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发生, 大概还要追溯到很多、很多年以前。

    洛时看着没过脚踝的青草，那草并不柔软，稍稍有些刺，当洛时的脚踩下, 它们便迫不及待地拥上, 将它包裹。洛时很清楚那并不是什么喜爱的表示，而是——捕杀。

    它们的学名叫[涉血草], 一种外表和普通杂草没什么两样, 异常温和无害, 内里却极为血腥的草类。它们是猎人, 其他所有物种都是猎物。

    洛时的世界里没有涉血草，在副本世界里也没见过, 他之所以知道它们，是因为很久之前, 人类的第一代领袖玩家名为[涉血]，涉血草便是她所属世界里独有的物种。

    现在, 涉血草将这一片一望无际的原野填满了, 和头顶白云悠悠的蓝天构成一幅非常和谐美丽的画卷。只要……原野之上没那么多墓碑。

    “埋骨地。”洛时低声叫出这个地方的名字。

    埋骨地是个隐秘的地方，从来没有[活着]的玩家踏足过，现在活着的洛时进来了，他成为了唯一的例外。

    洛时慢慢往前走，他距离有墓碑的地方, 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但他现在已经可以看到前面一部分墓碑上的字了。

    一个墓碑：【终于有活人进来了！】

    另一个墓碑：【这子是谁？】

    还有一个墓碑：【呜呼高哉，蜀道之难……】

    墓碑里的[生灵]，似乎在藉由墓碑聊天似的, 墓碑上没有刻生卒年, 没有刻墓碑主人姓甚名谁, 也没有刻墓志铭，只有不断浮现又隐去的话语。

    【我靠，别念了师傅！死了都还要听人背《蜀道难》，这是什么人间疾苦！】

    【唔……友，这《蜀道难》，很有味道……】

    【呜呜呜，这写得是好，但我他娘进游戏之前就背背背，饶了我吧！】

    【你们世界的高考有《蜀道难》？太惨了吧！】

    【一言难尽……】

    【你现在不用背了，毕竟俺们都死了哈哈哈哈哈】

    【这倒也是】

    洛时终于走到了最前面的墓碑前。

    那位于第一排的墓碑：【你好，欢迎来到埋骨地。】

    “你好。”洛时顿了顿，“涉血？”

    【没想到现在还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在那一排字后面，墓碑主人画了一个笑脸，显示她的开心。

    后面的墓碑也纷纷。

    【现在都多少年了？十几年是有的吧？】

    【唉，现在的伙子都长得这么帅吗，老了，老了。】

    【不对！大叔，你是死了，死了。】

    洛时笑道：“第一代领袖，很难让人不记得。”

    【领袖……】墓碑沉吟，问，【你是我的后继者？】

    洛时：“不，我不是领袖。”

    【是么？我已经太久没有接触外面的事了……一看到你，我就觉得你是能带领他们继续走下去的人。】

    “你失望吗？放弃一切等在这里，等来的却不是领袖。”

    【不，孩子。我们的火种，并非只有领袖才能接下。你既然能够到达埋骨地，就明你是最特殊的一个。】

    “……”洛时看着涉血身后聊得欢畅的墓碑们，“我有一个的疑问。为什么你们——那么多人会甘愿放弃回归世界或者彻底死亡的机会，而以这样一种形式存在？”

    日日夜夜依附在一块的墓碑之上，没有形体，没有知觉，不知道未来，甚至很有可能在漫长的等待中，连过去也丢失了。这种状态，比死亡还要可怕。

    墓碑们沉默了。

    【因为，人类利益高于一切。】涉血。

    洛时感慨：“也是，[游戏]千千万万个种族中，也许只有人类，会甘愿为了种族利益做出这种事。”

    “你们很了不起。”这一次，他真心实意夸赞。

    涉血：【谢谢。】

    【嗐，这话干嘛，怪让人起鸡皮疙瘩的】

    【老子之前脑抽选择不死，现在他妈总算有个结果了】

    【此之谓，人之志！】

    涉血：【我们已经等待太久，也许之后不会再有其他人进入，你是唯一的，也是特殊的……这一簇火，你愿意接下吗？】

    洛时：“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它。”

    【尽管那异常痛苦？】

    洛时点头：“尽管那异常痛苦。”

    许久之后，涉血才：【好。】

    而她身后，无数的墓碑陷入安静。

    你见过各种死法吗？窒息、穿心、割腕、溺水……这些死法，只要一种就足够把人带离世界，但也许有一些追求刺激的人会想要知道，它们全部尝试起来，是什么滋味。

    这种想法和行为极度疯狂，但事实上，那些人也根本不会体验到最真实的感受。因为当人体受到的损害达到某种程度之后，他们才会听到真正死亡到来的讯号，那个时候，他们往往已经停下那种疯狂的尝试。

    洛时现在体验到了。

    老实，痛，是真的痛。

    上一秒，他在深不见底的大海里挣扎，海水从四面八方灌入他的躯体，将生气一点点蚕食。下一秒，他却来到了炙热的岩浆内，皮肤、血肉、骨头，一点一点，被火焰吞噬。

    而每当洛时经历一种死法之后，他就看到一块墓碑凭空消失。

    ——那是属于他们的死法。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一直背蜀道难的人，死于背刺。

    【不用高考，不用下副本，再见啦！】死于火。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其一*。穹莱大世界浮光岛竹脉叶溪亭敬上！】死于剑。

    ……

    一块一块墓碑消失，时间被拉长到极致，洛时感觉像是过了千万年，又像是仅仅过去了一刹那。

    洛时数不清已经经历了多少种死法，眼前如林的墓碑只剩下零星几个。

    【已经到了最后了吗？有点舍不得你啊，老林。】

    【放屁！你是想等到我走了你才走是吧，想都别想！】

    【子，咱们一千三百八十四个人付出一切代价留下的火种，你可要接好咯！】

    洛时想，我接着呢。

    只剩下了涉血。

    这一块墓碑，如今孤独地屹立在无边的原野上。

    【其实，我是最后一个到这里。他们很多人比我来得要早的早的多。】涉血，【那个时候人类还是一盘散沙，也几乎没人知道[游戏]的真相，但已经有人自愿放弃失去的机会，只为了等到一个也许不会到来的未来。】

    【幸好，我们等到了。】

    涉血草开始疯长，将洛时包裹，它们没入洛时的肌肤，犹如情人一般缠绕着他的骨和血。

    洛时死去一千三百八十四次，又活过一千三百八十四次。

    当他彻底清醒过来时，眼前已无墓碑。

    【获得技能‘圣人’。】

    【描述：凡人不死，圣人不灭。】

    只要[游戏]里还有一个人类玩家存在，洛时就永远不会迎来死亡的那一天。

    *

    洛时又一次感受到了濒死的感觉，他听到魔神在体内着听不懂的絮语。洛时的生命力飞速流逝，生理机制不断崩解，他已经到达死亡前最后的一线。

    但是，那一线他永不会迈过。

    “他现在最虚弱。”洛时，顺便搅动已破碎不堪的心脏，“但我和他都无法真正死去。”

    【可恶的女勇者……若非持有神圣十字剑……怎么会拥有夸耀自己那虚假功绩的机会！】

    洛时指着乔：“来，杀了我。”

    胖子：“不是，大佬，你确定你不会死？？”

    胖子心也没在商店里见过这种锁血挂啊，但洛时现在又确实处于濒死一线却没有死，胖子反而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里起来了。

    乔没有这种顾虑，她只是确认了一遍：“你确定。”

    洛时：“我确定。”

    于是毫不犹豫地，乔握起神圣十字剑。那一瞬间，乔仿佛突然回到了几百年前，那时候也是在一个原野上，魔神站在她们面前，高大、强壮，仿佛远古时代的巨人，蕴含难以匹敌的力量。但那个时候，乔和瑟拉都没有任何的惧怕。

    她们不知道，在那之后，会有几百个无辜的孩童为此而死，不知道鲜花过后是永久的黑暗。

    直到现在，她将终结这一切。

    乔双手交叉握着银剑的长柄，神圣十字剑垂直悬于半空，一股温柔的力量突然顺着剑锋外溢。暴风止住，寒雪停留，温暖而圣洁的气息将这一方天地笼罩。

    乔灰色的双眼变得慈悲。

    感受到熟悉的敌人的气息，魔神发出嘶吼，他挣扎着想要在信徒体内降临，却被合诛死死地咬住。

    远处，教堂内的瑟拉似有所感，抬头望向茫茫白雪之中，已经被拔除种子的两个精灵依恋地靠着她。

    乔从前以为，她是女神的代行者，是女神钦定的勇者，她无所不惧，无所不能。

    然而，然而。

    神圣十字剑毫不犹豫地贯穿洛时支离破碎的心脏，女神的力量疯狂涌入，将已奄奄一息的魔神包裹、绞杀。乔清晰地感觉到，魔神已经死去，并不是被封印后等待重临，而是彻底的陨灭。

    抽出神圣十字剑，乔一瞬间仰倒在雪地上，她和他们睡在一起。

    不实感。

    荒谬感。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乔茫然地看着神裂临世祭。

    “结束了……”

    洛时收回神术刀，无视破破烂烂的身体，道：“喂，乔老师，赶快联系长老院啊！”

    ……

    恐怖的法阵终于分解、散开，阴云密布的岛屿上空，第一次露出太阳的影子。

    【叮——】

    【游戏结束，[深渊觉醒?降临]任务已关闭，剩余玩家3人，请玩家及时登出副本】

    胖子和准刻的星都走得很快，后者离开之前，扭扭捏捏地看了洛时好一阵，最终却什么也没。

    又只剩下洛时，和目送他们离开的乔。

    乔问：“你的同伴已经离开了，你还不走吗？”

    洛时道：“乔老师，谢谢你和瑟拉老师一直以来的教导。你愿意和瑟拉老师离开这里，去我的世界做客吗？”

    系统01：【……】

    乔轻轻摇头：“你已经毕业了，但是佩和林诺还没有毕业。”

    “好。”这一次，洛时没有强求。

    【登出副本】

    看着面前空无一人的风雪，乔轻轻了声：“毕业快乐。”

    她低头，看着雪地里或平静或狰狞的面庞，重复道。

    “毕业快乐。”

    作者有话要：

    *：《周易?系辞上传》

    第2卷 释我枷锁，驱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