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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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夜果然起了大风。

    迟鹤亭半夜被冻醒,哆哆嗦嗦翻下床,把四面的窗都关紧了,准备回去继续梦周公。合上眼睛的刹那,凭白无故闪过白日里顾渺“要起风了”时候的模样。

    似乎意有所指,眉间含着隐约的担忧。

    是怕晚上被冻着吗?

    阎罗殿前走一遭,一场重伤似乎掏空了顾渺的底子,使得他不仅虚弱嗜睡,整日犯困,还有些畏寒。不然,去问问要不要加床被褥?

    迟鹤亭忽然睡不着了。他翻来覆去半天,认命地下了床,摸索着点亮了一只防风灯笼,提着往顾渺的屋子走去。

    走到半路,又有些后悔。

    大半个月下来,顾渺伤势渐好,那沉在骨子里的警惕和冷漠也随之苏醒,尤其不喜在睡觉的时候被人靠近。上回自己去给他换药,还被这家伙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给掐紫了手腕,涂了两天药才消下去。

    前车之鉴过于惨痛,迟鹤亭在院子里转了两圈,还是没敢敲门,若回去,又心有不甘。徘徊许久,他觉得自己三更半夜跑出来吹风实在是有病,啐了一口,正准备就此作罢,忽然听见一声烛台翻倒的轻响,眉头一拧,立刻回身推门进去,唤道:“顾三水?”

    连唤两声,屋内静静的,没有反应。

    迟鹤亭提着灯笼缓缓地往里走,两指间已轻轻地夹了包粉末,无色无味,沾之即倒。

    本该睡着顾渺的床上空无一人。

    他见屋内并无异样,只是少了个人,便把灯笼搁在一旁,慢慢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烛台,重新点亮蜡烛。

    这回终于在床边的角落里照见了人影。

    “顾三水,好好的床不睡,你……你没事吧?”

    顾渺看起来很不好。双眼紧闭,面色灰败,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冷汗浸透了鬓角,长发一绺绺地黏在脸颊上,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冰凉得吓人。

    迟鹤亭神色顿时凝重起来,在他身边蹲下,摸着他的手腕,面露惊疑,干脆捋起他的衣袖,指尖轻而快地抚过胳膊上那道显眼的浅黑色长线,不可置信地轻声道,“是毒?”

    哪来的毒?

    他略一思忖,翻找出银针,顺便又端了个烛台过来,将顾渺抱起来放回到床上,褪去上衣,扶稳坐好。

    屋内灯火通明,迟鹤亭微微蹙眉,屏息凝神,开始有条不紊地施针,神色前所未有地专注,鼻尖冒出细密的汗珠,但手法既准又稳,起手落针干脆利落,没有半点迟疑,轻捻着一枚枚银针扎入穴位,甚至有几分赏心悦目。

    半个时辰后。

    迟鹤亭端着盆热水进来,给他擦了身,又换了衣服,颇有些担忧地摸了摸他的手。

    还是很冰。

    后半夜不会烧起来吧?

    他将软巾丢回铜盆里,想了想,决定把自己屋里那床被褥抱过来顶一顶。盖得暖和些,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但是迟某人试图离开的举动失败了。

    顾渺没醒,只是感到身边的暖意渐远,本能地伸手一抓,就把迟鹤亭给拽回来了。他攥得很紧,迟鹤亭努力抽回袖子数次无果,只得声道:“顾三水……顾三水?松手,喂,顾渺?”

    没能得到半点回应。

    他又喊了两声,觉得有些徒劳,便闭了嘴,怔怔地盯着那只手出神。

    指骨分明,瘦削纤长,如羊脂白玉般细腻柔润,在烛火映照下泛着淡淡的瓷白光泽。

    比记忆里惊鸿一瞥的印象漂亮更甚。

    迟鹤亭忡怔许久,仿佛被蛊惑了般,伸手慢慢覆上那只苍白瘦削的手,任由凉意顺着掌心淌入,低低道:“赤蝶身怀宝图,这流言本该是由我放出去的。如今我身在灵诸州,可它还是出现了。那究竟是一场梦,还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

    顾渺抓着他的袖子,气息平稳悠长,睡得很沉。

    “若我没有记错,乾坤洞窟很快就要现世,往后十年整个江湖不得安宁,各个门派兴衰交替,唯有玄宗早有准备,在这场飘摇风雨中愈发稳固。到时你会落入方鸿轩手里,受尽折辱;而我则会进入乾坤洞窟,死在最后一道机关之下。”迟鹤亭靠坐在床头,迷茫地自言自语道,“流言没有因我的离去而变化,那么其他也……”

    他沉默下来。

    这一夜迟鹤亭睡得并不安稳,好像有什么东西老咯着自己,动来动去,闹腾得很。

    东方微明,鸡啼三声。

    “……迟大夫。”

    迟鹤亭毫无知觉地砸吧了一下嘴,压根没有意识到大祸临头。

    “噗通”。

    某人被丢下了床,摔醒了。

    “迟大夫,”顾渺抱着被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拧着眉,冷若冰霜,“你为何会睡在我的床上?”

    迟鹤亭摔懵了。

    死他都想不到,忙前忙后半个晚上,大清早的还要被扔下床。

    “我……”迟鹤亭扶着脑袋晕晕乎乎地爬起来,瞥见桌上放着的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银针和铜盆,冷风一吹,顿时清醒过来,“顾三水,你好没良心!昨夜要不是我救你,你就直接去见阎王了!”

    “昨夜我怎么了?”

    “我哪知道你怎么了,突然就毒发,倒在地上抖得跟筛糠似的。”迟鹤亭抓过针袋,骂骂咧咧道,“算你运气好,我既没眼花也没手抖,施针逼毒还算顺利。不然你以为你还能见着今天的太阳?”

    他本以为能捞到几句好话,没想到顾渺神色未动,直接一句冷冰冰的“多管闲事”拍到他脸上,扭头回去补觉。

    气得迟鹤亭一整天都黑着脸,一副随时准备提刀砍人的模样,吓跑了好几个来买药的冤大头。

    午饭时分,顾渺没有出现;

    到了傍晚,还是没出现。

    海棠树下蹭饭的猫儿不见了。

    迟鹤亭剁着砧板上的肉,越想越恼,举起菜刀往砧板上一甩,快步来到那扇紧闭了一整日的门前,用力敲了敲。

    他也没指望顾渺能来开门。

    门却自己应了声,“吱呀”开了道缝。

    竟是虚掩着的。

    迟鹤亭怔愣了一下,有些不太确定地瞧着那条门缝,横看竖看,从这条细细窄窄的缝里瞧出了一丝丝别扭的味道。

    ……

    姑且算作是别扭好了。

    他忽然没那么恼了,收敛起满身杀气,探头唤道:“顾三水?”

    许久,传来一声低低的答应,很是虚弱。

    迟鹤亭心里了个突。难不成饿一天,饿出个好歹来了?

    顾渺缩在被子里头,听见他进来的动静,闷闷道:“你怎么才来。”

    迟鹤亭:“……”

    他掀开被子,看见烧得满脸通红的顾渺,简直不知该什么才好:“我若不来,你就任自己烧成傻子吗?”

    顾渺一声不吭。

    迟鹤亭连连叹气,了水过来,蘸湿帕子敷到额头上,又把中午的汤给热了热,喂他一点点喝下,思来想去还是煎了几帖清热的药剂,不管有用没有一股脑儿端了过来。

    顾美人焉了吧唧地靠在软垫上,来者不拒,给什么喝什么,照单全收,一副快要昏过去的虚弱样子,愣是看得迟鹤亭一句重话都不出来。

    他忍了又忍,还是委婉道:“……出门在外,要懂得照顾自己。”

    顾渺瞥了他一眼,沙哑道:“遇见你之前,从没病过。”

    迟鹤亭:“?”

    合着还赖上自己了???

    顾渺大约觉着有些冷,缩了缩脖子,又往被子里钻了点,才继续道:“昨日你将毒逼了出来,今日我就发烧了。”

    越越离谱。

    迟鹤亭气笑了:“是是是,一命呜呼就省得发烧了。”

    “这毒……”顾渺垂了眼眸,睫毛微微颤着,似乎心存彷徨,须臾,才抬眼望向他,轻声道,“以前也发作过。”

    以前?

    四目相对,迟鹤亭眨了下眼睛,忽然喉头一紧,心跳加快。

    这些日子,两人都会很默契地避开这类话题,出身、来历、过去……那些东西仿佛就该被葬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缄口不言,互相以沉默封存,如履薄冰地在上边行走着,与对方擦肩而过,渐行渐远。他日再遇,依旧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眼下……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