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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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夫一抖缰绳,马车摇摇晃晃地沿着黄土大路奔驰而去。

    车内,顾渺换下了那身沾满了泥土和血迹的红衣,简单地包扎了下外伤,懒散地往锦垫上一靠,开始吃东西。茶点不大不,正好一口一个,他就没停下来过。

    “你……很饿?”迟鹤亭看着矮几上茶点的消失速度,觉得有些失策,“离别院还有大半日的路程,吃完这些便忍忍吧。”

    “嗯。”顾渺吃茶点的时候也没闲着,把那个占了马车四分之一的箱子开看了看,费力地辨认了一番,失望道,“怎么都是些跌止血的伤药。”

    “……”迟鹤亭揉揉额角,“我以为会捡到一个重伤昏迷的赤蝶,没想到捡了个饿死鬼回来。”

    顾渺把最后一个茶点塞进嘴里,遗憾地舔了舔手指,连残渣都没放过,显然没吃饱。但这不妨碍他好奇。

    “你是怎么请动白衣无面的?”

    白衣无面江无昼,乃是飞花阁的一个招牌。传闻他有千张面孔,能够轻易假扮成任何人,男女皆可,从身形音貌到举手投足,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就连飞花阁主都不曾见过他的真容。而他最常用来示人的面貌,便是一张平平无奇过目即忘的面容和一身白衣。

    只是三年前起,白衣无面不再出手,销声匿迹,仿佛整个人从飞花阁里消失了般。有人他是得罪了阁主,被秘密处置了,也有人他厌倦飞花阁离开了,总之此人的去向众纷纭,至今成谜。

    如今,却被迟鹤亭给请出来了。

    迟某人很是享受了一会他好奇的目光,故作高深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啪”。

    一个烧焦了的针袋砸到了他脸上。

    “……别恼了,这不是来救你了么?”迟鹤亭捡起针袋,无奈道,“我告诉你便是……嘶,不是,顾三水,我们很熟吗???”

    “不熟。”顾渺罢,开始闭目养神。

    “顾三水?”

    “……”没有回应。

    诶。

    生气了。

    真的生气了。

    迟鹤亭摸摸鼻子,见他真的不理自己了,又挠心挠肝起来,不要脸地凑上前去道:“你再问一遍,我就告诉你。”

    “梆”。

    一枚银戒指砸在了他脑门上。

    迟鹤亭:“……”

    这还是自己当时特地挑出来放在尸体上的,价值不菲,肉痛了好久。

    “好好好,告诉你还不成?我跟飞花阁阁主很熟,就找他借了白衣无面。江无昼根本没失踪,就在飞花阁呢,你听那些江湖道消息瞎。”

    顾渺睁开一只眼,斜斜地睨着他,道:“那百草堂又是怎么烧了的?我前脚刚走,你后脚就自己放了把火?”

    “那日玄宗的人来得很快。幸好飞花阁动作更快,早早替我准备好了诈死用的尸身。”迟鹤亭道,“我在面摊子里吃到那碗下了定灵散的面时,便知道他们要来,不是前半夜,就是后半夜。当时还在想,你走得可真是时候。”

    “你明知道有毒,还吃?”

    “不吃怎么引他们出来?况且那碗面,我付了钱的。”

    “毒解了吗?”

    “没有。还没来得及出灵诸州,就赶来乌宁了。”迟鹤亭见他又掏东西,赶紧捂住脑门,“哎哎哎,不许再往我脸上扔东西!刮花了你赔吗?”

    顾渺掏了半天,掏出一个的纸包,开里面是一颗淡红色的药丸。

    迟鹤亭一眼便认了出来,惊讶道:“这是定灵散的解药?”

    “在那个据点里找到的,顺手拿来了。”顾渺垂了垂眸子,将药丸递到他面前,“没想到竟能用上。”

    迟鹤亭一时愣神。

    须臾,他接过药丸服下,道:“那六味丸,以后你吃完了随时找我来要,不收钱。”

    顾渺:“六味丸?”

    迟鹤亭:“就你常吃的那个,压制眼睛毒伤的药。我刚起的名,不赖吧?”

    顾渺:“嗤。”

    迟鹤亭:“???”

    “我困了。”

    顾渺是真的倦了,了会儿话便犯困,拉过薄被盖上,团成一团。努力睡了好半天,又被马车颠簸得一阵阵醒,嘴上虽不,两根秀丽的眉毛悄悄拧成了麻花。

    再一看,迟某人这个没心没肺的居然睡着了。

    他盯了那张酣睡的脸许久,伸手掐了一把。

    迟鹤亭:“别闹……别乱动。”

    他迷迷糊糊的抬起胳膊一揽,把人揽过来,胡乱拍了两下。

    顾渺:“……”

    得亏车厢内狭,否则迟某人早就被踹飞了。

    顾美人自己翻来覆去睡不着,当然也不让别人睡,爬起来把人摇醒:“陪我话。”

    “嗯嗯嗯?”迟鹤亭被弄醒了,翻了个身,个哈欠,开始敷衍地没话找话,“哎对了,我听人,你在乌宁不仅把人玄宗的据点给洗了,还把人家的头串起来当腊肉挂着,口味挺独特啊。”

    过了会儿,没听顾渺搭腔,迟鹤亭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道:“喂?”

    “我没做过。”

    “不是你做的?”迟鹤亭盯着摇晃的车顶,任思绪漫无地飘着,忽然间意识到了顾渺话里的意思,登时清醒过来,扭头再度确认道,“真不是你?我还找飞花阁问了,他们玄宗据点里确实挂了一串串人头。”

    “杀完人后把头切下来一个个串好,然后找条凳子踩着挂到悬梁上?”顾渺指了指自己,满脸莫名其妙,“我有病?”

    迟鹤亭扯扯嘴角。他确实觉得这是赤蝶能做出来的事情,但瞧顾渺那睁着眼睛的迷惑样儿,浑身上下贴满了“无辜”二字,他又觉得有些荒谬。

    “应该不是你。”

    顾渺却和他想的不一样,反问道:“那是谁?”

    迟鹤亭:“……”

    不是,你给别人背了那么久的黑锅都没察觉么???

    “赤蝶之所以那么遭人恨,成天被各门各派挂在嘴边骂,不仅仅是因为排在悬赏榜榜首。杀人归杀人,江湖上哪天不死人的,但只有赤蝶的手段异常邪门,尸体有被剥皮的,有被挖眼珠的,有被拆成百八十块的……”迟鹤亭顿了顿,“这些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知道。总有人在我走后偷偷将那些尸身处理一番,制造些骇人听闻的诡事。那又如何?死了便死了,尸体就算喂狗了又能怎样?何足挂心。”

    “人言可畏。”迟鹤亭严肃道,“你本来顶多算个亦正亦邪的疯子,现在有人污蔑陷害,把你往邪魔外道上推,一旦成了江湖魔头……”

    顾渺忽然贴近他,一手撑在车厢壁上,一手将头发撩到耳后,动作时还露出一截缠了绷带的肩膀,眼睛因看不太清而微微眯起,浑身透着如猫儿般的慵懒,道:“那在迟大夫眼里,我是个疯子,还是个魔头?”

    太近了。

    吐息里似乎还有茶点的清甜香味。

    迟鹤亭恍惚了一下,旋即紧张起来,往后缩了缩,磕磕巴巴道:“你你、你想做什么?”

    “当初我走投无路翻进百草堂后院之时,没想过还能活。”顾渺没有半点退开的意思,目光紧紧锁着他,“疯子也好,魔头也罢,你都没有留我一命的缘由,之后种种更是毫无必要。迟大夫,我想知道……为何?”

    迟鹤亭一个头两个大。

    怎么?上辈子有些事没弄清还想问问你?

    他故作镇定道:“一念之差,缘分罢了。缘由这种东西,很重要吗?”

    “很重要。”

    “……”看来是没法糊弄了。迟鹤亭心一横,抓住他的肩膀道,“因为你好看!”

    顾渺:“?”

    “我就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觉得死了可惜,不行吗?”

    顾美人看上去有些呆滞。

    “而且我那时觉得你跟传闻里不太一样,动手前还问了我句是不是黑巫,没有不分青红皂白给我一刀。嗯,人不错。”迟鹤亭越编越顺溜,把自己都哄信了,“掉几颗药丸就红了眼圈,整天除了睡觉就是睡觉,人畜无害,还出手大方随便给钱,我吃饱了撑的,想要你命?”

    “我凶名远扬,你就不怕……”

    “那都经过了多少张嘴巴,耗子都能给传成熊。没听过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吗?”迟鹤亭随意道,“我跟你,本巫也凶名在外,你不知道而已。”

    顾渺退了开去,又裹回薄被里沉默了许久,道:“迟大夫,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方才侃侃而谈的迟鹤亭瞬间卡住了,尴尬地笑了两声,“这……无名卒,咳,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那我便唤你阿迟?”

    阿迟。

    刹那间,迟鹤亭瞳孔缩了一下。眼前闪过无数旧时的画面。

    阴冷昏暗的地穴里,机关运转的声音震耳欲聋,有人冲自己张合着嘴巴,声嘶力竭,却仍无法将话语传递出来,眼泪、血迹、恐惧,到处充斥着浓重的死亡气息。

    回过神来,马车依然摇摇晃晃碌碌作响,仿佛那声轻唤只是幻觉。

    他无意识地收紧了手指,喃喃道:“你、你什么?”

    “阿迟。”顾渺慢慢地眨了下眼睛,“你不喜欢被这么喊的话,自己想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