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朝露(上) 他发誓绝不主动回洛阳,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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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将明时, 谢珺终于望见了雄浑古朴的高阔城楼。

    长史魏简早就派人在城上候着,一看到谢珺的旗号出现在官道上,立刻派了一队人马开侧门相迎。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幽暗的门洞, 快马加鞭直奔郡守府。

    铁蹄声如紧密的鼓点,敲碎了朦胧的雾,也唤醒了浓睡中的高平。

    郡守府外的台阶下站满了心腹属官和仆役,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众人的心也都提到了嗓子眼。

    有人兴奋激狂跃跃欲试,有人忧心忡忡跌足长叹。

    远在洛阳的燕王想必不知道昨日之事会有何影响,但他们比谁都清楚。经此一事,燕王将永远失去安定、武威和金城三郡的支持, 兴许还会引发战事。

    如今只有祈祷上天保佑,让长公主安然渡过此劫……

    谢珺昼夜兼程, 路上连歇口气都不敢, 但此刻望见那熟悉的门庭时, 心里却陡然生怯。

    他脑中混沌心头迷乱,连下属接过马缰都没察觉到。

    魏简领着众人迎了上来, 他只看到他们口唇张合,却一句话也听不清。

    他仰头望着洞开的大门——他此生从未见过比这道门更可怖的东西。

    那像是能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他知道自己只要迈进去,将心神俱损尸骨无存。

    那日在桥上分别时,他答应平日不想她,等回来的路上再想。

    可他食言了, 平时日夜都思念着,偏生在回来的路上一刻钟也不敢想,只是拼了命的扬鞭催马。

    身后有个噩梦在追着他,仿佛一回头就会深陷其中。他记得他也曾这样赶过路, 可他不敢去想缘由。

    惊风还未离去,用头蹭着他的后背。

    四周一片死寂,他只能听到一人一马粗重的喘息。

    他转过身去,紧紧抱了抱马颈,像是在安慰它,又像是在寻求鼓励。

    别怕,她不会丢下我的,一定不会。他望着惊风的眼睛,心道。

    惊风的眼睛和往常一样,温柔而沉静。一人一马对视着,他像是终于找到了力量,摸了摸它的头,转身奔上台阶,大步往回走去。

    正门、仪门、前堂、中庭、回廊……这条路平日总觉得很漫长,今日却像是突然缩短了,转瞬即过。

    还未下回廊,便看到了内院门口新挂的两串白灯笼。

    他的心突然揪紧了,可能只是眼花,这才会将颜色看错。也兴许是天未大亮,因而看东西不真切。

    他疾步往前走,院门口迎出两名披麻戴孝的婢。

    他眼前一黑,喉中涌起一股呛人的辛辣,只觉双目灼痛呼吸急促,如同置身烈焰之中。

    颅脑中有什么东西在盘旋嘶鸣横冲直撞,突突跳动着想要逃逸而出。

    他抬手捂住了左眼,隔着眼皮,那颗原本温润清凉的珠子竟变得烫手起来。

    内院门外不过几级台阶,可是他却走了好久,每一步都重逾千斤。

    待跨过门槛后,就见面前灵幡飘舞,缟素漫天。

    门廊下、花木间、灯笼上,到处都结着白纱挂着白练……

    这情景,似曾相识。

    周围突然漫起了一层水幕,将他与庭院隔绝开来。

    他走上前去,抬手轻拂了一下,水面上万千点涟漪缓缓荡开,最后飞珠溅玉般朝着四面迸裂。

    每一滴水珠中都藏着一段遥远却真实的记忆——都是前世的过往,那些她不知道的以及他忘了的。

    他贪婪而渴切地举起了双手,想将那些晶莹剔透的水珠全都纳入掌中……

    **

    水珠在他掌心滚动着,一阵清凉之意从心头浸润开来,满身的疲惫、焦灼、恐惧和紧张似乎全都消融了。

    眼前波光嶙峋,他似乎也进入了水珠之中……

    春风拂槛,芍药滴露,亭外青石阶上站着两人。

    女子风鬟雾鬓青衣罗裳,脸煞白杏眼圆睁,正怒瞪着对面玄青襕袍黑幞头的青年,嘶声道:“你对无辜幼童,竟也下得了如此毒手?谢珺,难道这些年来,你对葭葭的好,都只是逢场作戏?”

    青年面容疲惫,神色间满是心酸和讥诮,冷笑着瞥了眼她,“该得到的,我都得到了。这桩婚事于我而言并不亏,殿下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样,从此刻起,我再不会解释半句。”

    女子倒吸了口凉气,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眼眶中泪水直转,“你……你这话是何意?”

    他近前一步,神色轻佻地抚了把她的腹,“如今世道最重门第,当日我允婚的初衷,便是为了传承子嗣。就算将来和离了,只要有这个孩子在,我就和皇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至于您要走要留,我根本不在意……”

    “谢珺,你好卑鄙!”她狠狠拍开了他的手,身躯因为激动和羞耻微微发颤,似乎快要站不住脚。

    他突然张开手臂一把将她抱起,她不由得愣住了,一时间竟忘了抵触。

    但他只是将她抱下了台阶,随即放开手后退了一步,玩味地瞟着她面颊上的红晕,“殿下别多想,我只是怕您一时失足,伤了我的孩儿。”

    她脸色一白惊怒交加,尖叫了一声扑了过去,想要抓烂那张令人生厌的笑脸。奈何力量悬殊,轻而易举便被他制住了。

    “殿下是个好母亲,知道稚子无辜,否则当初也不会含羞忍辱拼力生下私孩子。所以我知道,就算将来我不在,您也会好好地护住这个名正言顺的孩儿,对不对?”他反拧着她的手臂,半眯着眼睛,含笑问道。

    她羞愤欲死,拼命挣扎着,最终却只是徒劳。“你这话什么意思?”她哽咽着道。

    “我要出征了,今晚就回营集合。”他缓缓放开了她的手臂,像是怕她又发作,眼中满是警惕之色。

    她却出奇地平静了下来,抬袖抹了把脸,仰起头粲然一笑道:“老天真是有眼,但愿你这一去,再无归来日。”

    他怔怔地望着她半晌,忽然朗声大笑起来,“殿下这话深得我心,对于从军之人来,马革裹尸便是莫大的荣耀。若我死了,既能荫及子孙,也能免去后半生征战奔波之苦,何乐不为?”

    “对了,”他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她的肩,眼神灼烈而激狂,逼视着她道:“以殿下的聪慧和手段,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下家替我养孩子,给您个的建议,最好找个姓谢的,这样孩子……”

    “滚!”她近乎崩溃般大叫了一声,低头在他手腕上狠命咬了一口。

    他痛得直皱眉,缩回手调侃道:“你这性子要改一改,往后很难找到我这么好脾气的。若你还这么横,将来受罪的可是孩子们!”

    “谢珺,你去死吧,我再也不想看见你,我一辈子都不想看见你……”她疯了一般扑上去捶他,却被他钳住了双臂。

    “诅咒岂是随意下的?若我命硬,你就该遭反噬了。”他伏在她耳畔,似笑非笑道。

    她怒目圆睁娇喘嘘嘘,一口气上不来,竟颓然晕倒在他臂间。

    他忙伸手探了探腕脉,好在只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

    这个女人心如铁石,是捂不热的。且倔强蛮横不知好歹,实在令人疲于应付。

    他愤恨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知不能再一味顺从,须得磨一磨她的棱角,杀一杀她的锐气,否则将来势必要被她一辈子踩在脚下。

    他将她抱回亭中平放在茵席上,唤婢女去侍候,在她醒来之前收拾好行囊,头也不回地出了大门。

    **

    此后转战千里,音书断绝,他发誓绝不主动回洛阳,除非她先服软。

    入秋后,落叶飘零,他行军在外,开始无比想念她们母女,还有未出世的孩儿。

    临行之前他问过御医,是临产期应该在九月底,于是一整个秋天他都在等洛阳的家书。

    他深知她骄傲倔强的躯壳下有一颗柔软的心,虽然那颗心里只有孩子。他知道就算只是为了孩子们,她也一定会主动求和的。

    其实战局早就平稳了,他随时可以告假回去探亲。

    可他非要等她的家书,结果没等到只字片语,却等来了八百里加急的讣闻。

    一时间天塌地陷,他理智尽失。于是连夜回京,不眠不休,路上跑死了好几匹马,等到了洛阳时已无人形。

    府门外的灯笼全都蒙上了白纱,从正门进去,入眼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招魂幡在呼啸的秋风中猎猎飞扬,诵经声伴着凄婉哀乐,在灵堂周围绵延回荡。

    可是他不信,她怎么会死呢?她怎么可以死?

    分手当日她诅咒他时,尽管他伤心欲绝,可是也没想过要让她去死。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灵堂外,所有人都像看到了鬼,他的样子比鬼还要可怖,他不用照镜子也知道。

    他恍惚觉得,真正死了的人是自己,如今回到洛阳的是他的魂魄,他的躯体还在边关的冷月下思念着她,等候着她的召唤。

    身前身后跟满了人,他却似不觉,踉踉跄跄地走到神龛前,像是失明了一般,颤抖着手去摸牌位上的字迹。

    他摸到了自己的名字‘北中郎将谢珺’,顿时欣喜若狂手舞足蹈,他还想要欢呼,却被一堆人按住了手脚,他拼命挣扎着,直至失去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