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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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风轻轻地吹着,吹不开夏日的炎热,也吹不走那些悄悄私语——后宫上下都在议论同一件事:皇帝召鸢令仪席氏侍寝了。

    这事来突然,甚至显得有些荒唐。鸢令仪入宫两个月了,再过去的两个月里,众人都拿她当笑话看。

    悔了与亲王的婚约非要入宫,若不是皇帝素来敬重她父亲,必定不会答应这样的事。入宫后的这两个月里,她每日都要去宣室殿求见,却是至今没见到过皇帝一次。昨天,又在皇帝去见她的宫中主位杜充华时,闯了杜充华的殿

    起来也是大将军的嫡长女,正经的贵女,争宠争到这个份儿上,让众人觉得太可笑。时有性子直些亦或是话刻薄些的人冷嘲一句:“一个哑巴进了宫门也想争宠了。”

    也不乏有心善些的人叹一句:“生得那样美,可惜了是个哑巴。”

    席兰薇在长汤中,只觉神思恍惚。

    热气氤氲了一室,水明明是暖和的,她却还是觉得浑身冷极了。

    皇帝怎么会

    她一直觉得皇帝厌极了她,且也知道他厌她的原因——她在婚事初定的时候悔了婚,吵着闹着要入宫,逼得她父亲舍下脸去求皇帝,皇帝自然认为她三心二意水性杨花了。就连这“鸢”字封号,大抵也是意指她如纸鸢般摇摆不定。

    侍寝。进宫的时候,兰薇还以为在这种厌恶之下,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接触到这两个字了。

    不自觉地探到后背,触到一处伤痕,在令人无比放松的水中还是陡有一痛。这是昨天刚有的新伤,杜充华气极了罚的,治她乱了宫规触怒圣颜。打得颇狠,回宫后秋白和清和哄着她不让她看,她还是悄悄照了镜子。一后背的鞭痕,青一道紫一道地铺着,可怕极了。

    皇帝必定不会喜欢

    席兰薇深吸了一口气,挥开这种想法,反正他本来也不喜欢。

    想在水中再加一把花瓣,那盛着花瓣的篮子放在池边较远的地方,兰薇伸出去没能够到。旁边的一个宫女仍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只作不见。兰薇蹙了眉头,皇帝的心思如何在这些宫人身上体现得明白。又伸够了一够,那宫女可算有了些反应,却是抬脚轻一踢,将篮子踢得更远了,冷言冷语地道出一句:“令仪娘子也该起身了,若是让陛下等得不耐,娘子得不偿失。”

    沐浴毕,踏上煖轿,被宫人送到宣室殿去。她每日去求见、一连求了两个月无果,最后竟是以这样的原因走进宣室殿

    走进寝殿时,皇帝尚不在,宫人们在旁躬身肃立着,安静得向一尊尊雕像。

    席兰薇环视四周,这里虽是寝殿却还是庄严沉肃,好像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宫中的很多地方都是这样,让人望而生畏,让她偶尔会想,自己是不是选错了?

    倒也算不得错吧。重生一场,也许是上苍的垂怜;但重生到那个时候,也算是捉弄了——那时她正临嫁,嗓子已被药哑,哑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悔了与越辽王的婚约,普天之下大概没什么人再敢娶她了;就算嫁出去了,一个哑巴在夫家必定过得艰难。

    还不如入宫,凭着一个位份好歹能勉勉强强活下去。左不过没有圣宠,活得凄惨些。

    最要紧的,逃开与越辽王的婚事,她自己未必会比前世更凄惨不,还不会搭上父亲的命。

    席兰薇长沉了一口气,在压抑中又把这些想法对自己重复了一遍,服自己这一步无错,且不能悔。

    等了许久,门外可算传来一叠声的问安,席兰薇心中一紧,疾步迎到殿门口去。低垂着首,在目光刚刚窥见那一抹玄色时就俯身拜了下去。但是问不了安,心知皇帝是知道她不出话的,应是不会怪她,心里却还是忐忑得紧。

    半晌无声,兰薇压着不断涌起的惧意维持着平静,终于听到一声:“免了。”

    起身间,禁不住抬了眼,视线扫过面前帝王,只短短一瞬又立刻低下头去,心跳得慌乱。这张脸,她上一世时也曾见过,只是不曾看得如此真切过他和越辽王六七分像,同样的身姿挺拔、眉宇如墨、鼻梁高挺。又好像和越辽王完全不同,少了闲散多了威仪,直有一股气势强压过来一般,不知不觉中彰示着帝王身份。

    霍祁淡睇着她,知她昨日刚受了罚,尚显得有些虚弱,白色的中衣裙衬得这份虚弱更明显了些。清素淡雅的脸上羽睫低垂着,乌发轻绾,沉沉静静地立在自己面前,面容美得就好像一块无瑕美玉。

    无瑕美玉?想及此便有一声轻笑,觉得这四个字安在她身上实在荒谬极了。“美”是真的,却绝不是“无瑕”。

    “进去吧。”霍祁微沉了口气,着便径自提步往里走了。

    看着他走向床榻,席兰薇一颗心跳得愈发厉害,步子移得艰难。很快,他走到榻边回身坐下了,兰薇却还离着他五六步远。

    皇帝打量着她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微一挑眉,沉沉的问话声带了几许嘲讽:“你害怕?”

    席兰薇脚下一顿,如实地点了点头。

    “呵。”一声轻笑,霍祁站起身,一步步走近她,毫无怜香惜玉之意地猛然伸一挑她下颌,“一连求见了两个月还罢,昨日连杜充华的殿都闯了,还装什么胆子?”

    他果然也以为她是为了争宠。

    席兰薇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他的便跪了下去,霍祁淡看着她:“干什么?”

    兰薇侧过首,视线投向不远处的案几,上面有笔墨纸砚。

    霍祁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有话要,但只能写出来。心下却是不耐烦,本来就有的厌恶让他更没耐心去等。眉头皱起,漠然回了她一句:“错你了?”

    兰薇轻怔,没点头也没摇头,默然以对。

    皇帝缓了口气:“如是没错,还有什么可的?朕明日还有早朝,先睡了。”

    居然是连理都懒得再理她的意思,甚至都用不着她服侍了。席兰薇心里一沉,在他转身间倏尔伸一拽,紧攥了他的衣摆。

    霍祁眉心一跳回过头来,冷眼看着她,紧抿的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来:“松。”

    就分明地看到兰薇眼底有了慌意,上颤了一颤但始终没松开。最终,挣扎着抬了头,满是乞求地动了动口型:“陛下”

    “松。”皇帝重复了一遍,添了两分不悦,明显是烦透了她的意思。席兰薇仍是未动,上好像还攥地更紧了。

    二人就这么僵持住了,一个不松一个走不开,少顷,霍祁倏然扬起来,作势要打她。眼看兰薇脸上一白,下意识地别过头去躲避,上却还是半点没松力,宁可挨了这掌掴。

    也是够倔

    霍祁心里都气笑了,总不能真动打她。原是这两个月被她烦得够呛,召她来便是想让她知道适可而止,不要再死缠烂打了,实在不想跟她多废话,也无所谓她到底想什么。但眼下一直被她这么拽着也不是个事,放下,看着她满脸的惊魂未定之色,冷冷淡淡地道:“你求见了两个月,最好给朕个合适的理由。”

    兰薇低了低头,明白他的告诫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这其中夹杂着怎样的讥讽。如是一个不过去的理由,她这争宠争到不择段的名声算是洗不掉了。

    霍祁沉吟片刻,终于点了头:“去吧。”

    倒要看看她会写个什么理由给他。

    兰薇一叩首,起身时面上那一抹分明的欣喜让双颊泛了淡淡的红晕,欣喜得让霍祁心中莫名一动。

    2、锦囊

    定了定神,看她在案前落座提笔,他便回到榻边坐下,眼瞧着她在第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就换了下一张,如此一连写了好多张。

    搁下笔后一字字看过,兰薇将每一张纸都分别折了起来,又摞成一沓执在里,行上前去俯身跪地,双敬呈上第一张纸。

    霍祁拿过来,展开一看,上面就一句话:“臣妾有事相求。”

    一颔首:“什么事?”

    话音未落,第二张纸就呈到了他面前,接过来打开:“臣妾想回家省亲。”

    便不由得皱了眉头,瞟了她一眼,有些不快道:“你刚入宫两个月,就想回家省亲?”

    兰薇浅一苦笑,呈上第三张纸。这张纸上的字倒是多些,霍祁读下去:“臣妾执意入宫,惹得父亲不快,已不肯再认臣妾为女儿。父亲生辰在即,臣妾想求父亲原谅。”

    霍祁想了一想,大将军席垣的生辰似是在半个月后。所以她苦求了两个月,合着是为了和父亲消除芥蒂、想尽孝?

    目光落在她脸上,瞧不出什么谎的痕迹,仍旧是平平静静的样子。一袭中衣裙跪坐在地,洁白的颜色好像愈发衬得这个人一切都是真的

    霍祁一哂,看着纸张上漂亮的簪花楷斟酌道:“想求大将军原谅所以一连求见两个月、昨天还在杜充华那儿惹了一身伤?朕倒是想问问,你若当真孝顺,又何必非忤了你父亲的意执意进宫?都越辽王待你极好,就算是你前阵子哑了也不曾嫌弃,你嫁给他作正妃,不好么?”

    第四张纸递上来,上面就一个字:“怕。”

    “怕?”霍祁语调上扬,疑惑分明,忖度一瞬问她,“怕他嫌弃你哑、日后待你不好?”

    席兰薇轻轻点头。其实不只是怕,她很清楚,如果她嫁过去,那些事不久之后就会发生的。

    霍祁只觉她这心思实在有意思,便又问道:“去作正妃怕,入宫反倒不怕了?你就不怕朕亏待你?”

    这话来有点嘲讽,他已经亏待她两个月了。

    第五张纸奉上,解释得明明白白:“为越辽王正妃,须得内掌王府中事、外与他共赴宴参席,臣妾口不能言必定疏漏难免,赴宴更使越辽王颜面有失,日久天长,嫌隙定生;入宫为妃,宫嫔甚多,宫中无需臣妾理事、宫宴上亦不需臣妾应承,纵不见圣颜,也不使陛下徒增厌恶,尚存位份,犹能安度一生。”

    霍祁直看得心绪复杂,又觉得也有道理。嫁与越辽王会如何暂且不提,但若在宫里他虽是觉得她水性杨花不喜欢她,但是也不过是平日里不见,没想过赐死她或是废了她,再添更多厌恶更是无从起。

    将几张纸一同往旁边一放,皇帝睇视着她,眸中有几许厉色:“解释得通。不过,你都提前写好了,这是把朕会问什么都琢磨得清楚?”

    揣测君心。席兰薇心下微颤,接着,又一张纸呈了上去。

    睃了她一眼展开,这张纸上端然写着:“臣妾自知揣测圣意大罪一条,但求陛下先允了臣妾所求之事再行治罪。”

    霍祁直被她弄得有些发怔。心思透到猜准了他的每一句话,又全然不在乎他怎么罚她。略一笑,问得清冷:“你是拿准了朕不会废了你?”

    席兰薇颔了一颔首,表情有点不自然地承认了。她确实是仗着他不会就这么废了她,不凭别的,也不是因为她父亲是大将军,而是知道他素来对她父亲敬重有加。

    “朕是不会废了你。”霍祁淡笑着同意了她的想法,又道,“但不是不会罚你。”

    席兰薇搁在膝上的双一颤,抬眸望向他,等着他完。

    霍祁视线微凝,直凝得那一抹笑意都发了冷,口吻中听不出什么异样的情绪:“杖责五十,你若吃得住,就去看你父亲去。”

    可算从她眼底看到了别样的惊慌,方才猜话的从容不迫荡然无存。霍祁心底有一瞬得逞的笑,遂即又有点愕然地嘲笑自己:怎么跟她置上气了?因为她猜中了他的心思所以不快么?

    又好像并不全是不快

    然则话已出口,不如等等她的反应。席兰薇紧咬着唇,好像在挣扎要不要继续这番请求,少顷,终一叩首,起身就又回到案边,提笔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