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博山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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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慌慌张张罩了外衫趿上鞋履, 另一个清俊少年从门口探头进来,“肖越,肖启, 你们怎么这么慢!三君都快到终风阁了, 师父让我过来催催你们。天呐,肖越,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肖启,肖启……这名字好耳熟, 仿佛是在哪里听到过?

    见他又开始发呆,浓眉少年搔搔脑袋,气得哇哇大叫, “还不是因为他!磨磨蹭蹭的。如果只有我一个, 肯定早跟师父他们在终风阁等了。完了完了, 别鹤君最是严厉, 这回该不会跪明志堂吧!别看热闹了。肖敏, 你赶紧过来帮帮忙!”

    被唤作肖敏的少年, 快步走进来, 一边帮他整理衣服, 一边道:“没准儿是昨天那只蛇妖吓的。”

    “那蛇妖有什么好怕的?不过百年的道行。”肖启嗤之以鼻,实在看不过地抢过衣带, 三下五除二系好,“你是不是摔坏脑子了?连三四岁的娃娃都会穿衣服, 你以为自己是粽子吗?”

    他被两人一左一右架着, 压在凳子上, 铜镜里清楚地倒映出一张十七八岁少年的脸。披头散发, 肤白凤目, 不出的好看。

    这是他的脸?

    他微微朝后一缩, 略惊讶地瞪着镜子里的少年,少年也张开嘴,满眼错愕地望向他。他转过脸,看向右边,少年也做了同样的动作。他伸出一根手指,戳戳面颊,一抿嘴,显出一个梨涡。

    “别动!你这什么恶心兮兮的表情!别以为别人夸你跟沅芷君有三分相像,就可以得意忘形了!”肖启高声斥责,脸已经涨红了。

    少年话的声调虽然恶狠狠的,但手里的动作很轻,却生怕扯疼了他。嘴硬心软,真是可爱。就像……就像谁来着?

    还有沅芷……沅芷君肖简,肖崇晔。这个名字莫名其妙从脑海里蹦出来,但他怎么也想不起这位大人物的容貌。有三分相象吗?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镜中人看,不知不觉有些出神了。

    肖启绝望道:“你看他,你看他,越越起劲!”

    肖敏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轻声劝道:“也是肖越脾气好才受得了你这个炮仗脾气。唉唉,还是快些吧。三君重仪态,要是迟了,即便三君不责罚,师父也会骂我们的。”

    收拾妥当过后,他被其余两个少年推出房间。一出门,又愣住了。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投过月洞门朝外看,远处有连绵不绝的黛色山影,到处青砖修葺的瓦房屋舍。院内有豪宕雄劲的苍松,虬劲有力。风一吹,贴着院墙的竹影摇曳,令人心旷神怡。

    正发着呆,远处传来肃穆庄严的琴声。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身后的少年们不约而同急得开始跺脚:“完了,三君已经到了!”

    他下意识地随口道:“既然晚了,那能请假不去吗?”

    少年们睁眼眼睛,活像听到了天方夜谭。

    肖启挽起袖子,激动道:“你的什么混账话!你把师父和三君的教诲都喂狗了吗?别的没记住,偏偏生出这歪门邪道的心思!”

    “冷静冷静。赶紧的。”肖敏使出吃奶的劲儿从后面抱住他。

    “你别拦我!我今天就是手痒,一定要教训教训这家伙!你忘了咱们在街上要饭的时候,是谁把我们领回浮丘,做主给我们选的师父?如果不是沅芷君悲悯,我们早就饿死冻死了!”肖启脾气一上来,虽然被人死命拉住,但还是抬脚乱踹。

    “……”浮丘,浮丘界,浮丘肖氏。他想得极慢。所有的句子就像被卡在不规则的格子里,一点一点被放出来。在外人看来,他更像是长时间在放空。

    “你看……我觉得他的确有点不对劲。先去跟三君请安,然后找个郎中给他看看,别是得了什么失魂症。实在不行,也可以厚颜去求求秋塘君。”肖敏压低声音同肖启咬耳朵道。

    “切,就凭他也配劳烦秋塘君,纯粹是睡糊涂了。走走走!”

    三人气喘吁吁赶到终风阁,正了正衣冠,从侧门步溜了进去。

    阁內被四角的夜明珠照得透亮,上座有三把乌木椅子,坐着这里的当家人。再往下依次坐着四位长老,以及他们的太师父那一辈,紧接着才是他们的上一辈。有些人样貌年纪参差不齐,有的头发花白,似乎已经到了垂暮之年;有的头发油亮,正值壮年;看上去最年轻的反而是上位的三君,最多不超过三十岁。

    中间的那位神色肃穆,显得严肃古板。而左边那位长得风流倜傥,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手中的折扇,眉目唇角带笑,端得一副十分好相处的模样。

    再看右边的……他最先注意到的是那人腰上挂的红色玉箫。玉色温润,雕刻精巧。他的手里还握着一柄剑。剑鞘古拙,绘制了飘散的金色仙叶纹饰。

    朱冥,迦叶……他突然感到非常亲切,仿佛那管箫,那柄剑曾经在他拿在手里过。指尖还残留着挥之不去的触感。

    为什么?他困惑地望向玉箫与宝剑的主人。男人穿着鹅黄色的长衫,墨发用玉簪绾在头顶。他眉峰俊逸,有一双清澈冷静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没有笑意的时候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山中朗月。

    这张脸!他停在原地,魔障了一样地盯着男人,连中间那位已经渐渐不满地皱起眉毛也没察觉。

    “肖越,肖越。你站着干什么,赶紧给三君见礼啊。”有人用力从下拽住他的衣摆。

    与此同时,一个中年男人站起来,呵斥道:“放肆,愣着做什么!”完又立刻恭敬地朝三位年轻人行礼,“逆徒无状,还请三君见谅。还不跪下!”

    “无妨,是之前那三个孩子吧。”右边的男人温和地看过来,“长大了不少。”

    肖启喊了半天也不见他反应,索性负气到麻筋上面。他哧溜一下滑跪在地,福至心灵地道:“肖越见过三君。”

    幸好三君似乎有事在身,没有过多计较,只吩咐道:“好了,让他们都下去用功吧。去请姜夫人过来。”

    辈们列队从终风阁规规矩矩走出来,然后在道路尽头分道扬镳。等走到偏僻的角落,肖敏才拍拍胸脯,喘了口粗气道:“真是吓死我了。别鹤君的脸色已经不好了。还好秋塘君和沅芷君都没什么。我还以为今天要被罚跪呢,没想到轻轻松松就过去了。肖越,你运气真的太好了!”

    肖启冷笑道:“哈,你以为呢。所谓阎王易躲,鬼难缠。等着吧,今晚师父回来,肯定又要罚我们抄书了。”

    “不能吧。三君都没计较。”

    “哼哼,师父那个人最好面子了。肖越让他在所有人面前掉面子,惩大诫是必须的。欸,我!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别鹤君、秋塘君、沅芷君,姜夫人……谁是姜夫人呢?他正苦思冥想。

    “肖越?肖越?你还好吗?”

    “喂,跟你话呢!”

    “啊?”

    肖启凑得更近些,摸了摸他的额头:“你不会真被昨天那条蛇妖给吓到了吧?走走走,去景天阁让李郎中瞧瞧去,给你开个安神的方子。”

    他问道:“谁是姜夫人?”

    “……”

    “……”

    死一般的沉寂后,少年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你什么?!”

    肖敏跺跺脚,急得原地转,“完了完了。看来真是被吓到了。连姜夫人是谁都不记得了!”

    所以他该记得吗?很重要吗?

    肖启抱着手臂道:“就是当年用上好的白狐裘裹着我们三个,跟沅芷君一同把我们领回浮丘的姜夫人啊。”

    还有这回事?听起来是不该忘记的人物啊。太阳穴陡然疼得厉害,使他不得不放弃接着想下去。

    肖敏摇摇头,忧心忡忡道:“老实,他真的不像记得的样子,还是先去李郎中那里看看吧,你我疗愈的术法还不到家,万一没弄好出了岔子就更不妙了。”

    “也对。”

    达成共识后也没人再询问“病人”的意见。少年们挽着他的胳膊,好像生怕他半路逃跑了一样。

    走到半中拦腰,肖敏忽然问道:“那你总还知道自己姓谁名谁吧?”他神情犹豫,似乎觉得这个问题问出来有些侮辱人。

    “肖越。”因为自从醒来,他一直被唤作这个名字。

    肖敏表情一松,连呼了三声“太好了”,紧接着又问:“那这里又是哪儿?”

    “浮丘。”

    肖启插嘴道:“你还记得我们时候读过的《浮丘志》上记载的浮丘的来历吗?”

    “浮丘是……徽州附近的一座丘陵。因四周云雾缭绕,远远望去宛如海中仙岛得名。因为这里灵脉充裕,所以祖师爷选择定居在这里。”

    “嗯,看来也不是完全的糊涂。那我再问你祖师爷姓谁名谁,他膝下有一子,姓谁名谁?”

    这是在做什么?快问快答还是脑筋急转弯?他道:“肖元,肖涿。”

    “那三君的称号是怎么得来的?”

    “云中白鹤,秋塘之月,沅芷澧兰”。

    奇怪,他脑海一片空白,但这些东西却能信手拈来。

    太阳穴好痛,就像被一根尖锐的锥钉不断地捶。

    然而,少年们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而是叽叽喳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肖启面露崇拜地:“人人都,三君当中沅芷君容貌最盛,‘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真是半点点都不夸张!上个月他下山除祟,险些被个仙子缠上,真是要命!”

    “对对对,我也听跟去的弟子了。据那位仙子是关外宗门出身,性情格外不同。即便知道他已经成婚的事,还是缠了他一路,甚至干出夜探房间的事情。”

    “真的?”

    “当然是真的!”

    “……”他究竟该不该提醒他们。他们现在站的这棵树上正坐了个人,正一脸惬意的嗑瓜子听八卦。

    可惜肖启和肖敏得正起劲,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那最后沅芷君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沅芷君怎么会被人偷香戒色?那位仙子进去的时候里面早已是天罗地网,沅芷君义正言辞地呵斥了她,然后把她绑了送回宗门去了。”

    到这里,树上那人再也忍不住的噗嗤一笑:“你们得肖简仿佛是那山大王一样。”

    少年们慌忙抬起头,看清楚那人的脸过后,顿时手脚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放了。

    “姜夫人。”

    “姜夫人!”

    两人争先恐后行礼,险些撞成一团。

    样貌姝丽的女人从树上跳起来,“你们慌什么?横竖你们也不是在谁的坏话。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弟子不敢。是弟子妄言了。还请夫人责罚。”

    女人挥挥手,将掌心的瓜子抛上去又接住。侧目嗔怪道:“看你们得,跟我是个不讲道理的母夜叉似的。你们这是去做什么呀?”

    见她没再继续追问,少年松了口气,指着发呆的同伴道:“肖越今天醒来时就怪怪的,我们带他去看看李郎中。”

    “怪怪的?哪里怪?我看看。”女人笑眯眯地走近,把住他的脉门,“没什么大碍,估计是魇住了。”

    他感受到一股暖意从女人的手指传送过来,太阳穴的刺疼得到了减缓,可脑海里还是没有任何清晰的记忆。

    这位就是姜夫人……他盯着那张陌生的面孔心想。

    “我是姜凡,姜不离。快点想起来吧。”女人没有张嘴,但是声音直接传递到他的耳朵里。

    想起来?想起来什么?他迷惑地望着女人,不明白对方想表达什么东西。

    “夫人,夫人,三君有请。”一位侍应跑过来,“嗑总算找到您了。我跑了几个院子呢。”

    自称姜凡的女人一笑,丢开手:“也真是的。直接用传音符啊,何必折腾你们?”

    她笑了笑,调皮地眨眨眼,“走了。谢谢你们告诉我那位仙子的事情。”

    “……”肖启和肖敏的脸直接垮了,“夫人,您可千万别是我们漏出来的!”

    肖敏道:“那我们现在还去李郎中那儿吗?”

    “……算了,就不用了吧。夫人都他只是魇着了。”发现同伴又开始发呆,肖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姜凡,姜不离?还是跟之前那些人一样,名字他熟悉,但是记不清样貌。他抚着被女人碰触过的位置,目送她走远。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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