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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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靖十九年,冬。

    “李公子,素珍来了,你是不是恼素珍去表哥家住了几天,将这群婆娘找来刺激我?”

    一个女孩儿趴在屋檐上,眼泪巴巴的盯着着院里的青年,还有坐在他身旁和他相亲的五个年轻女子。

    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一哆嗦,整杯茶泼到对面姑娘身上,女子叫了一声,和其他几位一起站起怒视檐上女子。

    “冯素珍,又是你这丑女,告诉你,我李陈氏绝不承认这门亲事!”

    狮吼一声,一中年妇人从内间走出来,叉腰看着檐上女子。

    素珍叹了口气,心想,李大妈,这门亲事明明是你李家强的我冯家。

    当年她家新搬到淮县,她爹爹和李公子他爹喝酒,这酒过三巡,看她爹一脸忧愁,那李大叔相问缘由,她爹爹便告诉他,她娘方产下一女,这左邻右里都在她家附近悠转,似在打什么主意。

    这当爹的是个大美人,这女儿还会丑么。李大叔激动了,心想尔等民必是到冯家订娃娃亲来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啊先得月,立刻自荐。

    李大叔是淮县县太爷,她爹能拒绝么,只好半推半就承了。

    翌日,李大叔李大妈到她家串门,看到她娘亲,“惊”为天人,她爹爹使诈。虽她也觉得是自家爹爹使诈,但没人让你被诈啊。

    何况,她从不认为她娘长得丑,不然她爹爹怎会那么疼她?不过就眼睛点,鼻子塌点,嘴唇厚点,脸上天花麻印子有点。

    从遗传学的角度来,她也不一定遗传到她娘呀。虽然后来事实证明,她确实是有那么点。

    话素珍正回忆着往事,李公子一瞥他书僮四,四默默从怀里掏出一把弓,又在地上拣了颗石头,放到弓上,向她瞄准。

    素珍很快中弹,“啊”的一声从墙头栽下去,跌下一刹,只见李公子嘴角含笑,明如春花,霁如秋月。

    为博美人一笑,她想她认了。

    只是

    她摸摸头,呲牙道:“好痛,这死四的眼力怎这般厉害?”

    “自你五岁揪着他家公子衣服不放,他已经开始护草,瞄了十二年不准才怪。还有,你不痛,痛的是我。我不在这里,你会故意摔下来逗李兆廷笑?”

    垫在素珍身下的少年将其抱起放下,面无表情道。

    素珍想拍拍那孩子以作安抚,无奈她人只有他胸高,够不着肩膀,只好作罢,讨好笑道,“冷血,我给你买糖葫芦吃。”

    “不要。”

    冷血几乎立即拒绝。

    “为什么?”

    “从到大,你每次给我买吃都是借我的钱,而且从没还过。”

    “”

    “我是你家姐,你怎能这般吝惜,我爹爹支你的工钱还少吗。”

    “老狐狸已欠我十八年工钱,亏得夫人时有补贴,我才能攒点私己,除了夫人,你们冯家没有一个好人。”

    素珍叹,这孩子这般气是跟谁学的,谈钱多伤感情哪。是以,当他后来成为京城少女的暗恋对象之一,和叫什么无情、铁,追命的一起被选进六扇门当公务员,人们还给他们按了个绰号,叫作“京城四大名捕”,她着实纳闷。

    “别忘了任务。”

    进家之前,素珍一瞥冷血,语气严肃。

    “玩了这么多年,你烦不烦?”

    冷血继续冰块脸。

    素珍睨他,“李公子被抢走是不是你负责,嗯?”

    负责,即是娶她,冷血二话不应下她要求。

    素珍笑,其实,也就让他去找方才那几位姐喝杯茶,吃个包子,外加谈谈心什么,给她们提个醒李大妈这几年来给李公子纳妾皆不成功的原因。

    因为咱李公子有“寡人之疾”,那啥不行。

    但这关系不大,只消她和李公子将来成亲,怀上宝宝就能还他清白了。

    所以,俗话得好,时间能证明一切。

    基于她从表哥家回来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去了探望李公子,行为有那么一点不孝,这时走正门不啻于找训,是以她拉着冷血从后门进屋

    然而,迎接她的却是她爹爹她娘她哥哥还有大丫头红绡笑容可掬的脸。

    看着她爹爹笑得那个春意荡漾,素珍有点头皮发麻,跳进她娘怀里才对她爹晓之以理,“爹爹,即将嫁出去的女儿也是泼出去的水,懂不。”

    她爹爹“嗯”了声,红绡那丫头却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包袱递给她。

    素珍两眼问号,她哥哥好心解释,“泼出去的水,你可以走了。”

    “娘亲,他们要赶我走。”素珍抱住她娘,一物降一物,她爹对她娘爱逾生命。

    “珍儿,”她娘摸摸她的头,眼中满是不舍,“这次你真的要走。”

    素珍想了想,问她爹,“莫不是你突然发现我不是你亲生的?”

    此言一出,立刻被她娘揍了个满头包。

    爹爹却笑眯眯道:“乖,去考个状元,光宗耀祖了再回家。”

    素珍一听黑线,她爹爹很能出惊人之举。

    譬如将隔壁黄伯的狗带去学蛙泳,将张婶的牛蛙带去学狗爬式。又譬如她娘学插花,烦恼菊花该配什么植物,他送她一根黄瓜。

    但这次她擦,爹你能不能靠谱一点。她指着她哥哥道:“哥哥去。”

    她爹却一摊,道:“他从习武,你自从文。”

    “那就对了,让哥哥去考武状元,然后娶个公主回来。”

    “可为父喜的是文状元。”

    素珍想吐血,奈何自被她哥拉着陪操练,身体甚好,别吐血,这气不喘脸不红。她想了想,改抱冯美人的臂,道:“爹爹,大周朝不兴女子考科举,一旦被揭发,可是全家获斩的欺君死罪,女儿不怕死,可不能连累爹娘啊。”

    “我们全家正好都不怕死,就怕闺女你怕。你不怕最好了,爹爹当年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拿下文状元,你考上状元设法辞官就好。”

    她爹仍是笑眯眯的。

    其后她娘、她哥和红绡,拉她去乔装的去乔装,去马厩牵马的牵马,往她包袱里塞钱粮的塞钱粮。

    素珍欲哭无泪,冷血得对,她家果然没有一个好人,且没有一个正常。

    她决定回房睡觉,却被冷血在她爹的眼色挡下去路。

    她遂斜斜四十五角半忧伤看他,“当年是哪个乞丐死活抱着我要我将他带回冯家的?”

    “是你管我饭我才跟你回来的。”

    “”

    “那我好歹管了你十年饭,你不能恩将仇报哦。”

    “管饭钱又不是你出。”

    “”

    就这样,大周德靖十九年,素珍被她爹冯美人突如其来的光宗耀祖念头赶出冯家女扮男装考状元去了。

    最让她叹为观止的是,冯美人那厮居然还作了万全准备,替她伪造了枚证件。

    准考证。

    每朝科举制度,从形式到内容,各有不同。大周设乡、会、殿三试,逐级而上,从乡郡到州省府,最后是中央。

    准考证这玩意儿,正是身份的凭证,由官府统一制膳,其上滕以特别图案,写有考生籍贯姓名、乡试名次等,并以官府印鉴戳于其资料上。也就是你必须在乡试中取得名次,才能参加会试。

    当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官盖印也不过是那点事儿。

    所以,这对素珍虽是造假,证却实非假证,而是花了钱的真证。

    只是,不管乡试会试有怎样的猫腻,最后一关殿试,由天子亲点,却得见些真章。

    再回到准考证上。

    素珍叹,本以为冯美人只做到这一步,结果真是觑他了。

    他给她准备了多枚证件,任君选择。吴基隆、刘楷威、林属豪她看这些名字甚为霸气,预感他们将来必火,真心不敢乱用。

    冯美人见状,又拿出一堆证件,什么李时珍,李世民,李广一堆李姓。

    她知她爹有心取笑自己,但还是憋屈的从中选出一张。

    其上名字是:李怀素。

    这名字也许有千万种意思,但在她看来,这不过取“李兆廷你要想念冯素珍”之意。用我的名字来许愿,如此简单。

    不曾想到,后来,她当官以后却是严力打假。

    还收了一得意门生周。

    那孩子青出于蓝胜于蓝,长江后浪推前浪,差点没叫她这前浪死在沙滩上。

    最先也只是揭些权贵八卦,譬如某某贵妇神奇的化妆技术,卸妆后模样惨不忍睹;譬如某某武侯的学术研究成果,你学武的,不就一体育特招生嘛,怎能洋洋洒洒便写个笔墨通畅的文章。

    后来居然打到她头上来,她在科举考试中作弊,让人代笔云云。气得她拽起他领子问“你怎么证明你在翰林院招收公务员的考试中没有作假”,这孩子居然慢条斯理反问,是不是只要我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你就承认自己作假。

    她于是彻底被击败。

    这事闹得满城风雨,一时士子文人人人自危。

    文人自古相怜亦相轻,这倒也生了个好处,大家立下走动多了,不再孤芳自赏,这写诗填词总得有个人证物证什么啊。本来宅在家里着书立的,也搬到酒肆楼面去了,某种程度上带动了经济消费发展。

    这事后来还牵出了一批食材家具造假案,酱猪肉成了酱牛肉,酱牛肉成了酱羊肉,酱羊肉成了酱老虎肉,标榜紫檀花梨的家具都是些人造木。

    她一气之下,严打以外,连续一个月吃青菜,家具改用最薄最差最便宜的板材,绝不让任何黑心商人赚她血汗钱。

    于是,人们争相传颂,她是个清官。

    后来天子大怒,颁下新法严惩相关。

    天子利益,大力护法,当值一颂,一国之治,治本之始绝非杜绝那悠悠之口,更须真正做到以民为本。

    这事给了官商民一个警醒,并非全是弊处,但若捕风捉影,过份渲染却亦绝非好事。周那坑爹货弄得人心惶惶,天子最后归咎到她头上,罚其三月俸禄,害她只好天天到其他同僚那里蹭饭,以至后来人家见到她都立刻关门放狗。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了。

    基于每个凄美故事里上京赴考的书生都携带书僮一名,素珍也被她爹配了只拖油瓶:冷血。她本来要的是红绡,红绡不干,路上辛苦。素珍表示理解,这年头姐都不好当。

    临走前,她想了想,写了封恐吓信给李公子,告诉他如果他敢纳妾她就要他好看,又拜托她哥将李公子有疾的秘密传遍全县。

    素珍是个随遇而安的人。路上,还真开始认真琢磨起考科举这事儿来。

    又跟冷血讨论,若论科举,不得不提“门生”这物事。这二字取得相当学问,门生,门生,有门才能生,投在当朝那位大人门下是一门学问,怎么让大腕在众多门生里看上你,更是一门大学问。

    而到势力,这其中之一便是当朝权相权非同。

    人常,名字与运道大有毗连,素珍觉得这话不假。这位右相本便姓权,名非同,字相宇,又字欧巴,就连家里的马也特别威风,叫作欧巴马,后约是嫌相冲,改相近谐音为***,听去同样给力。

    依照冯美人的指示,她和冷血要到上京去找一位叫傅静书的世叔。据这位大人是他的挚交,官拜翰林侍讲学士。

    静书,净输。

    名字取得不好,这职位便也让人郁闷了。侍讲学士是从五品官阶,鱼肉鱼肉百姓尚可,会考猫腻却免谈。若区区从五品都能猫腻,上面的一二三四品还混什么。没有任何福利可言,素珍心想,这叫她情何以堪。

    更让她郁闷的是,冷血那孩子放着大道不走,专拣林间道,导致二人一路遇到不少讨要植树费的绿林好汉。

    在冷血将第三拨好汉“送走”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爆发,改走大道。

    冷血不干,这是体验生活。

    素珍道,逛市集,遇恶霸,救孤女,逛青楼,这些才叫体验生活,我看你八成是想试试自己身。

    冷血,你那是,而且是掉牙的,只走到一旁吃干粮不理她。

    素珍走过去,一把捋起袖子,冷血脸一红,随即轻斥,“妇德。”

    待她眼泪婆娑的指着臂上被蛇虫鼠蚁叮出来的包包,终于,冷血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妥协了。

    到了市集,素珍直奔酒楼而去,冷些一把拽住她后领,“不是逛市集,遇恶霸,救孤女,逛青楼吗?”

    她不屑回道:“这些我在淮县早做过了,你忘了啦?”

    冷血顿时绿了脸。

    二人寻了镇上最好的酒楼,客人极多,热闹的很,素珍正在美美的大碗酒大块肉,却听得身旁冷血突然道,“刚进门那五人,中间那蓝衫的必定身负重伤。”

    “冷血你鼻子真好,比狗还牛。”

    她夸冷血一句,冷血却不乐意,恶狠狠这是出自绝世高的判断你懂不懂。

    素珍心道老子没打算懂,只转去打量那五名男子。

    无他,这进出客商中,数这几人最好看,尤其是中间那两位。其中那个蓝衣青年,眉是山墨翠,眸萃星魄色。另一个男子身着白袍,眉宇轻泛间似装深壑。这几个人坐在一处,便好似将四处的人都隔绝开来。其他三人约摸是家仆随从,一个面貌寻常目光温莹的老者,另有两个青年,都是精锐眉目。

    冷血,请注意形象。

    素珍指摇摇,不打紧,你看姑娘家们都在看。

    冷血,你别忘了自己现在是男人,女看男红袖添香,男看男,断袖找死。

    素珍怒,这乌鸦嘴白衣青年和其中一名随从果瞥了她两眼,也不见杀气,但那眼神足让人心惊肉跳。

    冷血一声冷笑,桌下,素珍伸一拉他,只改看她的鸡鸭鹅,这样一直相安无事到那几人结帐。

    两桌甚近,素珍隐约听到一名随从微惊钱袋必是在途中拉下了。

    二本是一副我大爷的恭敬状,闻言立刻换了一副你大爷的不屑色,眼梢一掠几名身形魁梧的堂倌。

    店里顿时静下,看起热闹来。

    “这个押下做饭钱,另外,我们需要一间上房。”

    这时,那白衣青年却伸一摘头上玉簪,递给二。素珍心里一动,那簪子通体如雪,纹理古朴流蕴,非但是精品,必定是上上品。

    二两眼放光,看向掌柜的,后者同放光。

    眼看掌柜的便要去接,那蓝袍男子却拦下,“七弟,这是父亲赠你之物,万不能给。”

    他着一声低咳,众人一凛,老者立刻紧张的问了句是否伤势发作,他只无妨,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道:“掌柜的,你将这东西拿到镇上最大的当铺典当了,将票据留好,在下改日来赎。”

    他下的人看到那东西都变了脸色,掌柜的却冷笑道:“大爷,你一颗破石头便想抵我三两白银的饭菜!”

    他话口方落,那两名随侍青年嚯然站起,眸色已是寒极。

    那掌柜的又惊又怒,一挥,一众堂倌便要去夺那白衣青年的簪子,这几人看去一副读书人模样,只怕不是这七八名高大彪横大汉的对。

    余人纷纷议论起来,并不在意霸王的事,反为对两位公子的状况颇为担心。素珍想,人长得美果是无论在哪里都占便宜。

    “慢着,这帐我替这几位公子结了。”

    突然一声,掌柜的一愣,人们立刻朝素珍和冷血的方向看来。

    方才却正是素珍开的口。

    被她猥琐良久,一直没有正眼看过她的蓝袍男子终于看了她一下,他唇角衔了丝笑意,似是致谢。

    但他的眼睛却一直是淡如水的。

    素珍一改方才印象,这人看去温雅,仅限模样。如果那白衣青年是不简单的,这人没有深浅。

    依照蓝袍男子的吩咐,那老者上前将石头递给她。

    她看了眼他掌中灰不溜秋的石头,笑道,“美人如玉,君子好逑。不必,这东西大叔且还给你家公子爷吧。”

    大周虽不盛行男风,却并非没有,权贵间圈养**更是常见。堂上立刻有人倒抽了口气,那两名侍从更是立时怒了。他们主子被调戏挑衅便罢,还是被一个丑男人。

    冷血没好气的看了素珍一眼,准备随时开打,倒是那蓝袍男子让二人退下,淡淡看着她道:“如此,多谢公子了。”

    那白衣青年看了看石头,又瞥了她一眼,一声轻笑,不知在笑什么。

    蓝袍男子让老者问素珍籍贯姓名,只他日必定重酬。素珍嘻嘻一笑,道,美人,我在天字号房等你罢便拉着冷血跑了。

    也亏她跑的快,否则必定被那两名侍从摔过来的椅子砸中。

    回到客房,冷血冷眼瞧她,“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免费替人付账可不是你的作风。”

    素珍热情被打击,反驳道:“我是好人,而且蓝袍男子本赠物于我,不算是免费。”

    冷血微哼,“就那破石头?”

    “那玉簪你值钱不?”

    “废话,人家又不给你玉簪!”

    “那石头比玉簪值钱十倍。”

    冷血了句开什么玩笑,随即开始打地铺,不再理她。

    “有句话,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看冷血傲然挑眉,素珍也不恼,笑嘻嘻解释道。

    冷血听她声音认真,不似笑,微微一怔。

    素珍明白,多年情谊,他知道她什么时候开玩笑,什么时候不是c遂接着道:“这是绝顶的玉原石,只是未经打磨,还是‘璞’。人们常璞玉璞玉,的便是它。”

    冷血听罢,眉皱了半晌,方道,“无怪那白衣男人方才一直笑,原是笑你不识宝。”

    素珍耸耸肩,并无所谓。

    冷血眼里却升起十二分狐疑,“你会做亏本买卖?”

    她摊开双枕在脑后,微微笑了笑,没有话。

    同是贵重心爱之物,那蓝袍男子拿自己的抵了他七弟的,这种作法对她口味。君子不夺人所好,她自有她价值连城的东西。

    窗外落了些夜色,冷血奋战好地铺,,我出去给你买点零嘴,明天路上吃。

    素珍瞪他,“拿吃的贿赂我什么意思?”

    果不其然,冷血道:“明天你我继续走道。”

    他着要出门,素珍捂住肚子,低低呻yin了声。冷血一惊,立刻回头,随即挑眉道,“别给我使诈,方才还精神奕奕。”

    素珍摇摇头,怕是月信来了。

    对冷血并需不避讳什么,他在她家多年,知道她月信来时痛症,闻言眉锋一皱,便要扶她躺下。

    素珍摇摇头,止住。她闲书多看,颇懂些医理,写了张药方让冷血替她拣帖药回来。

    冷血二话不,拿过药方立刻出了去。他办事迅速,到让二将药熬好送到她上,不过眨眼工夫。

    看着黑漆漆的药,嗅着直逼过来的浓苦,素珍只不肯碰,气的冷血想揍她一顿,他皱了皱,从新买来的蜜饯里拣了颗梅子递到她唇边,“吃完这个就要吃药。”

    素珍道:“你陪我一起吃,我就吃。”

    冷血这次脸都黑了,但最终还是就着碗喝了两口,随之狠狠盯向她,“该你了。”

    素珍却迅速从床上起来。

    冷血脸色一变,眉峰一厉,将碗摔了,随之身子一颤,猛的摔到床上。

    “这不是什么补身子的药,你算计我!”

    他紧紧盯着她,声音沉怒。

    素珍站在床边,点点头,一字一顿道:“时候,我骗你有蚊子咬我,你夜里会悄悄守在我房里,整夜不睡替我驱蚊子,这样的你怎舍得带我走林道?你方才去买零嘴,其实是想趁出去打探消息对不对?我爹爹这人,满肚坏点子,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和算计,让我乔装去考状元这种事他做不是做不出,但并不排除是另有原因,譬如避难。”

    她深深看了眼拼命挣扎着要站起来的冷血,知道数日来深藏在心底的猜测可能成真,心里一沉,快步出了客房。

    冷血既有意瞒她,以他的性子,即便将他杀了,也断不可能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来。这也是她一直不问现在也不必问他的原因。先前一旦问话,誓必打草惊蛇,要施袭,几不可能。且他武功高,即便施袭也未必一定能成功。她苦候数天,便是要他毫不设防,诈他吃下自己亲抓的麻沸汤。

    她站在院中,双紧握,平生第一次,心疼难当。

    冯家可能出事了!她爹设法将她赶出来是要让她避开灾难上天保佑,只希望她还赶得及!

    正当她向马厩方向狂奔之际,一袭暗影握长剑突从屋檐跃下,向她而来,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也随之钻进她所有感官里。

    眼看来人向她跌来,那剑也直挺挺的向她送来,素珍吓出一身冷汗,幸好他猛一收势,以剑尖支地撑住身体她方才惊魂稍定。

    是方才用膳遇到的蓝衫男子?!

    冷血得不错,他果真受了伤一片紫红从他衣里渗出。

    二人头顶星光璀璨,他脸色却白如纸蝉,偏生唇上一缕殷红,竟涤荡起无数风流之色。

    素珍突然觉得,这人的模样竟和李公子有几分相似,和李公子一样好看。

    只是,他眼中一片暗意,眉眼比方才所见深刻十倍。他看去也不过二十来岁,这种远超年龄的沉着,给人一股压迫之感。从来没有谁给过她这种感觉。

    嗖嗖几声,数道黑影从屋檐飞扑而下,这些人蒙了脸面,中兵刃如凛,寒气逼人,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让她方定下的心又提到嗓子眼。

    蓝衫男子这时似有所难撑,向她急跌过来。

    素珍第一反应是:跳开,逃命,自己。

    男子微微眯起眸,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他似乎已看穿她的念头,突然伸握紧了她的。

    素珍心里将他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他伤势既重,她要挣开也未必不能。

    他到底是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竟在这深夜时分遭人追杀?

    然而,情势容不得她多想,数柄长剑向二人狠狠戳刺过来素珍暗咒一声,夺过男子的剑,挡下杀戳向他肚腹的一刺。而这人竟亦极是强悍,双分别在另外两柄剑上一弹,将剑势荡开。

    她隐隐有个念头:若他没有受伤,这些人未必是他的对!

    这一运劲,男子亦再也支撑不住,摔到地上。

    “他还有保护之人在这里,这少年功夫上乘,要杀他,必须先杀了这少年!”

    和她交的黑衣人一声冷冽,余下二人一颔首,目光瞬厉,竟皆向她刺来。

    素珍心叫娘喂,她和这人半毛钱关系没有,她功夫也不上乘,甚至不大会武功,只是教的人武功厉害,她虽只学了两招防身,也有了个板眼。

    但,仅限几招而已。

    她诅咒地下那人不得好死尼玛那么恰巧就跌在老子背后让老子挡剑?尼玛故意的,靠!

    她见不得人死,可也并不想被杀,然生死一瞬,不同往日可谋划脱身,眨眼间三柄剑已递到胸前,想起爹娘哥哥,心里百般滋味,惊疼之际却只听得一阵削刺之声冷血不知什么时候出的来,冷冷瞥她一眼,已和杀拼斗在一起。

    大片血水从他左臂渗出。

    他这是自戮之伤?用疼痛来抵抗麻药的药效?

    素珍心里一疼,她方才并不呼救,也不往客房逃去,便是绝不想连累冷血,可现下

    剑花四溅,冷血麻药未过,本便强撑,很快就落到下风,她急得不行,便要上前,就在其中一名黑衣人一剑刺进冷血肩膀的时候,地上蓝衫男子突然劈夺过她的剑,扬一掷,打掉了另一名黑衣人向冷血胸腹而去的致命一,对方一惊,此时她眼前又是一花,只见屋檐上光影梭闪,数支匕首破空而来,黑衣人全数被钉,倒地而亡。

    “少爷”

    多道身影跃下,围拢到蓝衫男子身旁,紧张察看其伤势。

    就日间所见几人外,素珍发现又多出一名老者和一名少年。这老者面相十分威严,那少年亦是一副好容貌,皓齿明眸,丰神恣扬。他快速掠了蓝衫男子一眼,确定他并无大碍后,加入众人的目光,颇有些讶异的审度着她,道:“是你救的我哥哥?”

    看着向她跃来的冷血,素珍心头止不住一片凉意,许是她的眼睛过于冷淡,众人更为诧然,那少年怒道:“喂,丑子,问你话呢。”

    来不及向那蓝衫男子“求救”,她身上一麻,穴道已被冷血拂中,意识消失之际,只听得那蓝衫男子淡淡一句,“谢过二位相救之恩。惜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别过。敝人是护国将军慕容景侯之侄,两位可到上京慕容府讨要任何赏赐。”

    很久以后,素珍常常想,如果那晚她挣开了这人的,结局是否已全然不同。

    素珍醒来的时候,蓝衫男子一众已然不在,夜幕下一场刺杀如梦。冷血站在床边,静静看着她。

    她和冷血相识十年,从未见过他这副神色。

    他眼里血丝深纵,透着一丝悲恸。

    看她醒来,他欲将她扶起,她却猛地挣脱,死死看着他,“来不及了对不对?告诉我,我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冷血闭了闭眼,不顾她挣打,强自将她扶起,“我带你去。”

    素珍一怔,过去?他们回到淮县了吗?这里已非他们先前所住的客栈

    外面天色尚早,光亮初开。

    这里并不是淮县。

    一路所见百姓商铺众多较淮县繁华热闹许多,必是高一级的州府。

    她问冷血这是哪里。

    冷血,你已睡了五天,这里是琼荣郡。

    她的心不断往下沉,没有再问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想再问。

    到得市集,冷血停下脚步。

    这里必定发生了什么事,人们竟撤下买卖,向城门方向涌去。她看向冷血,冷血却缓缓别开脸,轻声道:“珍儿,你想知道的在那边,你去看看,看看吧”

    此时已然入冬,风寒刺骨,在耳边鼓鼓的响,今天天气并不好,天空一派阴暗霾恻,一场更刻骨的寒冷仿佛随时而至。

    她猛然甩开冷血的,没入人海里。

    彼处,数十层百姓,桓桓叠叠,声音密密麻麻。

    “你新皇登基,可有好事布施?”

    “谁知道,听这位爷喜怒不形于色,但当太子时的政绩却大是不凡。”

    “你们怎敢当众讨论这等事情?”

    几个书生模样的男子从她身边走过,本兴高而议,又一时噤声,素珍只听得有人压低声音问,“那淮县之事却是怎么?”

    淮县?

    她微微一震,心急如焚,几次发狠,却始终无法挤进人墙。

    腰间一紧,熟悉的气息遽然而至,只听得阵阵惊呼从人群中而来,抱着她的人已施展轻功越过人群,将她放到最前面。

    素珍终于知道人们在看什么。

    城门前张贴着两张皇榜。

    其中一张写了不少辞话,总结起来正是:王薨,新君登基。

    而另一张,写的却是:查浔阳郡淮县冯少卿为晋王旧党,本家四口均已伏诛。淮县城门曝尸三日,以儆效尤。凡作乱者,一经查出,当以此十百倍严惩,祸及九族。

    晋王,即皇帝不,先帝兄长,多年前曾发动叛乱,已被先帝赐死。

    而冯少卿,正是她爹爹的名讳。

    素珍忘了自己是怎样从人群里走出来的,只记得当时自己和冷血的对话。

    她问他,“我爹爹只安排了我逃出来?其他尸体不假?”

    冷血涩声回道:“老狐狸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向监杀的人讨下两条性命。他过,他是必定死无疑了。”

    “为什么不是娘和哥哥,爹爹最爱娘,哥哥是冯家长子嫡脉”

    “夫人,她自是要陪你爹爹的,红绡愿替你,你哥哥不愿让我替他,监杀的人只怕不肯放过冯家两个子女,他和你一起逃走,只会增加你危险。珍儿,他们都最爱你,你是他们最先考虑的人,所以,你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爹娘和大哥都死了,红绡替她而死,素珍脑里混混沌沌的回转着冷血的话,再寻回意识,人已被冷血带回客栈。

    她拔出冷血腰上宝剑,冷冷指向他。

    “珍儿”仿佛看不见那明晃晃的剑尖,冷血一步一步向她走来,眉目坚定的可恨之极。

    “不准你唤我名字!”她憎恨的盯着他,低吼道:“我明明可以赶回去,是你,是你滚!否则,我杀了你!”

    “你们冯家还欠我多年工钱,我不走。”

    冷血眼睛也红了,声音却犹自平静,一字一字如平日冰冷却宛如誓言铿锵。

    她一言不发往怀里摸去,却见冷血从腰间摘下一件什么东西,缓缓举起。

    那是她的钱袋!

    他一声哑笑,缓缓道:“你现在身无分文,要么,你杀了我,否则,我永远跟着你。”

    她心中气苦,一咬牙,反一剑刺去,抵在他颈上,他竟仍是一动不动,甚至颤也不颤一下,只深深看着她。

    素珍苦笑,再痛再怒,却果真能下的去这个?将他赶走,有多少成心思是不想他送命,她这个真姐尚未服法,一经查出,便是杀身之罪,他又岂能得免?

    只是,方才还能凭恨意支掌,此刻,她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摔到地上。

    临别前,所有人的音容笑貌仿佛犹在耳边,冯美人,你们要花多大力气才能将一场死别演绎得像台上戏曲。

    仿佛,幕一落,他们又能谈笑嬉闹。

    仿佛,他们从未离去。

    冷血的对,他们冯家果没有一人正常,便连她的丫头红绡。她是孤女,她家不过养她十多年光景,她不过和她玩耍十多年,她却情愿替她去死。

    为什么要杀他们?

    晋王旧党?

    自她有记忆起,爹爹便是县里夫子,经营着一家书院,安份守纪。

    晋王当年祸乱未成,妻子儿女,府上奴仆,所有人无一幸免,被全数斩杀。

    即便在她不知道的历史里,她爹爹果是晋王旧党,但其后既隐于野,安于民,往日种种亦早已成云烟。他的言行,让她笃信,他没有反叛之心,为何因一颗疑心便旧事再提,为何不肯放她冯家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