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蛇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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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中一条狭长的路, 尽头一分为二。左边通往一处刚平整过待修建的工地,右边通往车水马龙的主街。由于正好贯穿两条主街,即便已经过了下班时间, 人流量依旧可观。

    两个年轻女孩正手挽手, 叽叽喳喳地往右走——

    “下个月崽崽的签售会你去不去?”

    “去啊,怎么不去?!只要一想到能近距离看到他,呼吸同一空间的空气,我都兴奋得快晕过去了!”

    “好, 那到时候咱们一起。”

    她们兴高采烈地着话,憧憬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离危险有多近。

    工地靠近大路的灌木丛内, 一条比成年男人手臂还粗的巨蟒正盘踞其中。它吐着蛇信, 发出诡异的喘息声。如果不是被刚才对面的车灯照得迷了眼, 它应该已经咬住了其中一个女孩的脖子, 然后将那团新鲜可口的血肉尽数吞入腹中。

    一想到这些, 它心头发热, 那股渴望很难轻易压制住。

    压制?为什么要去压制?它歪着脑袋, 露出一丝疑惑不解。

    不久前, 仿若从一场无尽的梦中醒来。梦里自己似乎变成了什么别的东西,老是窝在一处软垫上, 发出一阵阵愚蠢的咕噜声。

    睁开眼,它被囚在空荡荡的屋子里, 还蜕了皮。上回蜕皮是在什么时候, 它已经不记得了。

    在里面没逗留多久, 它感到有些口渴。埋头喝了几口干净的水过后, 它又感到一阵极致的饥饿。

    它瞥了眼摆在墙角的白色圆形盆, 里面的深色颗粒物透着腥气, 闻着像是食物。它用舌头心翼翼地卷起一颗,送进嘴里,“呸呸呸。”

    难吃得想骂娘!

    不对。难吃归难吃,又怎么能牵连素未谋面的母亲呢?

    自梨山脚下破壳而出,它从不知生父母。它像一条最普通的蛇那样度过漫长的岁月,直到周围的同伴都纷纷死去,它依然活着。

    然后某天,它饿极了——那种饿比今天感觉到的更强烈。它闯入一座村庄的羊圈,一口气吞了三十多头羊,然后沉沉睡去。

    醒来时,它感觉自己比之前更强壮清醒。然后它遇到了他们。

    一男一女。虽然无法分辨美丑,但它感受到了威胁。

    “相柳氏?”女人显得很吃惊,但这与它无关。它现在已经饱了,便更愿意回到山林里去。

    可惜,女人拦着不让它走,“不行,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你会伤到人的。随我回浮丘如何?”

    当然……不如何。它自由惯了,不愿被陌生人绊住。

    “浮丘风景极好,有酒有肉,一定不会你继续饿肚子的。”女人轻声诱哄,仿佛它只是个三岁稚儿。

    “阿离,心些。”它听到男人如是唤她。

    离?真是个奇怪的名字。它心想,但并不算为了这点好奇出卖自由。

    “不愿意吗?”女人露出失望的表情。虽然她看着比村庄里那些耕种庄稼的女人柔弱多了,但它下意识地认为都是假象。

    不愿意。它朝女人缓缓摇头。

    “那……真是太可惜了啊。”女人眨眨眼睛,就像森林里的狐狸般狡黠。

    它当时想,事情一定不能善终。结果果然如此。

    经过了一场恶斗之后,它被女人五花大绑地拎回了一座山上。那里的风景果然如她得那般美,可惜仙气飘飘地看了就讨厌!

    女人开始将它拘在一处洞天袋中,时不时拿着些书本在它跟前诵读,久而久之,它心中的戾气淡了不少。

    再后来,它在浮丘自由来去。天晴时就趴在岩石上晒太阳了,如果落雨它有时会在烟波海听那些子们读书,有时会绕在随便那间屋子的房梁上躲懒,最好能把那些修士们吓得屁滚尿流才好。

    突然有一天,女人问:“按你岁数,在相柳氏中只是个孩子呢。可有名字?”

    我便是我,要名字何用?它很不屑。

    “既然如此,我便叫你封雷吧。不然成天喂喂喂的叫也不方便。你呢?”女人问得很贴心。

    咄,真是无趣。但它还是点点头答应了。

    后来它才发现,无趣是假,贴心也是假。它被人算计!它被姜凡那个女人给摆了一道!

    它与浮丘的修士结了契,还被赐了名!

    哈。回忆到了这里,它摇晃着脑袋想,再聪明又有什么用?人终归是要死的,哪怕寿有数百年的浮丘肖氏,也难逃黄土一抔的命运。

    她早已经死了。死的时候容颜依旧,如熟睡了一样。那天,好多人都哭了。它听着觉得心烦,缩成一团把自己埋在后山的树叶里,想象姜凡被埋在土里是什么感觉。

    再醒来,时间兜兜转转已经走了百年。

    真饿啊,它又想,看了眼那堆深棕色的颗粒,毫无胃口。它需要一些热腾腾的,带有腥气的东西,最好是血肉抑或内脏。

    反正,再没人会念叨“不可伤人”这种话了。

    从房间里脱身很容易,但选谁好呢?它乘着夜色,缩在草丛中,认真挑选着今天的晚饭。

    错过了两个细皮嫩肉的姑娘,又来了个穿着短袖的夜跑者。年纪虽然有些大了,但身体却很强健,尤其是亮在外面的手臂看着格外弹牙。

    它吞了口口水,像一丛黑色的影,飞快地蹿出来。它能听到猎物脖子血管里的脉动,能嗅闻到对方身上的肉香。

    即将得手时,它听到有人大叫了一声,“相柳氏封雷!不可以!!”

    一瞬间,青年的面容和当年的女人重叠了。它心口一颤,感到有些不妙。眨眼功夫,它缩回灌木里。而那个夜跑者看向出声的年轻人,露出遇到疯子的表情,“你有事吗??”

    “没事没事。”它听到青年赔笑道,“就是天黑了,想嚎一嗓子!”

    “神经病!”

    看,这就是普通人。明明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但却完全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啧,所以流血流汗又是为了什么?

    还没来得及理清楚这人是谁,就听到另一道更低沉的声音问道:“它原来是长这副模样?”

    “没错。黑溪村幻境里,你不是见过吗?”刚才那位紧要关头制止它的青年回答。

    完,他拍拍脑门,“噢,对,我忘记有些事情你已经不记得了。”

    “嗯。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它之前的样子。”

    “不瞒你,我也一样啊。”青年长长叹了口气,仗着四下无人,对灌木丛的方向大声道:“出来!”

    它探出两只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眼前的两个人,得出结论——都是威胁!

    男人看向青年,“秦悦,看样子它不认识你了。现在怎么办?”

    秦悦又叹了口气,“只是蜕皮过后的应激反应罢了。它的记忆现在应该挺混乱,可能只记得最开始的事情了。现在只需要保证不再出乱子就行。”

    “你又知道?”

    “相柳氏每百余年就会蜕皮一次。之前它是被身上的伤耽搁了,我都差点给忘了。现在是走正常流程。”

    关云横看了它一眼,“这种事也能忘?我,它看着有点饿,不对,是挺饿的。”

    “蜕皮代表长大,就像孩子长个子一样,需要营养。”

    “所谓营养是人?”

    “不单单是人,动物、妖类、精怪或者鬼都有可能。”

    他们话时,巨蟒昂起了头颅,谨慎观察着。

    秦……秦悦。虽然姓秦,身上却有股讨厌的肖家人的味道,就像曾经那群扰人清梦的崽子们一样。

    一瞬间,它想起了很多东西。女人怀抱的那个丑丑的、软绵绵的婴孩,血气冲天的浮丘大殿,还有一位秦益。

    “相柳氏封雷,我需要你的帮助。”

    想着想着,它的心绪又飘了。

    饿,很饿。它看向青年,危险却诱人,只消一口就能死而无憾。

    任何一种欲//望都是绝佳的驱动力,包括……食欲。

    关云横一看相柳满眼冒绿光地爬出来,“它出来了,目标好像是你。”

    “我知道。我刚才故意散发了一些灵力出来引它上钩,看来效果还不错。”秦悦掐指生出一个圆形的结界,把自己和巨蟒限制在同一空间。

    “心些。它现在没有理智。”尽管被摒弃在外,关云横却一脸淡然。这是秦悦和相柳之间的事,他想要单独处理,能理解。

    巨蟒的喉咙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吟唱,是相柳一族的挑衅也是战歌。它压低脑袋,扑向青年。本以为对方会躲开,谁知对方也迎着它扑了过来,伸出双手,抱住它的脖子。

    它愣住了,眼睛由于迷惑眯成了一条缝。尖锐的牙齿几乎剐蹭在青年白皙的脖颈上。

    “秦悦——”圈外的男人表情骤然变化。

    “没事的,没事的。”青年腾出一只手,轻轻抚弄着它脖子上的鳞片,按住它的眉心,“相柳,我们回家好不好?”

    家?它什么时候还有这种玩意儿?一边想一边感觉眉心的位置有些发烫。

    “我不。”它张开嘴,把腥气喷到青年的脸上。

    “是吗?那真是太可惜了啊。”青年的眸子里顿时浮现出一丝狡黠,看得它有些失神。

    “这种事,你不愿意也没办法!”

    下一秒,妖兽与主人的契约发挥了作用,它的身体软软地滑落到地上。

    它想,真是一模一样。血缘这种东西真可怕啊。

    “秦悦,你子死定了!”

    闭眼前,它不忘放下一句狠话。不然呢?不然他还以为它很好欺负呢!

    迷迷糊糊间,它又梦到了十多年前的某天——

    “唉……相柳。我好想养只猫啊。”

    “想养?你去跟秦益呗。”

    “爷爷不让啊。”

    “不让那还个毛线!走走走,别挡了大爷的道!”

    光芒大盛过后,巨蟒又化作了一个橘黄色毛绒绒的猫儿,稳稳当当落到青年的怀里。

    秦悦:“这是……”明明已经恢复了原型,为什么又……

    关云横倒是乐见其成,“比起那条房子都装不下的巨蟒,猫就猫吧。”

    “……”也对。

    作者有话要:

    谢谢订阅。卡得有点厉害了。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