撂。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都像你这么的,姑姑也别活了。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大荣眼里裹着泪,曲腿道,“我不该答应‘嗳’,要‘嗻’。”

    素以不太满意,“不单是这个,你到现在还瞪眼瞧着我,换了主子叫你,你也眼巴巴儿瞧着主子吗?”她转起了圈,一字一句道,“都给我听好了,当差不能光用眼睛,还要用心。主子吩咐话,听差的时候微躬身,眼皮子耷拉下来。看主子脸色神气要用余光,主子把眼儿瞧你,你不能把眼儿瞧她。要是犯了忌讳,那就是逾越,是大不敬,要传笞杖挖眼睛的。再者,宫里行走要保命,就得记住了口诀——不听不看不议论。不是你的事儿,装聋子装哑子。万一不心入了耳朵,也要只进不出,就连梦话也得给我绕开了,记住没有?”

    宫女们吓得筛糠,姑姑动怒可不是好玩的,忙蹲福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