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不咸山(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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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理被雪完全掩埋过后应该是没有光线的。秦悦眨眨眼睛, 发现所有人置身于一片洁白的结界中。

    虽然在雪崩的同时,他已经暗中张开保护的结界,但最外间这个却是套在他结界的外周, 形成了双倍保护的叠加效果。

    再看看跟他一同被掩埋的倒霉蛋们。林澄邈倒在最外侧, 看上去似乎已经昏过去了。而关云横将他整个人圈在怀里,一感觉到动静立刻低头问道:“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秦悦摇摇头,视线和金哲熙的撞在了一起。孩子清澈的眼底浮现出了困惑与迷茫。

    尴尬的沉默在三人之间蔓延,直到一缕青烟般的东西落在他们跟前。那青烟汇聚成一只巨大的九尾狐。它的躯体就像干净的玻璃一样透明, 镀了层银白的光圈。

    它居高临下俯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金哲熙身上。琥珀色的狐眼一转,发出一声轻叹:“朴慧的孙子。”

    少年的手紧紧捉住胸前一片羽毛状的玉石, 哪怕隔着厚厚的衣物都能看到他的胸脯在剧烈的上下起伏着。

    良久, 金哲熙道:“终于肯现身了?为什么不回应我的召唤?!”

    “那本来就不是送给你的东西。”九尾狐垂眸回答。

    “可奶奶已经把它送给了我, 不是吗?!”少年固执的追问。

    “你的愿望我满足不了。”

    少年握紧拳头:“你胡!我的时候病得快死了, 也是奶奶求你救了我!我当时虽然看不见, 但我听到了你们话的声音!你是神啊!不咸山的山神!!”

    他歇斯底里吼完, 一屁股坐回地上掩面大哭道, “神怎么可能会有办不到的事情呢?!”

    九尾狐静静地望着他, “神左右不了人的生死。你奶奶她……已经死了。”

    话音刚落,金哲熙“嗷”的一声哭得更厉害, “你话一点都不算数。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神呢!”

    虽然表面看着已经是个大人了,但这时的金哲熙颇有些不管不顾的“原形毕露”。

    九尾狐露出无奈的表情, “我什么时候跟你有过约定?真是不讲道理。你奶奶时候可比这乖巧多了。”

    不还好, 一提金哲熙盘腿坐着, 大声嚎起来。

    “……”九尾狐两眼一翻, 定主意不理他。

    秦悦朝九尾狐行了个大礼, “您……”

    刚了一个字就被九尾狐断了, “你的揣测是没有错的。”

    它仿佛读懂了秦悦的心思,“强大如创造这个世界的上古诸神,也会兵解消亡,何况我这样因为人信仰而汇聚成的产物。”

    它望着仍在哭泣的金哲熙,道:“没有人信仰的神明会变得虚弱泯灭。本来还能再几天……我的大限到了。”

    它轻轻笑开,“这样也挺好。真好啊。”

    着,它的躯壳像冰晶一样崩裂,碎成细的碎片洒落了一地。天空中飘洒着金色的光点。

    金哲熙忘记了哭泣,跪在原地呆呆地望着满天飞舞的金色光点,“怎么会?怎么会?”他痴痴的重复,不明白这场突发的变故从何而来。

    “他用最后的力量救了我们,准确的来……是你。”秦悦摊开手指,触摸那些亮光。

    光点里残余着九尾狐曾经的部分记忆,有混乱的初醒时的记忆,有畅游在云雾间飞驰的记忆,也有受到众人膜拜时感到欣喜与满足的记忆。最后是——

    祂很明显的感觉到自己变得虚弱。但祂已经有足够长的时间准备,能够预料最后时刻的来临。

    祂很淡然,很平静,甚至带着三分解脱。祂静静栖身在石块里,赏着这万年不变的雪景。

    突然有一天,祂身边来了个穿红色鹿皮靴的女孩。她蹲在石头旁边,轻声自语,“奶奶,您是这里的山神。请保佑她老人家能够长命百岁,身体健康吧。”

    稚嫩的声音,让祂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

    “请您保佑我能猎捕到最大的熊。”

    “请您保佑我的妻子能够母子平安。”

    “请您能够保佑我们此行顺利。”

    无数热情虔诚的声音在祂耳畔交织着。那时祂还享受人们信仰的滋养与供奉,认真地守护着这片土地。

    可渐渐的,人们的心思不再像原来那样单纯。雪山附近的生活乏味枯燥。山里的人走了,多数再没有回来。又过了许多年,更多的人离开了,迁移到了更温暖平坦,更容易谋生的地方。

    面前供奉与祈福的人日渐稀少,直到完全消失。人们已经不需要祂了。这并没有值得难过的。每个后天神都有这样一天,祂回想那些从其他山神哪里听到的故事,想起那些早已消失的同伴。

    泯灭前的日子本该平淡如水,但现在祂却遇到了一点麻烦。姑娘几乎隔三差五就过来看她,对着祂能嘟囔半天。

    “爸爸奶奶去了很远的地方。可是我明明看见他们把她装进一个木盒子里抬到了山下。”

    那是因为你的奶奶过世了。祂暗暗想。

    “蓝天的妈妈给她带回了一个玩偶,可好玩儿了。”

    “妈妈山下开始仗了。我有点担心。”

    那真是个奇怪的孩子。会因为家门口的花开放高兴得叽叽喳喳,也会因为家里的母牛难产死掉而号啕大哭,在意的全部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当起了无声的听众。

    突然有一天,女孩儿来的时候为他披上一件模样可笑勾花披风,祂觉得可笑极了,趁她离开偷偷将披风扔掉。

    过了几天,女孩儿再度出现。因为担心披风是被野兽叼走,急得直哭。

    祂见过很多人哭。有的是为了健康平安,有的是为了钱,总之必然有一个不可实现的目的。但为了一条丑不拉几的披风。这真是太可笑了。

    女孩哭完过后道:“没关系,大不了我重新织就是了。有了披风,你就不会冷了。”她从兜里拿出彩色的羊毛线,专心致志地织起来。

    冷?祂才不会冷呢!祂不以为然地想,望着女孩儿一团背影发呆。

    当再度被套上披风,祂望着女孩冻得红扑扑的脸和手,心想:算了不过是个孩子,就这样吧,反正这块石头只是他暂时寄居的地方,要是烦了,祂就去别的地方。

    可祂一直没有去别的地方。

    春去秋来。某天,女孩儿突然不再出现了。祂想,她大概是厌倦了那些幼稚的把戏。

    当天夜里,祂看到森林里的火把一直没有熄灭。男人们一直高声喊着:“朴慧!朴慧!”

    朴慧,是那个女孩儿的名字。

    当时,她笑得美滋滋地:“我叫朴慧,你叫什么?”

    祂当然不会回答。

    可哪怕无人回应,她也能个不停,比山路那些燕雀还要吵闹。

    她不见了吗?可她不见了和祂有什么关系呢?哪怕祂是神,也是即将消亡的神。没有多少力量。

    祂想着,等察觉时,已经站在山林里了。祂并没有固定的形态,最终决定化作上古传中九尾狐的模样。

    祂追寻女孩的气息,终于在一处塌方的雪坑里找到了她的下落。

    朴慧摔断了腿,但看到祂是眨巴着眼睛笑道:“是您吗?您就是那块石头里居住的山神?您可真漂亮!”

    祂没有话将孩子驼在背上,往下走时,孩子又开始提问:“为什么您的身体会是透明的?因为这里的雪吗?”

    这是什么天真的答案。

    祂实话实道:“因为没有人再信奉我了。我快消失了。”

    “消失?”女孩显得很吃惊,她拍拍手,认真道:“那我信奉您好了。”

    明明只是个豆丁大的孩子,仿佛像在许下郑重的承诺一样。

    一个五六岁孩子的话。祂对此不以为然。

    从那以后每隔几天,孩子就会在石头前供奉鲜花与蔬果。

    祂想,这不过是一时兴起,不虔诚的信仰对他没有任何的影响。

    但随着时间推移,祂依然没有消散。原来那孩子是认真的?!祂觉得不可思议。

    女孩在祂眼前逐渐长大,结婚生子,最后步入衰老。

    人的一生是短暂的。女孩弥留时,祂曾经去看望过她。

    “我只能陪伴您到这里了。您一定要保重。”满脸皱纹的老人笑着,与当年那个脸圆乎乎的孩子重叠。

    你是这世上最后一个信奉我的人。如果你没有了,我也会消失。

    这样的话,祂没有告诉她。

    当年那个孩子在儿孙绕膝的病房里含笑闭上了眼睛。而他又回到那块石头里,等待最后大限的来临。

    “存在过这个世界,我感到非常的满足。对了,我叫白晓,白色的白,春晓的晓。我本来从来没有名字,但她给我起了一个。”冰雪般的神明最后的絮语如春阳般轻快温暖。

    秦悦正感到一丝感伤,就见到林澄邈已经睁开眼睛,直愣愣望着其余三人。

    “……”这情形很诡异,因此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沉默了一下。

    “那是……九尾狐?”林澄邈率先破了沉寂,抛出一个问题。

    这个时候,秦悦其实有很多种选择。他可以告诉林澄邈刚才是他由于缺氧看到幻觉或者干脆含糊其辞,不置可否。然而,他顿了顿回答:“是这座山的神。”

    金哲熙拉拉他的衣袖,一脸“你疯了吧”的表情望着他。

    林澄邈困惑的重复:“神?是我理解的那种神吗?”

    “是的。你信吗?”

    漫长的缄默之后,林澄邈坦然地点了点头:“我信!因为我的存在本身也不算正常。你应该已经察觉了。”

    他无奈地笑笑,继续道:“其实和你见面那天,虽然不出是为什么,我能感觉到你和其他人不一样。害怕谈不上,但确实对你很警惕。总担心……”

    他欲言又止,抬起眼睛看向秦悦时仿佛在问:会吗?我的担忧会成真吗?

    “如果这一切并非你主动为之,你的担心是多余的。我猜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是所谓的定数。”

    “当然不是主动!”林澄邈耸耸肩:“我不懂什么定不定数,只希望现在的生活不会有什么波澜,我可没力气再来第三遍!”

    “我想应该是不会的。”

    “听你这么,莫名感到安心了。真奇怪啊。”林澄邈摇摇头,连自己都无法理解这种心情的来源,“现在,我看你顺眼多了。”

    “我也是。”

    聊开之后,林澄邈的目光在秦悦和关云横之间游走,渐渐染上了八卦的意味,“你们——”

    “应该就在下面了!”头顶忽然有人道。

    秦悦朝其他三人摇摇头,示意他们耐心等待。等几乎要被发现的时候,他撤去了周围的结界,雪块松松垮垮地落到他们身上,看上去像一副被自然掩埋的模样。

    “欸,有了有了!心点儿!”吴舒粗着嗓门提醒道。

    他们被人连拖带拽拉了出来。秦悦近距离感受到了影帝林澄邈的演技。他白着一张脸,虚弱地问道:“我们被困在里面多久了?还以今天活不了了!”

    实在太像一个真正惊吓过度,但又勉强维持形象的人了!秦悦暗中给他点了个赞。

    “还不到十分钟。”

    吴舒指挥工作人员为他们所有人披上保暖的防风毛毡,送上补充营养的热饮,“你们很幸运!一般雪崩过后十五分钟內,还是会有百分之十的人丧命。”

    “的确。”秦悦捧着杯子,从层层叠叠的人群里找到何宵的身影。对方正跟一名工作人员话,并没有看过来。

    那个推攘虽然跟他被雪埋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如果没有那一推,至少不会搞得他这样被动。如果没有结界,后果不堪设想。

    他注意到摄影师们仍然在现场走来走去,这是不是明直播虽然一度中断,但没有结束?

    没有主动害人的心思,但不代表他就是待宰的绵羊。

    “怎么回事?”重新恢复秩序的现场突然传来女人的惊呼声。

    秦悦猛地一回过头,发现关云横倒在了地上,身边还站了不知所措的方鹿摇。

    “他刚才还好好的。突然就……”方鹿摇拍拍胸口,被吓得够呛。

    秦悦的心一下悬到了嗓子眼。他顺手将杯子塞到工作人员手里,连谢谢都忘了。

    吴舒蹲下身,摸了摸关云横的手腕,严肃道:“刚才一起被埋在下面,你们没有人发现他在发烧吗?”

    刚才?刚才明明还好好的啊。秦悦无措地看了眼林澄邈和金哲熙,两人连忙附和,“他之前还很精神,出来的时候都没要人搀扶。”

    秦悦伸手触摸关云横的额头,掌下一片滚烫。

    “关云横?”他弯腰,凑在他耳畔喊道。

    男人双眸紧闭,一点反应都没有。

    秦悦的心不由地往下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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