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年终 她问你这种话,说明把你当男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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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出兵江南, 陛下除了派出越骑校尉李德禄和步兵校尉谢珺之外,也派出微臣暗中策应。陛下原本就没算留谢三的活口,李德禄受命在事成后悄无声息地做掉他, 奈何被他察觉后竟遭反杀。可惜谢三没算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一直隐在暗处,原本计划在过境之时以王家死士的身份给他个痛快,没想到天命眷顾,让他活着回到了洛阳。”

    他眼神灼然,一眨不眨地盯着怀真的面容,但却没有看到他预料中的悲愤和痛恨。

    她向来就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子, 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愈发令他着迷。

    可在她眼中他声名狼藉, 再无挽回的可能。便也只能破罐破摔, 让她厌恶痛恨也比无视强。

    但她很快就要回封地, 而他职责所在,是万万不能离开京畿半步, 以后想见面比登天还难。

    他虽然狙杀了田煜安,可也只能让战事暂缓数月罢了。

    江南并不缺统兵之将,王家子弟更是人才济济,经此一事,他们往后的防守势必更加严密,别暗杀, 恐怕连传递消息都是难上加难。

    但愿陛下能有阻敌良策,他已经心灰意冷。

    “今日微臣亲自为殿下掷靶,殿下射出三箭,只要有一箭命中, 微臣便放了那个女人。”他深深望了一眼怀真,解下箭囊,和铁胎弓放在一起,振臂一跃堪堪落下了地,大步朝着院中众人围拢处走去。

    怀真紧紧抿着唇,从护腕夹层摸出箭簇,又从背后抽出一只箭矢,将这只温热的箭簇换了上去。

    吕朝隐推开了鹰奴呈上来的皮革手套,径自走到木架上的竹筐前,抓起筐沿的瞬间,他便感觉到了高处强烈的杀意。

    与他平日时常遇到的那种酷烈杀意不同,竟像是带着浮云清风般的温柔。

    他知道,维系他们之间短暂交情的便是这丝丝缕缕若隐若现的杀意。

    怀真的声音远远传来,“一箭足矣!”

    他扬声道:“好!”然后举起筐子,如天女散花般,将整筐大不一的肉块高高抛掷了出去。

    鹰奴们急忙放鹰,嘶鸣声中,只见漫天血雨,苍鹰飞驰盘旋角逐不休,几乎遮住了吕朝隐的身形。

    怀真站在屋脊上,衣袂飞扬,眼眶发红,但双手却纹丝不动。

    她握着那把谢珺专为她做的弓,搭着那支几乎要了他命的箭,用昔年标志父女和解的那枚红玛瑙龙纹扳指扣弦,瞄准了院中岿然不动的‘活靶’,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勇气和力量发出了那一箭。

    呼啸声中,箭矢破空而出,带着她满腔的悲愤和压抑了半年的恨意,飞向了血肉横飞的浮羽之中……

    **

    听新任右辅都尉吕朝隐被自家豢养的鹰给啄瞎了一只眼睛,连皇帝都惊动了,连日数次派御医去望诊。

    公主府最开心的当属赵家姐妹,其次便是董飞銮。

    她早看出那人心术不正,奈何他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又骄横跋扈,如今可算遭到报应了,再也不怕哪日皇帝一时脑子发热,把怀真指给他。

    “我看他以后没脸上门了,”萧祁幸灾乐祸道:“终日玩鹰,反被啄眼。哈哈哈,他自己不就是陛下引以为傲的鹰犬吗?这下好了,陛下恐怕要气死了。”

    “慎言,”陆琨使了个眼色,沉声道:“心隔墙有耳。”

    萧祁摆了摆手道:“你自己家,你还不放心了?”

    “左眼还是右眼?”陆琨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好像是……左眼。”萧祁道。

    “这不跟谢一样……”陆琨忽然噤声,神色微微一变。

    萧祁也怔了一下,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殿下这两日可有何异状?”陆琨忙问道。

    萧祁摇头,“我日间去过一趟,她正在舆图室指挥下人们拆卸装箱,看上去神清气爽,和平日并无二致。”

    陆琨叹道:“此番一别,不知何时得见。”

    “你呀,收收心吧,都是要议亲的人了。听令堂近日在四处相看未婚女郎,怕是再为你的人生大事奔忙吧?”萧祁趣道。

    陆琨苦笑不迭,“之前倒是托了先帝的福,清净了两年,这回怕是躲不过去了,我都快二十二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你身为长子的责任,躲什么呀?难不成怕成婚后殿下为了避嫌和你生分?”萧祁不怀好意道。

    陆琨神情低落,凝眉沉思良久,突然精神振奋,抬起头道:“你这么些年了,殿下到底明不明白我对她的心?”

    萧祁忍俊不禁,笑得直拍案,将半盏葡萄酒倾洒的到处倒是,忙一面唤童仆进来收拾,一边换到陆琨旁边落座,拍着他的肩道:“你比谢还像木头桩子,就是杵在她跟前一辈子,她也看不到你的心。”

    “我……不至于吧?”陆琨连声抗议。

    “你还不如谢呢,”萧祁煞有介事道:“他为了殿下,跟他老娘闹翻了,你敢吗?”

    陆琨大为惊异,纳闷道:“还有这事?”

    “董萧两家的恩怨,京中人尽皆知,你犯什么糊涂?”萧祁提示道。

    “我们族中的晚辈都管他母亲叫十一姑,因她在姊妹中排行最。听她没少跟人宣扬她儿子的忤逆和不孝,我也是从我三姐那里听到的。后来他们那个婚约被判义绝,十一姑便兴高采烈地回家了,本来想着母子终于可以重修旧好了,结果儿子不理她,而且宁愿被发配去阵前,也不服判决。十一姑就又回到了萧家,整日里跟人哭诉养了个白眼狼。谢的名声,快被她给败尽了,估计以后就算回到洛阳,也没有立足之地了。你想啊,他那哥哥姐姐都巴不得他死在外边,而萧家这回铁定也是容不下他了。”萧祁不无感慨道。

    “可是,殿下却不会抛弃他。”陆琨闷声道。

    萧祁顿时哑口无言,两人齐声叹气。

    陆琨起精神道:“我得在她走之前,跟她表明心迹,万一她松口了呢?你这种时候,也不算横刀夺爱吧?”

    萧祁看热闹不嫌事大,立刻推他道:“不算不算,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衣裳都不用换,洗把脸就能出门了,兄弟陪你一起。”

    “别,你只会坏我的事。”陆琨心生警觉道。

    “那我在建阳门外等你,总行了吧?”萧祁道。

    **

    两人在建阳门分道扬镳,萧祁纵马在皇城外溜达了一圈,又过来等了两盏茶的功夫,就见陆琨无精采地出现了。

    他忙马迎过去,急切地问道:“如何?”

    陆琨不话,握着缰慢悠悠踱出了建阳门,脸色灰败神情沮丧,惨然道:“这辈子是不行了。”

    萧祁原本还怕哪一天陆琨真抱得美人归了,如今看到他这幅样子,一颗心总算落下来了,面上却不敢表露,忙关切地询问细节。

    陆琨欲言又止,萧祁再三追问,他突然发作,照着他肩上狠狠锤了两拳,萧祁吃痛,忙策马奔到一边,嚷道:“你疯了?我人都没过去,可别赖我啊!”

    陆琨痛心疾首道:“当年我就不该跟你去歌舞坊厮混!”

    萧祁立刻来了精神,笑道:“赖我作甚?你不也玩得很开心嘛。怎么?殿下因为这个嫌弃你吗?那你就不会撒个谎?你自己没去过,她还找人去调查四五年前的旧事儿?”

    陆琨懊悔道:“这、这有些事不是撒谎就能蒙过去的啊,她问我是不是……是不是童男之身,我怎么?”

    萧祁笑得前俯后仰,差点跌下马。

    陆琨恨得牙痒痒,策马过去踹他,被他轻巧地躲过了。

    “你知足吧,她问你这种话,明把你当男人看。可她就从来没把我当过男人,只把我当兄弟,我恨呐!”萧祁捶胸顿足道:“我以前是个帮她捎东西的,后来程循接了我的活,我就成了个哗众取宠的跳梁丑。”

    “没那么惨吧?”陆琨觉得心里稍微舒坦了一些。

    萧祁长吁短叹道:“你好歹还能走到她面前正正经经表明心迹,我这辈子都没这个机会。年少荒唐时和董家阿鸾闹过一阵,分开后几年没见,那次咱们濯龙园烤鱼时竟然遇到了,然后就找了处没人的地方谈心叙旧,明明挑的是午间憩的时间,好死不死地谢拉着殿下去游湖,她什么都看见了,愣是将近一年憋着没吭声,上次才透露的,我这辈子在她跟前都没法抬头了。”

    陆琨听得一愣一愣,愈发觉得和他比起来,自己算是强多了。

    好歹在怀真心目中,他还是个正直勇武的好青年。

    “你,谢是童男吗?”陆琨突然嘀咕道。

    “以前绝对是,后来嘛——他一看到殿下就面泛桃花满眼骚气,不好咯!”萧祁酸溜溜道。

    “唉——”

    “唉——”

    **

    离京前,怀真用了数日时间将京中故旧全都拜访了一遍,包括躺在病榻上的吕朝隐。

    榻前侍疾的是个雪肤鸦鬓低眉顺眼的女子,虽衣着简约,但步态婀娜,身段玲珑,腰支盈盈一握,酥/胸饱满高挺,裹在细罗抹胸内,堆雪似的肌肤似乎比丝罗胸衣还要细腻柔滑。

    她抬起头时,怀真才发现她竟是越姬。

    外面阳光明媚,排窗大开,竹帘高卷,日影洒落在釉亮的地板上,却泛出几丝冷光。

    怀真沐浴在暖融融的日光中,与病榻隔着座镂空雕花大屏风。

    越姬退下后,她听到了吕朝隐的声音,虚弱疲惫地有些陌生。

    “殿下的血是热的,有点不像李家人。”

    怀真淡淡笑了,“但我的心比谁都冷。”

    “不仅冷,还硬。”他吸了口气,痛哼了一声,低低抱怨道:“谢三的确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微臣佩服。这种刮骨剜肉的痛,真不是人受的。”

    怀真嘴角微微一颤,转头望着窗外葳蕤的藤萝花枝,叹道:“三郎受伤时可没有高床软枕和御医侍候,只有疲于奔命和牢狱之灾。”

    吕朝隐沉默了一会儿,声气复杂道:“我若早日认识殿下,那一箭绝不会射偏半分。”

    怀真凛然道:“那你此刻势必躺在棺材里,而不是病榻上。”

    吕朝隐再次沉默,怀真道:“有人不认可我的做法,我毁了大卫一元猛将,你觉得呢?”

    吕朝隐失笑,既而又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会儿才接口道:“我几斤几两,自个心里有数。论将才,五人中我排在末位。中尉大人心中有数,却不知道陛下是否清楚。”

    无论心中对皇帝有多厌恶多鄙夷,怀真也绝不会在外人面前流露出半分。

    “感谢你给我出手的机会。”

    “感谢殿下成全。”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道。

    “你想退隐?”怀真投过镂空处的纱幕,望向影影绰绰的病榻,“这样的时刻,你觉得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我只是不想再做走狗了。”他漠然道:“哀帝陛下当政时,我奉命为他清洗政敌,杀人无数。鲁王作乱时,我带领属下暗中保护朝廷大员,与鲁王的人拼死搏杀。今上御极后,我又替他卖命。李德禄负责抓,谢三负责审,我负责杀。当时大家都以为今上受命于天,我们在侍奉明主。谁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自相残杀……”

    “你们那么早就认识?”怀真有些诧异。

    “殿下有所不知,当年谢三身陷囹圄,是微臣奉命捞他出来的。只是他后来入了杨将军麾下,而微臣从未离开北军。”

    算起来也不过两年多,可是回头想想,却恍如隔世。怀真正自感慨时,突然听到吕朝隐道:“其实,微臣还欠殿下一箭。”

    怀真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思索着这句话。

    “承安二十二年初春,殿下率人缒出城时,负责追击的便是微臣。”

    怀真蓦地皱起了眉,抬手抚了抚肩后旧伤,手指重重摁下时,似乎还有隐痛。

    她心有余悸道,“当时你离我多远?”

    “大约三百步。”吕朝隐回忆道。

    怀真不由噤声,默然片刻道:“远射之箭竟可达三百步?真是闻所未闻。”

    吕朝隐淡笑道:“单凭臂力无人可达,是凤羽弩/箭,那已是最大射程了,所以殿下当时的伤势应该不太严重。”

    “还好,”怀真吸了口气道:“只是一枚箭簇,倒也不碍事。”

    她和吕朝隐并无多少话想,也对这个人没多大兴趣,先前与他结交,一方面是被他纠缠地紧,实属无奈,另一方面则是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怀疑对谢珺下黑手的便是他。

    因为她暗中查访得知,谢珺和李德禄去江南时,吕朝隐也不在军中。

    加上皇帝对他莫名其妙地器重,有理由怀疑他便是暗中替皇帝卖命的人。

    她知道自己也很卑鄙,不能对罪魁祸首出手,只能拿一个工具泄愤,但她并不后悔,只是有些意外他竟会替她遮掩。

    她师从吕朝隐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就算射伤了他也可以一时失误为理由,无论吕家还是皇帝都拿她没办法,顶多就是斥责几句罚俸幽禁,反正她也要走了。

    可她没算到踌躇满志野心勃勃的吕朝隐居然心生退意,这才刻意替她遮掩,起来算是互相成全吧!

    “师父,我可以出师了吧?”怀真推衣起身,朝着屏风后深深鞠了一躬道。

    病榻那边沉默着,她正欲离开时,却听他急声道:“殿下,微臣有一件事必须要澄清。”

    怀真不由顿住,听到身后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清明祭礼……那日微臣并非有意冒犯,只是见您中途离开,便想追上去几句话。平时您多在长信宫,微臣想见也见不上,这才……当时也没想到,跟进去后才知道不妥,可是退出去已经来不及,只得先躲在帷幕后。微臣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偷看一眼。”

    “你不用介怀,这件事我早就忘了。”怀真没有回头,也未和他道别,就此离开了他的视线。

    其实吕朝隐还有很多话想同她,可他发现她根本不会向他敞开心扉。

    即便他和谢珺曾经交情匪浅,甚至有着相似的遭际,但她也不会因此多看他一眼。

    于是有些话他便再难启齿,比如他也和谢珺一样,凭着满腔热情,没头没脑地便冲到御前求娶皇妹,得到的同样是天子模棱两可的敷衍。

    谢珺信以为真,认为只要立下奇功就能得到认可,从此便能和心上人厮守一生,所以他义无反顾踏上了南征之路,呕心沥血去完成那些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也信以为真,所以带人乔装扮踏上了同一条路,筹划良久,经历九死一生,最终一举暗杀了燕王的统兵大将,喜滋滋地回来领赏,却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滑稽。

    当他心翼翼地提示皇帝践诺时,得到的却是一串鄙夷的大笑。

    皇帝在心腹近臣面前从不刻意伪装,也不用去悉心经营形象,所以即使接见他,也不耽误他搂着怀中媚色无双的女子寻欢作乐。

    “朝隐,不要去肖想你不配得到的东西。此次南下,你居功至伟,朕自会给你应有的封赏。”他将怀中春衫半解柔若无骨的美人推到了他面前。

    “这是越姬,燕王的宠妾,模样身段可都是千里挑一,而且她侍候起人来,比宫里的女人强一百倍。朕很满意,今日就将她赏给你,保准你享受一两回就把什么怀真怀假抛到脑后了。”

    谁能想到,这样的猥琐之语,竟然出自那个颇有雅士之风的中年天子。

    ……

    吕朝隐抬起头时,看到越姬侧身站在门口,脸几乎低进了衣领内。

    即使知道语言不通,他还是让人割了她的舌头,免得留下后患。

    包括当日在场的那些鹰奴和仆役,一个都没有落下。

    她到底是皇帝赐的,借他一个胆子也不敢真把她给喂了鹰,更不敢赏给别人,不过是刺激怀真罢了。

    长公主的身份限制了她的天赋,若她只是个普通女子,那他便有半生的时间将她□□磨成一把让人闻风丧胆的杀器。

    奈何,她的身份注定了她只是偶尔涉猎,不会用毕生去修习任何武学精髓。

    **

    承庆二年秋,燕王结集大军,分两路攻九江。

    □□刺史阮则响应号召,并斩杀拒不从命的吴郡郡守宋淮,将其首级送到两军阵前,向燕王表忠。

    与此同时,陷入两难境地的雍伯余勾结突厥,夹击杨昌的西北大军,镇守梁州的赵王按兵不动,朝廷自顾不暇,杨昌大军节节败退。

    兖州和青州位于冀州与□□之间,要防止庆阳三郡十六城与□□刺史勾结,故而不能轻易派兵援助,而荆州左临梁州,又据扬州,亦不敢派兵支援。

    这一年冬,西北大军彻底战败,杨昌身死,其子被诛,其女被俘,余部溃散,纷纷逃往梁州和冀州,一部分投奔梁王,一部分归附庆阳崔氏。

    大将军陆涣之临危受命,被委任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从无带兵经验的韩王李晄成为副帅,奉命结集军队,讨逆诛叛。

    为稳定局势,陆涣之与青州刺史秦昇结亲,为其子陆琨迎娶秦昇之女秦缃君。

    此时,帝室倾颓,天下已有分崩离析之势。

    而怀真则在宛城扎下了跟,并将南阳当做了真正的家。

    自她归来后,婴娘的女学便办得愈发风生水起。

    起先怀真以为她教的是老掉牙的《闺学》,比如《女则》《女诫》那些,所以颇有些不屑,但过去参观了一次后,立刻大为改观,不仅极力推崇,还斥巨资在家宅附近买了块地,让人着手去建一座园子,以备将来扩充之用。

    所以外面兵戈四起民不聊生,但宛城却是风平浪静,甚至大兴土木修建园林。

    各州刺史受辖于最高监察官御史大夫,原是朝廷下派监察郡守的文官,但在历经了近百年变迁后,刺史逐渐掌握了一州军政大权,并形成割据之势,以扬州刺史王世宁为例。

    但时任荆州刺史秦恒年已老迈,并无逐鹿中原的野心,只想在动乱年代躲避兵祸,让荆州不致沦为群雄角逐的战场,故而严防死守,不愿与任何一方过多交涉。

    梁州和扬州相继都遣使来访,想要争取他的支持,秦恒连见都不见,派人将使节送到了宛城交由怀真处置。

    彼时怀真正和将作监的官员一起绘制新书院的图纸,听到这个消息惊地笔都掉了。

    “殿下还是先去处置要事吧,这里交给臣等就行。”

    她本就不擅此道,非要天马行空,从中横加干涉,制图官员们不胜苦恼,但碍于她是雇主,又有无上权威,只得变着法的哄她消念头。

    偏生她各方面都有所涉猎,虽博而不精,但也自有一番论调,没那么好糊弄,官员们愈发苦恼,无比希望面对的是个草包,只要出钱出人就行。

    总算盼到了能让她分心的事情,众人便齐齐将她劝离,并远远送出了大门。

    “这可是军国大事,想必没个十天半个月,处置不下来吧?”

    “两州使节,还同时到访,稍微料理不好可就要出大事咯,兴许殿下有一阵子要忙。”

    “那咱们赶紧制图勘测,趁着殿下还在忙,先把一切都定好,到时候呈报数目就行了。她再想横生枝节,也来不及了。”

    众人定主意,急忙匆匆转了回去。

    他们料得没错,怀真的确被绊住了脚步,因为一件极其匪夷所思的事。

    “既然刺史大人命臣来见殿下,可见殿下有权决定荆州的大局。”赵王府长史温声恭维道。

    怀真轻叩着掌中青瓷茶盏,笑而不语。

    她也就是个皇室成员的虚名,论职权连个县令都不如,谁知道秦恒怎么想的,竟敢把这种关乎一州兴亡的大事推给她?

    看来是年老昏聩,不愿担责。郡守们各怀鬼胎,也都不想建言,只能把这烫手的山芋抛给她了。

    若她是个皇子的话,想必早都跳出来劝她自立门户了。

    继扬州和□□自立,拒向朝廷交纳财税后,各地无不眼馋,奈何帝室根基尚在,没有王家那样的深厚背景和实力,其他人也不敢轻易效仿。

    “孙长史所言极是。”王家派出的是王世宁三叔家的次子,也就是护国公谢崇的舅子王世平,这辈分,就算谢珺见了也得行子侄礼。

    “二位不用奉承我,我既是大卫公主,理当捍卫朝廷。你们若问我的主意,那自然是匡扶社稷效忠陛下。”怀真缓缓道。

    两边都是老狐狸,哪会就此信服,便都笑而不语,等着对方先出招。

    于是一场会面什么都没谈下来,怀真惦念着回去继续设计她的书院,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聊事宜上,便命人设宴为二位使臣接风洗尘,自己便欲抽身离去。

    但她刚走入后堂,便被一名婢女拦下,“殿下,孙长史有口信,问能否私下同您两句话。”

    怀真回头,征询似地望向宋康隆。

    宋康隆道:“殿下不妨见一下,若他不愿交底,只是想套您的话,那再发走也不迟。”

    怀真只得耐下性子,命婢女将其请至厅。

    **

    “皇叔自己要做叛贼也就罢了,何必拉上我呢?”怀真听到孙长史老掉牙的辞后,嗤之以鼻道:“他德高望重,本该与杨昌齐力对抗外敌,却为保实力坐山观虎斗,眼睁睁看着西北大军全线崩溃,这样的人,我不屑为伍。”

    孙长史颇为汗颜,忙再三解释,倒了一大通苦水。

    不外乎就是皇帝刻薄寡恩,不念旧情,苛待皇叔,多方猜忌压,又命凉州刺史严加监督。陇山山贼得崔氏扶植,势头也来越大,时常扰边,赵王府腹背受敌,于夹缝中求生,实在是无力出兵抗敌。

    孙长史滔滔不绝,得怀真昏昏欲睡,快要盹时却听到了熟悉的名号,令她精神一震,睡意顿消。

    “……虽做不成夫妻,但恩义尚在。哪怕是看在谢郎面上,殿下也该考虑一下。”

    “谢珺?你刚才他怎么了?他如今在何处?”怀真按捺不住惊喜之情,连声问道。

    西北战事吃紧后,他们就断了通信,她也曾派人寻访过,但始终无果。

    若他随了大流的话,肯定是要么投奔赵王,要么投奔崔氏,但她知道,他心里非常介意她和崔晏的过往,所以他是绝对不会投向崔氏的。

    “谢郎与王府郎中令吴彰是故交,杨将军兵败身死后,他率领一部分残军奔入汉阳,投奔了赵王。”孙长史道。

    汉阳郡距离洛阳千里迢迢,所以对于怀真婚变的内幕并不甚了解,多的是道听途。

    外地的主流看法是娇生惯养的皇家公主抛弃了落魄未婚夫,未婚夫不服判决,奈何斗不过皇家,最终被放逐。

    因此,孙长史便和很多人一样,认为那段旧事中,怀真愧对谢珺,理应负疚,这才会将谢珺的名字搬出来。

    怀真听到这里,不觉眼神大亮,正欲追问时,却看到下首的宋康隆朝她使眼色,她急忙冷静下来,并未过多流露出真正的情绪。

    而王家那边则呈上了燕王的亲笔密信,信中的是谢珺曾对他有活命之恩,而他答应日后若成事,绝不为难怀真半分,愿意不计前嫌,与她重修兄妹情谊。

    怀真看完信,既心酸又震撼。

    她对燕王并无多少感触,这种口头承诺压根一文不值,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她没想到的是谢珺当初放燕王一条生路,并非为自己博前程或求退路,而是想为她做算,那时他自身尚且难保……

    “殿下,两边都在等您的答复。”宋康隆轻声道:“您心里究竟作何算?”

    “都先稳住吧,”怀真收敛心神,静静道:“派人去汉阳郡一趟,看看能否探听到什么。记得不要草惊蛇,他既然没有主动联络我,想必是还没站住脚。”

    “至于王家那边……先不管了,你给程先生写信,看看能否请他来宛城助我。顺便探望一下韩王,向他问个好。”

    宋康隆一一应下,退出去安排了。

    **

    程循很快便辞了秘书郎一职,亲自押着几车家当辞家别亲,赶赴宛城投奔怀真。

    怀真大为惊异,忙亲自出府去迎。

    他来的那日,雪霁初晴,碧空如洗。

    程循此人性情和善,才思敏捷智计百出,又无世家子弟的骄矜和倨傲,且比她年长,所以不会同她开不合时宜的玩笑,也不会闹性子,私下相处起来极为融洽。

    除了偶尔督促她莫要耽于情爱之外,再无不讨喜之处。

    尤为重要的是,怀真向来将他视为自己的智囊,即便不在洛阳,时常还会通过信笺问政于他。

    如今他竟肯抛家撇业来投奔,她恨不得将府邸让给他住。

    “先生,你做这样的算,太尉大人就没有反对?”她惊讶地问道。

    “舅父为战事忙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此等事,他只当我是外出游历。”程循含笑道。

    “那……令堂也没意见?”虽他这样的高门子弟,想要求得一官半职非常容易,可辞官对于男人来怎么着也算是一件大事吧?

    程循忍俊不禁道:“草民如今已到而立之年,又不是无知幼童,自己的主自己还是能做的。”

    “我们之间非比寻常,是有师徒情谊的,不要讲那些虚礼,莫再一口一个草民了。”怀真笑着牵他衣袖,将他引荐给了宋康隆和虞婴娘。

    二人虽未见过程循,但对他的大名却是早有耳闻,又见怀真对他爱重有加,便丝毫不敢怠慢,忙上前见礼。

    “这位程先生,原来如此年轻?”趁着程循和宋康隆寒暄时,婴娘伏在怀真耳畔声道。

    怀真转头望向她,笑着趣道:“你若是相中他的话,我可以为你们做媒。别看他如今一介白身,但家世可比大多数人要显赫。而且他家在东市附近的行善坊有宅子,可都是他一个人的产业。”

    婴娘笑着道:“既如此好,殿下自己留着用吧,我瞧那位程先生的眼神,可一直都在您身上呢,您瞧,又看过来了。”

    怀真抬头去看,正对上程循的温和的眼神,她便也报之一笑,转头继续同婴娘话,问起近日情况,婴娘立刻兴奋地讲个不停。

    **

    随着九江和庐江大乱,两郡豪绅巨贾纷纷举家搬迁。

    九江民众大多逃往了中原豫州,而庐江百姓则一路向西,逃往江夏郡,有的在当地受到安置,有的则一路到了南阳落户。

    南阳是荆州第一大郡,繁华富庶,人才辈出,对于颠沛流离的百姓们来,实在是绝佳的落脚点。

    起先郡守许寿不愿安置流民,怕招致祸端,命令各县严防死守,除非持有官府文凭,否则皆不许放行。

    宛城亦不例外,有人报与怀真,她亲自登上城墙查看,又让宋康隆粗略估算了一番,认为有余力安置,便去和宛城县令商议。

    最终由她和官府合力安顿,一面命人出去清点人数登记造册,一面设粥厂搭帐篷,让流民得以果腹并有个暂时的落脚点。

    南阳郡下辖三十六县,流民主要集中在东部边界几县,宛城已算南阳腹地,所以流落至此的人并不算多,大多是年富力强者,老弱妇孺极少。

    毕竟,年迈体弱者根本走不了那么远的路。

    一下子多出数千名无所事事的流民,宛城县令有些慌了,反正有个财大气粗的长公主撑腰,钱粮不用担心,但这些人一旦闹出事端,郡守问罪的话,他可担当不起。

    怀真也有点发愁,她原本想的是招募到工地上去做工,奈何人数实在太多。

    原本宛城县令想做主将剩下的人分摊到城中各大户家中暂做安置,但由于反对者众多,只得作罢!

    没人敢接手,最后便又推到了怀真面前。她也不能白白养着上千闲汉,便着人带去隐山开荒,能种粮种粮,能栽树栽树,反正有事儿做就行。

    也不知道怎么传得,这事儿最后传出去便成了怀真长公主在宛城养了数千精兵,只要有她在,定能保宛城无虞。

    加之公主府兴办女学的事正传得沸沸扬扬,于是便有豪绅大族陆续迁来宛城,并在隐山周围修建宅邸,安家落户。

    怀真先前养的那些所谓‘精兵’几乎包揽了附近所有工事,总算可以给她赚钱了。

    而新来者为了和公主府建交,很多人便将未出阁的女儿送去入学,更有甚者连儿子也送去了。

    当然,送儿子的人别有目的。婴娘心知肚明,不仅不拒绝,还从中择出品貌绝佳者,亲自送去给怀真过目,并服她留在府中侍候。

    怀真实在不愿多养闲人,也知道一旦开了先河,以后府上就别想清净了。若是寻常时候倒也无妨,就当解闷了,可这样的关口,她不愿为任何事情分心,于是便严词拒绝了。

    那以后,还是有人陆续送来美少年,她百忙之中一个个鉴赏,却发现竟无一人比得上当年广安门外的谢珺。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程循入府后,怀真便将他奉为西席。

    有他坐镇,她便万事不用愁,只需一心等着谢珺的消息了。

    但她却先等到了雍州叛军进逼崤函的噩耗,与此同时,九江和庐江相继陷落,徐扬两州联军屯兵于豫州东南边界,整装待发。

    腊月二十五,公车司马令陆琨亲率仪卫入南阳,奉命迎怀真回洛阳参加年终大祭。

    包括程循在内,府中所有人一致阻拦她赴京。

    她心中也明白,其中必定有诈。叛军一旦攻破函谷关,洛阳危矣。

    但她隐约感觉得到,此行不可避免。

    身为宗室子弟,祭祖是尤为重要之事,她若无故推脱,那不是往别人手中递刀吗?何况她如今才十八岁,死劫之期远远未到。

    皇帝如此大张旗鼓地迎她回京,想必是又到了她发挥用途的时候。

    可是战乱年代,她一个长公主又能派上什么用场?

    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必定是和亲,至于对象,不是雍家便是突厥吧!

    她正好想去西北,那条路会途径梁州,如果谢珺真的在汉阳,那这便是他们见面的绝佳机会。她没有依据,但她就是知道,他一定会设法来找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