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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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不亮,顾渺便骑上乌云踏雪,沿着湿润的青石路慢悠悠地往城外去了。

    他甚至想好了午饭要吃什么,到时候撺掇迟鹤亭带自己去酒楼吃饭,点一桌子辣菜,然后偷偷往饭里塞辣椒,看某人被辣得直冒眼泪花又不得不咽下去。

    真不错。

    别院的大门被雨水洗刷得锃亮,通往后院的檐廊上,洒落着几点并不引人注意的褐色污渍。

    顾渺嗅到了一丝极淡的血腥味,但想起昨天门口才死了人,也便没往心里去。

    他轻车熟路地来到卧房,从半开的窗口跳进去,猛地一把掀开低垂的帐幔,高兴唤道:“阿迟!”

    里头露出了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没有丝毫睡过的痕迹。

    “阿迟?”顾渺有些迷惑,左右看看,四下都没找见人,正准备去后院瞧瞧,脸上的神色却忽然僵住了。

    那些一晃而过的斑驳污渍出现得极其凌乱,像是有人端了个漏水的药碗,滴滴答答的,一路跑跳着过去。

    可如果这不是汤药呢?

    顾渺心中一悸,猛地转身冲向后院。分明只是短短一条檐廊,他却觉得自己这辈子没走过这样漫长的路,长得难捱。

    药房的门虚掩着,一只的狸花猫正往里探头探脑,门上的半个血掌印触目惊心,底下还渗出了一滩。

    “阿迟!阿迟!?”

    满屋仿佛遭窃般的凌乱中,顾渺一眼看见了裹着薄毯缩在药柜底下的迟鹤亭。他有些恍惚,又觉得有几分不真实,哆嗦着伸出手,摸了半天,终于探到了一丝微弱的呼吸。

    刹那间莫大的庆幸占据了整个心头,他膝盖一软,跪倒在迟鹤亭身边,红着眼慢慢地掀开了薄毯。

    毯子下渗着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将迟鹤亭浑身的衣物都浸了个透,大概是他回来后便没了力气,只来得及找了块薄毯保住体温。

    被贸然触碰,迟鹤亭皱了皱眉,似乎极力想清醒过来,却没能睁开眼,嘟囔了几句胡话。嘴唇还干裂着,双颊也烧得通红通红,前胸还有道几乎致命的伤口,被潦草地压了把止血粉上去。

    若非顽强的求生本能维系住了那一线渺茫的生机,这般糟糕的状况,恐怕根本撑不到顾渺回来。

    慌乱过后,顾渺替他撕去湿衣,抱回卧房重新包扎好了伤口,点了足足三个炭盆,整个房间热得像三伏天,又将人仔仔细细裹了好几层被子后,冲出门一脚蹬上乌云踏雪,风风火火地闯进一家医馆,直接掳了个人回来。

    可怜那年轻的大夫抱着药箱,晕头转向地被绑到病人面前,一回头便是雪亮的剑锋和明晃晃的威胁:“救人。他死了,你也下去陪葬!”

    那大夫也有几分胆色,道:“你倒是给我松绑啊,不然我怎么救人?”

    顾渺一怔,立刻给他割断了绳索,催促道:“动作快点。”

    年轻大夫很快诊过脉,略一思忖,提笔写下一张药方,塞进顾渺怀里,道:“按这个方子去把药抓了,要快!这院子里还有别人吗?赶紧烧几壶热水过来,一会儿煎药也要人看着。”

    “……没了。”

    “那你去烧水,我去抓药,注意给病人保暖,门口的马借一下。”大夫话简洁明了,雷厉风行,不等顾渺出声便匆匆忙忙去牵马,药箱都忘了带。

    顾渺本就手足无措,被这么一喝令,乖乖蹲在泥炉旁烧完了一壶水,才后知后觉:若这大夫趁机逃跑,追不回来不,连乌云踏雪都丢了。

    嘶,那马怎么蠢兮兮的,谁来都给骑???

    顾渺想着大夫临走前的话,丢下泥炉,又去把自己屋的被子也抱过来,盖在了迟鹤亭身上,把三个炭盆都烧得旺旺的,悄悄伸进被子底下握住他的手,陪在身边不肯挪窝了。

    似乎过了很久,又好像没过多久。

    天一直阴沉沉的,飘着细细的雨丝。

    门口隐隐传来一声马嘶,这会儿顾渺正试图给迟鹤亭灌点温水下去,笨手笨脚的,弄得衣襟湿了一大片,听见开门声,还有些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年轻大夫挟着一身寒意和湿气,推门进来,劈头盖脸问道:“厨房在哪?我去煎药。”

    “在那边。”顾渺下意识地指了个方向,诧异道,“你怎么回来了?”

    没见过跑了还会自己回来的人。

    大夫被问得莫名其妙:“时间紧迫,我一抓到药就赶回来了。药煎好之前,记得多给他喂些热水……你看你,水都洒了,又要换衣服,会不会照顾人啊?!去去去,一边去,我来我来。”

    “……”顾渺一瞬间对这位大夫肃然起敬,接过药包,认真道,“我会煎药,我去。”

    “哦,行,手脚麻利些。”

    等他端着汤药回来,见迟鹤亭被照顾得十分妥帖,对那大夫又多了几分好感。

    “大夫,他……”

    “别喊我大夫,我不是大夫。只是路过那家医馆,正巧遇见同门行医忙不过来,进去搭把手而已。”

    顾渺:“?”

    顾渺:“同门?你是?”

    “药王谷弟子,岑熙。”他回过头来笑了笑,“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桌上的药箱也不是我的,到时记得帮我还回去。”

    顾渺把药碗给他,错愕道:“你是岑熙?就是被逐出药王谷的那个岑熙?”

    “……”岑熙差点没接稳,“大兄弟,会不会话?”

    当时那件事闹得还挺大,而且跟黑巫也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关系,所以顾渺略有耳闻。

    是药王谷出了个离经叛道的怪才,满脑子惊世骇俗的念头,平日里也不爱跟师兄弟们在一块儿钻研讨论,反倒更爱偷偷摸摸去找被药王谷十分厌弃的黑巫之流,被同门不齿。终于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在乱葬岗跟黑巫一块儿拆解尸体被抓了个现行,人赃俱获,让药王谷颜面尽失,第二天就被逐出师门,从此往后禁止他以药王谷的名义行医。

    顾渺顿时紧张起来:“慢着,你开的什么方子!?”

    “哎呀,正经药店里能抓到的正经药方。”岑熙对这种质疑习以为常,“若不信,你大可以拿着药方去医馆问问。只是再不赶紧喝药退烧,他恐怕要烧傻了。”

    “……真没问题?”

    “他死了,我陪葬。”岑熙把话原封不动还了回去,“本来没多严重,喝两帖药就好了。但他这段时间来忧思过重,积劳成疾,恰巧又淋了一场雨,还受了伤,一下子病来如山倒,才会那么凶险。唔,这位病了的兄弟最近也没好好睡觉吧?”

    “……对。”

    从明水港日夜兼程赶回来,四处找人,不知有几个晚上没有睡过好觉了。

    若是昨天自己没有故意把人气跑,让他留在云来客栈休息一夜……顾渺垂下眸子,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苍白脸庞,悄然懊恼起来。

    “这下子元气大伤,恐怕要养好一阵子。”岑熙罢,又有几分好奇道,“他的伤口应当是抹了什么药粉,既止血又消炎,比我见过的任何一种金疮药都管用。冒昧听下,哪儿买的?”

    “药粉?”顾渺想了想,“是阿迟自己做的吧。”

    “自制?!”岑熙的眼睛倏地亮起来,扭过头来看迟鹤亭的眼神仿佛盯着一大块红烧肉,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兄弟,我昨日才到乌宁,还没找到落脚处,可以留下来帮忙照顾人,只要管住就行!你看如何?”

    顾渺警惕地挡住了他的视线,道:“不行。”

    “哎呀,别一口回绝嘛!你想,你又要抓药又要负责一日三餐还有许多杂务,总得有个人留下来照顾病人不是?放心,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等这位……呃,这位阿迟醒了以后跟他请教些药理和医学上的问题。”

    话倒是得很中肯。

    他略一思忖,回自己房间翻找一阵,拎着蝶面“啪”扔在了岑熙面前,道:“留下来可以,但若你敢生出半点害人的心思,我绝不轻饶。你自己看着办。”

    岑熙:“?”

    岑熙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对比了一下,满脸震惊,嘴巴张得差不多能塞下一个鸡蛋:“赤、赤蝶?”

    “你这什么册子?”顾渺皱眉,翻到封面看了眼,顿时哑然。

    封皮上赫然写着五个蝇头字:不好惹快跑。

    顾渺:“算了,谅你也不敢。”

    岑熙:“我、我能反悔吗?”

    顾渺冷冷地瞥了眼桌上的蝶面。

    “行。那等、等阿迟他醒了,能不能放我走……”

    “不许喊他阿迟。”顾美人拿起蝶面,轻轻弹了下,对能够抓到这么个杂役十分高兴,宽容道,“其他随意,他醒之后一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