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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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书雁从帐篷里出来,外面雨已经了许多,地上泥泞,到处是水坑,倒映着乌云、帐篷和人影。

    他心翼翼地避开凹陷,往休息的地方去。

    几年过去,他还是没有变,洁癖越发严重,仿佛这种习惯也会传染,已经单纯从手传遍了全身。

    后脚踝上沾了几滴泥点子,就让他浑身不舒服。

    “诶,医生?”

    林书雁抬头,看见前面站着个穿志愿者服的女生,手里提着医药箱。

    “还有伤者?”

    “是。”志愿者指了指前面的帐篷:“人在里面,看起来挺严重的,我只学了一些简单的包扎,怕处理不好。”

    林书雁接过她手里的医药箱:“我去吧。”

    志愿者松了口气:“行,就这个帐篷。”

    雨点凉丝丝滴在林书雁手背和额头,发梢也湿了些,垂在眼前。天色逐渐暗了,乌云还是密集,看来恶劣的天气也是一场持久战。

    雨又细密起来,有几个帐篷旁亮起了灯,他加快脚步,往前面走去。

    地震正赶上雨季,山里阴晴不定,不过几步路的时间,就又变了脸,顷刻间雨大了起来,一个个跟石子似的往下砸来。

    聚集在一起的人们像被水冲散的蚂蚁,各自躲回自己的巢穴,林书雁也在一片慌乱中连忙钻进帐篷。

    这顶帐篷用来临时安置受伤人员,许是天刚刚黑下来,里面还没开灯,只有外面照进来的朦胧暖光。

    借着外面的一点光,他看见床上坐着个高大人影,应该是个年轻男人,还有粗重的呼哧呼哧喘气声,是他脚边的黑影发出来的。

    林书雁对帐篷里的结构还不熟悉,边找着灯边问:“哪里受伤了?”

    那人没话,只坐着。

    开关不在常用的位置,林书雁摸着黑,手探进口袋想找手机,摸了半天才想起来换衣服时随手放在背包里了。

    他想出去叫个志愿者问问,掀开帘子发现外面的雨已经下得很大了,在原本泥泞的地上砸出一个个坑,外面早已没人站着了。

    林书雁重新回到帐篷,掸掸斜到身上的水,问:“你的手机还在身上吗?”

    那人还是不理他,身影坐得挺直,决不可能是没听见或者昏过去了。

    黑暗里林书雁能感受到对方盯在他身上的目光,直勾勾的,直接的、火热的,似把锐利的钩子要在他身上剜下来块肉。

    有部分经历过生死的人,比如长时间被困在黑暗中,就会形成一种神经错乱。即使在安全状态下,周围重新暗下来就会高度紧绷,形成了身体本能的应激反应。

    这是种心理疾病,严重者可能会出现心率过快、呼吸障碍,甚至休克。

    林书雁认为眼前的伤者也有这种倾向,毕竟地震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

    他试图安抚:“别紧张,现在很安全。试着回想一下,你有没有被钉子之类的金属划到?”

    如果有,得去针破伤风。

    那人仍是沉默。

    等他开始摸着黑在医药箱里找碘伏,忽然听见身后:“林书雁。”

    林书雁手里的药瓶险些没拿稳。

    他弯着腰,身形显得清瘦,在这一刻仿若被定了身,站不起也动弹不得。

    下一秒眼前骤然亮了起来,自己费劲许久没找到的开关被男人轻易拿捏指尖间。

    他不期待,也不恐惧,却做不到坦然面对。

    这几年里,他从未想过关于重逢这件事。

    有常湛的未来和过去一样,是一场漫无边际的梦。他梦过一次,很美,美得失真,不切实际,以至于醒来后怅然若失。

    所以他从不去想重逢这回事,这样大的城市里,相遇要处心积虑。

    他也不想给自己编织一个新的、毫无可能的梦,自欺欺人到不知何时。

    身后黑色的影子将他笼罩,两人就这么沉默着,雨点砸在帐篷顶,是唯一的声响。

    还是林书雁先回头,垂着眼,没看他:“你怎么在这?”

    常湛站在离他约有两米的地方,不远不近。

    “跟你一样。”

    不需要多言语,只看一眼彼此身上的衣服,就全都明白了。

    林书雁看着他手臂上的划伤,上面沾满血渍和细碎的砂石。他拿起碘伏:“坐回去,我帮你清理下。”

    不知道他怎么弄的,像是被什么东西划的,伤口很深,不好处理。

    “挺疼的,你忍着点。”

    常湛抬着胳膊,攥紧了拳:“嗯。”

    他比以前沉稳了不少,也成熟了,整个人稳重收敛了许多,看上去不再吊儿郎当。

    如果放在以前,他定要撒个娇,再卖个可怜。问林书雁能不能抓着他的手臂啊,能不能轻点啊。

    现在不会了,疼他就默默忍着,即使眼前是最想要依靠的人,也只能如此。

    帐篷里的灯有些暗,林书雁认真清理伤口上细碎的砂石,盯得眼睛开始发酸,常湛拿出随身的手电给他光。

    这种默契是和别人之间没有的,堪比手术台上天衣无缝的配合,于他们而言却像一种由来已久的习惯。

    砂砾很,林书雁一点一点清理,不知是冷的还是怎么,他的手竟有点微微发抖。

    这种情况从来没有过,也不允许发生,他每天要做大大的手术,要操纵最精密的仪器在人体间游走,他的专业素养不允许他有半点差错。

    可他就是发颤了,肉眼可见的,拿着镊子的手都开始不稳。

    常湛也注意到了,立刻放下手电筒,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是冰凉冰凉的。

    棉球掉到地上,林书雁试图抽回去:“放开。”

    “降温了,你穿得太薄了。”常湛不放,就那么握着,“山里昼夜温差很大,又下雨,你这样很容易失温。”

    林书雁当然知道,他是医生,比常湛更懂这些。可他的生活常识却远比不上常湛,来的时候都不知道多带几件厚衣服。

    那双手比他的暖和太多,暖暖地包裹着他,甚至细心得连手腕也照顾得到。温热源源不断地从掌心之间传来。

    常湛不仅要握着,还要不停揉搓,手掌贴着他的手背慢慢摩挲着。

    林书雁知道他是在给自己制造热源,是正常的救护措施,可仍是不能避免地呼吸乱了节拍。

    常湛就这么摸着,手指、手背、手掌、手腕,一寸不想放过,也不敢贪图太多。

    林书雁的手还是这样清瘦,甚至比原来更瘦了些,骨节都更加硌手,手背上青绿的血管很是明显。

    他摸到手心,凹凸不平的,那里有条疤。

    常湛翻开林书雁的手掌,借着不明亮的灯光来看,这条疤还是因为他留下的,很浅了,不长不短盘踞在手纹的终点。

    他就这样盯着看了几秒,林书雁感受到他怪异的目光,将手抽了回来。

    “清理差不多了,胳膊抬起来,我给你包扎一下。”

    常湛没动,:“把衣服脱了。”

    林书雁抬眼看他,目光交接间,又是他先躲开了。

    “你里边的衣服肯定湿了,这样暖不过来。”常湛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只剩里面的底背心,“这么下去真要失温了。”

    林书雁又被他中了。

    刚才手术台上出了一身汗,内搭溻透了,湿了干,干了又湿,加上淋了几滴雨,胸前也未能幸免。

    气温一降下来,全身冷冰冰的。

    常湛把自己的衣服递给他:“换上吧。”

    林书雁没接:“那你呢?”

    常湛:“我身体好。”

    林书雁犹豫着,又真的冷,冻得牙齿颤,最终还是接了过去,走了两步背着常湛换上了。

    转过身,常湛在看着他,没有一点避嫌。不过也只是看着,没有其他多余的想法。

    这样弄得林书雁也不好矫情,套上外套:“你的伤口只能先简单处理一下,等会儿雨了,带你去针破伤风。”

    常湛点头:“嗯。”

    林书雁帮他包扎,常湛就盯着他看。

    盯得林书雁身上暖过来了,不仅暖过来了,还发热,发烫,耳根子都红了一片。

    他毫无收敛,神情直勾勾的,直到林书雁实在受不了。

    他借着收拾医药箱转过去:“别看了。”

    “你没怎么变。”

    林书雁不否认,也没承认。

    从他们分开以后,他的世界里翻天覆地,怎么可能没变?可他自己也不出哪里变了。

    常湛是变了很多,哪里都变了,话的语气都比原来稳重许多,以至于让林书雁觉得有些陌生了。

    怎么可能不陌生,随便是谁分开三年,再见也该感到陌生,他又不是天天想着他,又不是天天念着他。

    就算是想着、念着,在梦里梦着,脑海里的也是三年前的常湛,而不是现在的。

    这三年是一段空白,记忆中的常湛和眼前的断了层。

    他们并排坐在床边等着雨停,没人知道什么时候停,也没人知道会不会停,但他们都默契地不去破这样的沉默,就坐着。

    谁也没去问对方这几年怎么过的,过得好不好,怕过得不好,也怕好。

    他们都怕,自己才是被留在过去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