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再迎丰收年,劳动人民的幸福时刻
自胡显荣带着社员们到公社门口闹过那一场之后,水河一带的人就记住了他的名字,可他并不想以这样的方式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
在某个晚间,显荣一家三口围坐在桌前吃饭的时候,母亲姜贵兰向他,古来就有枪出头鸟的法,你到公社闹过那一场,烧锅作坊的问题倒是解决了,社员们也高兴了,你却免不了得罪和惹恼了一些人。
母亲让他牢记,跟人交道,自己最舒服时,就是别人最难受时,让他今后话办事的时候,脑袋后面要长眼睛,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母亲的话也正是胡显荣的顾虑。别的不,仅仅就是那位被人称作黑李逵的龚老大。
虽然显荣在面上并不怵对方,但那张黑脸总浮现在脑海里,让他觉得不舒服。他心知前些天带着社员们到公社门口要账,被得罪得最狠的人非他莫属。
但细想一番,对方也是公社干部,自己和烧锅作坊一年到头也跟他不上交道。
显荣觉得就算龚老大有天大的怒气,也不见得能给自己使绊子,心里也就不再将此当回事。
有人欢喜有人愁。胡显荣确实成名了,人们一提到银竹沟,就会讲起胡显荣。
而不是那位率先在家里置办起电视机、收音机、电风扇这类稀罕物的暴发户金先虎。
金先虎真正生气的地方并不在于此,而是他苦心筹备的计划最终成了竹篮水一场空,他甚至有些后悔让弟弟金先龙将自己一直舍不得喝的那两瓶好酒送给龚老大。
一想到此,他就觉得自己恍若三国时期的周瑜,妙计没能安得天下,还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位暴发户真的觉得自己老了,很多事情都让他感到力不从心。
他很想念儿子,希望他回到身边,哪怕少挣点钱,只要爷俩互相有个照应也是值得开心的事。
他觉得自己的日子还没有胡显荣的母亲过得舒坦,虽然她在丈夫去世后一直守着寡,但每天有两个儿子守在身边,过得反而自在快活。
他在心里期待:儿子快些回来吧,咱爷俩联手,一定可以成为银竹沟的中心人物,压制住胡显荣的光芒。
金家院子里,被胡显荣搅乱了心神的不止金先虎一个,他的二弟金先龙的日子也好过不了多少。
龚老大被胡显荣带人堵在单位大门口要债的第二天,金德蓉就哭丧着脸回到娘家。
不用女儿出心中的苦楚,金先龙就知道龚老大的老母亲一定是给了她不少的气受,他可是亲自领教过那位老太太的胡搅蛮缠的劲头。
他成了两头受气的老鼠,一方面觉得自己搞砸了大哥金先虎的计划,脸上难堪,另一方面认为自己让女儿在婆家的地位越来越糟糕,心中有愧。
金家的兄弟,那位一向神气的村支书金先明心里也不好过。
为了搭上龚老大这根线,他可是没少下功夫,满心期待对方能在关键时刻对他予以关照,最起码在下次村委换届的时候,争取个连任资格应该不成问题。
被烧锅作坊的社员们这么一闹,他的计划彻底成为泡影,不定在仕途上还会遇上更多麻烦事。
相比金家兄弟,龚老大可谓是被人当头敲了一棒。即便胡显荣当时带着一群人在公社门口敲锣鼓,又唱又跳,他也没想着痛快地将烧锅的欠款结清,而是准备硬气到底。
公社领导将他叫至办公室,声色俱厉地向他挑明利害关系,称公社很快或将不复存在,当下所有人都处于人事大调整的关键时刻,如果群众工作方面存在污点,半辈子的工作就算白干了。
龚老大自进入公社大院开始,就在做文书工作。他虽然被人称作黑李逵,但脑子并不愚钝,行为也不鲁莽,心里还有着更大的想法。
和正常的人事调整相比,他将这种体制改革看成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他认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很可能会接手那位生产指挥部即将退下的老者的位置。
从一名文书变成手握实权的业务条线领导,尽管职务没有多大长进,但实质却完全不同。
这就是胡显荣曾经跟金德兰讲的,要想拿下一个人,首先得清楚对方最惧怕什么的道理,只有牵住牛鼻子才能达到四两拨千斤的目的。
龚老大的软肋就是他对仕途还有所图,而这种时刻,他是不足以凭一己之力应对胡显荣的一群人。
胡显荣带给龚老大的,不仅仅是让他折了一笔数额较大的钱款,还有被剥了一层皮的脸面。
龚老大让弟媳金德蓉给她的父亲带话,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金家兄弟以及胡显荣,称他们做事太绝,不仅要账到自己家中,还闹到工作单位,这事无论换了谁,都过不去这个坎,让他们等着一报还一报的时候。
胡显荣没那么多闲暇时间思考究竟得罪了多少人,以及对方会用什么方式报复自己。
在资金危机得到解决之后,他觉得松了一口气,便将生产节奏加到最快,在炎热的夏日里,和几位工人一起光着膀子拼了命地干活。
为了提高生产效率,他找到供销社那位秃顶的伍金平主任,让他从县城买来两台比金先虎家功率更大的电风扇,将它们安置在烧锅里,用来吹凉煮熟的玉米粒。这个举措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生产效率果真提升了一大截。
人们常吃一堑长一智,胡显荣的烧锅作坊也不例外。在经历了先前的要债风波之后,他要求金德兰必须和每一位客户做到钱款两清,不再准许任何人用白条来买酒水。
自那之后,他们也再没见到龚老大来的白条,但是仍有某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大客户,每月都会从他们的烧锅里买走大量酒水。
账面上的钱款越积越多,直至彻底摆脱资金危机,进入到正常的生产和销售节奏。
对胡显荣提出的新要求,金先明虽然心里仍有意见,但嘴上并不好明。
毕竟刚刚渡过的危机,他负有主要责任,并且最终还是胡显荣站出来解决了问题。
尽管那些事情让他心里添着堵,但显荣提出的新要求也是对事不对人,金先明多少还是知趣的。
金先明唯一有意见的是,他的舅子侯世发找到胡显荣,让烧锅作坊将账面上的富余资金存放到信用社,显荣竟然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下来。
他不满意侯世发在烧锅遭遇危机的时候选择了落井下石,而在经营情况好转的时候又腆着脸皮来拉存款。
尽管对方满脸微笑地向他道歉,姐夫长姐夫短地喊叫个不停,他还是认为舅子只认钱不认人,身上只有铜臭味,没有人情味。
侯世发将银竹沟当作风水宝地,他不仅将暴发户金先虎家的存款拉来,还得到了烧锅作坊的大笔资金。
至于先前因为提前收回烧锅作坊的贷款而惹怒金先明的事情,他早已将其抛之脑后。
在他心中,生意和情义很多时候是可以相互转化的,一切皆可算账,一切皆可衡量。
看到烧锅再次恢复正常运转,金先明悬着的心也慢慢平复下来。
他一旦闲下来,就会为女儿金德兰的婚事发愁。他算着女儿跟胡显荣已经相处了几月,觉得招赘婿的事情已到瓜熟蒂落的时候。
胡显荣照例在秋收的时候给伙计们放了假。尽管他心里并不愿意这样做,认为大家辛辛苦苦在地里劳作几日,未见得会比烧锅正常开工挣得更多,完全可以花点钱从临近的队找人帮忙收割粮食。
但眼见着黄澄澄,沉甸甸,透着成熟味道的庄稼在地里呼唤,他知道那是庄稼人的心血,不容得有半点浪费。
他没有真的像一位生意人那样细算这些经济账,而是兑现了烧锅遭遇资金危机时给大家许下的诺言,不仅放了假,还将放假日子延长了几天。
在收获的日子里,胡显荣和金先明、金先亮三家人就像前些年土地包干到组的时候一样,大家合在一块,轮流着帮忙,俨然成了一家人的样子。
金先明从未如此舒坦过,见胡显荣屋里屋外忙活着,甚至认为他已经成了自己的半个儿子。
胡显荣在这个时候才真正记得自己还担着银竹沟的队长,不仅操心着大家的抢收进度,还得时刻叮嘱人们用心翻晒收回家的粮食,将那些秕壳和砂石筛除干净,确保交公粮的时候不会被拒收。
金先虎除了给自己留下几分菜园地外,其他土地悉数交给了兄弟金先龙。
在大家都在田间地头忙活的时候,他却异常清闲。那段时间,人们晚间也守在院坝里,铺上凉席守在粮食堆跟前,防止夜间天气突变降下暴雨,为第一时间采取措施做好准备。
金先虎家的电视机突然失去了吸引力,和他一样只得孤芳自赏,他的心情在初秋时分就提前凋落下来。
尤其是看见金先明和胡显荣亲如爷俩一般的时候,他的心头更觉堵得难受。
他尝试着帮兄弟金先龙搭手干地里的农活,但已经久不下地的他,加上年龄已大的原因,还没将农具摸热,就感觉吃不消了。心里不得不感慨岁月不饶人,就算有万贯家财,也换不来如金的岁月。
胡显荣给烧锅作坊的几名伙计放了长假,背后还有另外的原因。
老队长余运武在几个月前就向他过,待到秋收之后就要到侄儿余兴平那边的煤矿工。他曾向余运武承诺过,一定竭尽全力照管好他的家庭。
余运武的老伴金婶除了要给一家老生火做饭,身后还带着那个尾巴,大女儿余兴秀留给他们老两口的孙子,也是胡显荣的干儿子余一。
她一天到晚只能被陷在家中抽不开身,地里的农活完全依仗余运武一个人。
在忙活完自己和金先明、金先亮家的抢收任务之后,显荣没顾上休息片刻,便钻到余运武家的田地里。
人勤地不懒,在银竹沟真正实现土地包产到户的第二个完整年头,又迎来了一个丰收年。
人们像绣花一样,将田坎和地畔边缘的杂草铲得干干净净,但凡能多种一棵庄稼的地方,都被翻挖成熟地,实际耕种面积跟土地下放到户之前相比,增加了接近三成。
眼前的银竹沟真的只是空有其名了,除了金家院子跟前那一片被遗留下来,已经了无生机的竹园之外,一眼望去,除了天保林,就是庄稼地。
勤劳的庄稼人怎可能让那些令人生厌的竹根和竹笋窜到自家的地里肆意生长呢?
秋风初起,但夏天的尾巴还未褪去的时候,银竹沟的秋收基本划上了句号,除了地畔边缘还有一些需要霜头降临时才能采收的黄豆之外,主粮已全部归仓。
银竹沟口的村委办公室前,新一代的大力士余黑牛将地面上码放着的麻布口袋递到站在拖拉机上的胡显荣手中,由他在每个袋子上用毛笔写上主人的名字,然后码放整齐。
这些口袋里装着的,正是大家在前些日子里从地里收回家中并悉心晾晒、筛选的粮食。
“你们每家都要把斤两称够,还要留有余地。”胡显荣反复跟大家叮嘱,“到了江河口公社,粮站的人还要用风车重新筛选一遍,又得折点斤两。到时候要是差上那么七八斤,后面还得补交,来回几十里路,那将是很麻烦的事。”
“显荣,你这句话都让我耳朵听出茧子来了,咱们缺谁的秤,也不敢缺国家的。”歌郎余运现戏谑地道。
胡显荣忙得满头大汗,拖拉机上已经码起一座山,“运现叔,这么大热天,你还穿着筒靴,不怕把脚丫子捂烂了?”
他的心情很好,只要带着社员交完公粮,队长一年中最重要的工作也算交了满意的答卷。
“你可别看我这双筒靴,只要我到粮站往那些粮食堆里踩上几脚,三五斤粮食还不就跟着我回来了?”
显荣正拎着一个沉重的麻袋,被余运现的一句话惹得大笑,手中失了劲,口袋又掉落到原地。
“我就丑人多作怪哩。运现叔,被你的汗脚捂过的粮食,拿回家吃了还不得标枪啊?”完,他又卯足了劲,重新将那个麻袋码放整齐。
两人的对话让在场的人笑得人仰马翻,余运现的脸上竟生起愧意,露出桃花色。
但仍旧趣地对胡显荣:“我本想给你做点好事,捎带回来的粮食拿到烧锅酿成酒,也是一笔不的收入,见你这般嫌弃,我就不送你这个人情了。”
“谢谢叔的好意,我可不想再烤出那种一股尿骚味的酒,你还是带回家做两个火烧馍吧,但愿你别被粮站的大姐盯上,把你的筒靴没收了。”
胡显荣已经装完一拖拉机粮食,和余黑牛两人用粗麻绳将那堆得山一样的口袋紧紧拴在车斗上,“这一趟还拉不完,剩下的搬到烧锅的库房,咱们回头再跑一趟。”
胡显荣和余运现、余运成爬上拖拉机,由徐顺娃驾着它,前往江河口公社交公粮。
余黑牛和留下来的人们将那些无法拉走的装满粮食的麻袋搬进库房。
不曾想,那些粮食就真的被留在了库房被加工成烧酒,而没有被送至粮站。
胡显荣和徐顺娃驾着空拖拉机返回的时候,他没让余黑牛将剩下的粮食装车,欣喜若狂地跟生产队的社员道:“交公粮的人太多,又是过称,又是用风车重新筛选,太费事了,咱们烧锅作坊把剩下的粮食买下,给粮站交钱,既省事又省力。”
“你不怕粮食有问题,酿坏了酒?”余运现一边脱下那双跟时节和天气格格不入的筒靴,一边向胡显荣问话。
见余运现的一双脚还在冒着热气,胡显荣连忙跟他拉开距离,做出一副嫌弃的样子回答道:“准备给公家交的粮食,我一万个放心。”
此刻的他,确实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脚汗味,“只要运现叔把你从筒靴里捎回来的粮食收捡好,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不掏钱买,我才舍不得给你呢,我拿回家淘洗干净,做成大酱,够吃半个月了。”
他一边话,一边从拖拉机车斗上取下一个布口袋,拿到人们跟前晃悠,“我这趟没白跑吧,别三五斤,十斤粮食也够数了。”
那个袋子装得鼓鼓的,眼估计不会少于十来斤粮食。人们不禁睁大了双眼,心想这何止是个便宜,简直顶得上一个成年劳力在地里干一两天活了。
胡显荣也没想到余运现竟然能从粮站顺回来那么大一袋粮食,“运现叔,你那双筒靴难道是个聚宝盆?竟装得这么大一袋粮食回来。”
“你没见我在粮站里来回跑了好多趟,人来人往的,谁顾得上搭理你呢?”余运现对自己的成果感到很满意,继续跟大家炫耀着。
“要是你以后穿着筒靴到烧锅上班,我们的库房还不得被你搬空了?”胡显荣完话,人们再次捧腹大笑起来。
“你心疼那些粮食,我还心疼我的脚呢。”余运现毕竟之前有过偷酒的经过,话的时候免不得心里有些愧疚,显荣也知道这话得有些不合时宜,便收住了话头。
庄稼人们完成一年中最重要的任务,心情无比舒畅,胡显荣和余运现的对话,将这种快乐无限放大,笑声充盈着整个银竹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