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七夕(中) 她这个人,护起短来真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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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演武场今日完全成了马球场, 点将台正好充当了贵宾看台。

    台上伞盖与障扇在阳光下煜煜生辉,皇帝坐在居中的三屏风独板围子罗汉床上,两边各站着十八名女官, 怀真和卢娘在左右陪侍。

    甲胄鲜明手握宝剑的卫尉卿韩崧傲然立在入口处,引驾旗队皆聚在看台周围,旌旗招展蔚为壮观。

    身为公车司马令,皇帝出行,陆琨是少不得要亲随的,因此今日他没有机会下场,只得站在韩崧身后,引颈观望。

    场中烟尘滚滚, 马蹄声如雷,二十多名选手分着紫色和赤色窄袖袍, 足蹬皂靴, 戴着幞头, 一手持偃月形球杖,一手控马, 如流星赶月般飞驰着去追那只拳头大的马毬。

    因为皇帝在观看,因此众人都不由得热情高涨,场中气氛极为热烈壮观。

    而皇帝仪仗中的乐队正好排上了用场,前部的节鼓、大鼓、鼓、羽葆鼓、铙鼓都被派去场中助威了。

    谢珺过来时,看到的便是旌旗漫卷锣鼓震天,四下里群情激昂, 喝彩声响彻云霄。

    若非看到云鬟雾鬓流风裙裾的婢女们,他差点以为回到了营中校场。

    由于葭葭添油加醋的一番转述,令素娥凄惶无助胆战心惊,只得向身边姐妹们哭诉, 大家表面是姊妹情深悉心宽慰,但私下里却都升起兔死狐悲的恐惧,寻思着若想保住安生日子,须得引以为戒。

    连素娥那样的贴身大宫女,公主都能翻脸就翻脸,那她们这种喽啰岂不是驱逐就驱逐,因此个个如履薄冰,在看到谢珺到来时,真真比迎圣驾还要用心十倍。

    因楚涟在怀真身边陪侍,所以婢女们便将姮娘找来,由她亲自带谢珺过去。

    谢珺被这突如其来的殷勤搞得摸不着头脑,昨儿走的时候她们态度也没这么好呀!

    他料想着怀真日理万机,恐怕无暇留意下人们的心思,那么她们对他为何态度好转?莫不是昨儿在书室亲热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一念及此,便如饮了杯醇酒般,心中满是不出的美妙滋味。

    他本以为会感到羞耻,可意外的是竟只有得意,恨不得整个洛阳城都知道他是怀真的男人。

    以前耿耿于怀的名分清誉之类,在与她春风一度后全都化为泡影了。

    不知不觉便到了台下,两边羽林卫中多是昔日同僚,此刻看到他满脸陶然春风得意的样子,都不禁面露微笑,眼中或揶揄或祝福或好奇,只是不便开口。

    御前近侍上去传话后,很快便和陆琨一起下来亲迎,谢珺倒有些不好意思,拱手道谢,“有劳公车令,末将愧不敢当。”

    陆琨抿着嘴笑,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我迎的不是校尉大人,而是长公主的驸马,以及我的一百金。”

    “改日拿凭据来,我给你兑。”谢珺道。

    “那不行,我得找殿下要,不然她知道了还以为我趁火劫欺负你呢!她这个人,护起短来真要命。”陆琨轻声嘟囔道。

    谢珺不由满心欢悦,不过一宿未见,却早就有些迫不及待了。

    **

    皇帝没料到谢珺会来,但怀真他是来谢恩的,何况这也不是他的地盘,总不能不让人来,于是不得不召见、赐座。

    谢珺的座次自然在怀真旁边,只是身边人多眼杂,过招呼之后,就各自正襟危坐,观看场中激烈的比赛。

    他的心思浑然不在此间,等到傍晚收市鼓敲响后,他就得回营了。这一去怕是再难相见了,此次是秘密出兵,应该不会大张旗鼓地设祭送行。

    他好几次偷眼看她,却见她的目光总是在往皇帝那边瞧,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另一边的卢娘才是她的心上人。

    他看到她眼中满是挣扎,放在膝上的手将罗裙攥出了褶皱却丝毫未觉。

    怀真心里正在犹豫要不要趁中场休息时进言,但当她看到皇帝全副身心扑在卢娘身上的样子,又不觉退缩了。

    天时、地利、人和,哪一样都不占上风,他为何却要兴兵呢?

    明明可以以逸待劳,等着燕王自己跳出来,再发令诸侯勤王,到时候各路大军就算只是为了向朝廷表忠心,也少不得一拥而上将叛乱扑灭。

    皇帝心志如此坚定,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于他而言,燕王的确是心腹大患,只要燕王在一天,他就寝食难安。

    所以,他以为争取到卢家的支持,便能趁着燕王未成气候将其一举诛灭?

    她知道霍严定然是极力支持的,北军历来忠于皇帝,何况他们是亲家,当日皇帝能成事,少不得霍严的相助。而霍家既然在党争中站了队,那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因此,霍严应该比皇帝更担心燕王反扑吧?

    “怀真、怀真,你盯着窈窈发什么呆?”皇帝的声音不知何时响起。

    怀真回过神,茫然地忘了他一眼,讪讪道:“臣妹是在看窈窈身后的女乐,她的手指应该擅奏箜篌。”

    皇帝侧目去看,果见卢娘身后侍立着一位高髻襦裙女伎,便对她使了个眼色。

    女伎缓步上前,盈盈拜下后柔声道:“殿下慧眼如炬,奴婢自幼学箜篌,已有十载。”

    “离下场比赛还有两刻钟,可否为我们奏一曲?”怀真询问道。

    女伎为难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奴婢今日随从陛下出宫,并未携带乐器。”

    “好。”怀真转头望着楚涟道:“让人去取箜篌。”

    不多时,四名黄门便将怀真收藏的一架朱红色凤首箜篌抬了过来。

    女伎看到这架装饰华丽镶金嵌玉的箜篌时,不由面露惊喜之色,轻轻拨弄了几下,只听得音色柔润扣人心弦,不由赞不绝口。

    怀真问她会奏什么曲目,女伎垂眸一笑,柔声道:“民间和宫中流行的曲目,奴婢都能弹奏,殿下想听什么?”

    怀真心下一喜,望向皇帝道:“皇兄,臣妹想听《公无渡河》。”

    皇帝虽博览群书,但对于曲艺乐理等玩乐相关并不熟悉,遂点头允许。

    女伎先前尚有犹疑,见皇帝恩准,便稍稍放下了心。

    初时声如雏凤,婉约清丽,待女伎启唇高歌时,乐声渐至哀婉沉郁。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歌词只有四句,反复吟唱,悲声层层递进,传遍了全场,纵使远处听不见唱腔的人,也不觉心有戚戚,忍不住想流泪。

    台上瞬时鸦雀无声,及至收尾之时,隐约还能听到啜泣声,竟是周围侍立的女官中有人受歌声感染,忍不住堕下泪来。

    皇帝面色颇为难看,终于等到曲终,这才皱眉道:“这曲子为何如此悲凉?”

    未等女伎回话,怀真已经率先起身,跪在她身边回禀道:“此中有个典故,皇兄若有兴趣,臣妹愿给您听。”

    皇帝心下虽恼怒,但也不好发作,毕竟方才演奏之前得到了他的首肯,又见卢娘从旁瞧着,只得故作平静道:“你且。”

    怀真从容不迫道:“汉朝乐浪郡有位叫霍里子高的渡口隶卒,他曾见一披发疯癫老者提着葫芦踉跄奔走,眼看就要冲入湍急河流中,老者的妻子追赶疾呼,让他莫要渡河,最终未能阻止,老者堕河而死。其妻悲痛欲绝,弹拨箜篌歌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歌声悲怆令人神伤,曲终亦投河而死。这首曲子经由霍里子高的妻子和邻居女儿传了下来,至今已有数百年。”

    谢珺心有所感,想起她昨日极力反对他去江南的行径,不觉有些迷惘起来。

    皇帝却无暇体会她的用心良苦,只觉得她是在诅咒自己。

    此番兴兵南下,少不得要渡河,她却在这时唱衰,究竟存的什么心?他眼中隐隐露出杀机,再三权衡之后,却只得作罢。

    当初夺位时为了营造声势,没少吹嘘她的胆色和功德,如今倒好了,在百姓之中她已经成了女中豪杰,又是父皇遗诏特殊关照的人,想要动她无异于给对面燕王手中递把柄。

    作茧自缚,怨不得别人。

    他终究还是气不过,当即拂袖离去,竟连卢娘也忘了带。

    怀真见他这副样子,便知道他领略到了她的意思,只是不愿去想失败的后果,也不肯为身后人着想,这份狠绝真令人匪夷所思。

    好良言难劝该死鬼,大慈悲不渡自绝人。

    只可惜那些即将被送上战场的将士们,大好青年,却成了君王巩固帝位的陪葬品。

    送走皇帝后,卢娘长出了口气,握住怀真的手连声道谢,“多谢殿下,窈窈感激您一辈子。”

    “这是何意?”怀真纳闷道。

    她秀眉微蹙,面带薄怒,咬着银牙恨声道:“陛下他、他将我比作卫子夫,想让殿下效仿平阳公主,今日在您的府上临幸我。”

    怀真哑然,不知该作何反应。堂堂一国之君,竟急色到这种地步?宫里千万双眼睛盯着,自然不好行事,外面的诸王公他绝不信任,同辈中似乎只有她可能会通融。

    “你又不是平民女子,他好歹也得顾及一下你们卢家吧?”怀真急火攻心,握着袍袖的手不由簌簌发抖。

    卢娘苦笑道:“天子看中你家女儿,那是莫大的荣幸,谁会因为这种事去忤逆犯上?不值当的。何况入宫本就是世家女逃不开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