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镣铐舞(中) 含情脉脉。
两扇高耸的铁门开, 车行驶进去。
这个地方,这里的所有人,只能用愁云惨雾来形容。
无论是受禁锢的灵魂, 或是日复一日执行任务的守卫,他们的灵魂都毫无指望,枯燥而疲乏。
林湘被人带着从车里下来。
她抬起头。
通向正门的长长的台阶之上,她看见了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
她笑了笑,身旁的执行官让她走,她便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来到那人面前。
多日不见,韩总执事长威风依旧。
林湘低笑一声, 轻轻的:“这么晚,你亲自来迎接我, 我可真是受宠若惊。”
韩谨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平静地审视她, 如同检查任何一只被带进刑狱的魔物。
他:“林湘,你记性不太好。”
林湘不同意:“我记性可好了, 我考试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
韩谨岩收回视线:“我警告过你,别回龙之国。”
“嗯,好像有这一回事。”林湘侧着头想了想,假作苦恼,“这怎么办呢?我遇上别人记忆正常,遇上你容易得健忘症。”
韩谨岩平淡的:“可惜你最后还是来到这个地方。进了刑狱, 你的命在我手里,别人救不了你。”
林湘:“那你救我。”
韩谨岩不答,只是看着她,怜悯而嘲弄。
“韩总执事长——来都来了, 陪我进去吧。”林湘,凑近他,闻到极淡的烟草味。
这个老男人居然抽烟。
她顿时厌烦,又退开。
她:“我要蹲大牢,那之前先得搜身。”
韩谨岩点头:“还要洗澡,检查,换衣服。”
“我不要别人碰我,不然我一生气,健忘症痊愈了,可不知道会些什么不该的。”林湘轻咬嘴唇,眸光含情脉脉,慢慢掠过男人的眉眼,“……我只要你来。”
*
这是一间女囚的换衣室,却奇葩的集卫浴和更衣的作用于一体。
女看守的办公桌正对单人淋浴房,三面透明玻璃环绕,一眼可看见里面的人。
房间的另一个角落还有体重秤。
等女囚洗完澡出来,便由看守填写外貌特征、身高体重的表格。一切都在这个的房间完成。
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韩谨岩让值夜的女看守出去。
林湘看了他一眼,倒是不曾料想他真的跟了进来。
她只是习惯性的挑逗、挑衅,像一只正常的狐妖。
他呢?他的什么鬼主意?
韩谨岩没有在椅子上坐下。他背靠墙,静静地看着她,温和的面容背后是深沉的嘲讽:“怎么不动了?”
林湘瞥向透明的淋浴房,审时度势,问:“先搜身,还是先洗澡?”
韩谨岩:“惯例你脱衣服,我搜身。”
林湘一动不动。
惯例她脱衣服,但肯定轮不到他搜身——再了,脱完衣服搜身,那是搜哪儿?
她:“……变.态。”
韩谨岩冷哼:“现在知道怕了?”他心想,可惜太迟了。
林湘沉默了会儿,抬眸,笑了声,语气带着遗憾:“我只是在想,命运弄人呐……韩谨岩,如果我们认识的时候,你能像现在这样话,不卖关子,不装哑巴,我们也许会是另一种结局。”
韩谨岩凝视她,颇觉可笑。
这个女孩一向谎话连篇,胡作非为,以戏弄人为乐,此时竟然显得真诚。
事到如今,再无转圜余地,她害怕了。
他:“林湘,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一再提醒你,别回来。”
少女讶然:“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不是我爸爸,也不是我男朋友,你只是我厌倦了扔掉的一条鱼。”
韩谨岩:“……”是灯光太暗他看走眼了,还和以前一模一样,半点没变。
还是那么的,不知死活。
“你以女巫罪入狱,搜身免了。洗澡,换衣服,戴上镣铐,会有人带你去囚室。”韩谨岩无意与她再多周旋。
林湘见他要走,急忙挽留:“你别走,你凭什么认定我是女巫?”
她琢磨着怎么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让他答应她的要求。
韩谨岩帮她回忆:“你从永夜森林毫发无伤的回来——”
林湘:“你们自己胆,不敢进永夜森林,我运气好又勇敢,还成我的错啦?”
韩谨岩:“你在学校售卖女巫的魔药。”
林湘:“你怎么知道是女巫的?你问她们买过?那你也是女巫。”
“……”韩谨岩冷冷道:“只有女巫会用蛛网恶作剧。”
“哦,我明白了。到底,你公报私仇,我欺负韩荔,你心疼了,大费周章为宝贝女儿报仇——”林湘突然一笑,“你虽然不会教育子女,倒是真的疼她,你也就这一个优点了。”
“承蒙林姐看的起。”男人讥讽。
林湘低头看地面:“女巫没有影子,我有影子。”
韩谨岩淡淡道:“西陆近代最著名的女巫,她活跃在人类大陆的时期,也有影子。”
林湘问:“那是谁?”
韩谨岩:“血腥的修女。”
林湘一怔。
又是女巫又是修女,她想起了一个人。
“完了?”韩谨岩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便移开,“林湘,你走到今天这一步,穷途末路,是你咎由自取。”
林湘摇头:“不是。”她向他靠近,走了几步停下,低着头,“是你欺负我。”
韩谨岩温润的眉眼染上几分愠怒:“你一再挑衅,我容忍你多时,给过你多少求生的机会?!”
林湘依旧垂首而立,脸苍白,神情倔强。
韩谨岩见了心烦,多年未曾有过的烦乱。他从斗篷口袋取出一包烟。
林湘斜睨他:“你抽烟?真稀奇。”
韩谨岩低头点上,淡淡的:“怎么,林姐在禁烟协会任职?”
林湘柔声相劝:“你外号叫大地叹息,你学的是土木双系法术,咳,魔法。你怎么能抽烟呢?也不怕把自己烧着。”
韩谨岩不理她,侧过头,往封住的窗户吐烟圈。
林湘闻着味道连连后退,一边在心里骂老不死的东西害她吸人造二手烟,一边怀念她的人类身上冷清的草木气味。
天底下再没他那么爱干净又无不良嗜好的人类,太可爱了。
她脑子里想着别的男人,现实却对着烟雾缭绕的呛人空气,不禁重重哼了声,抿住唇。
男人一支烟抽太久,她不耐烦了,娇嗔:“韩叔叔,别抽了!吸坏了你的肺不要紧,熏臭了我的头发,我记仇。”
韩谨岩看她一眼,摁灭烟头。
于是言归正传。林湘:“我会去永夜森林,还不都是你害的?你没有任何证据,就因为你多疑,你非要逼我去送死。韩谨岩,你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吗?”
她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盯住自己的脚尖,“那里其实也没人们传的那么可怕,高级魔物到底少有,也不常出现,多的是没脑子的魔化兽类。它们数量太多,比蚂蚁、飞虫还多,杀也杀不完,人总有力竭的时候,魔兽却无穷无尽,所以才危险。”
韩谨岩:“我知道。”
林湘不信,咕哝:“你怎么可能知道。”
韩谨岩眸色暗沉,:“我不仅去过,还见过万兽潮。”
林湘将信将疑。他到底去没去过,这不是重点,所以她忽略。
“你把我赶去那样一个地方,你要我救林荣旺,凭什么?林荣旺娶了年轻富有的老婆,又听老婆的话不肯养我,让我自生自灭。我十岁就一个人住,自己做饭自己上学自己过日子。好不容易长大了,整容了,变漂亮了,又被你们逼着嫁给恶魔。”林湘眼圈微红,苦涩的,“你这么没良心的对我,我也没揭你的短,把我们的事告诉外人。”
韩谨岩:“你一定告诉了湛南。”
林湘瞪他一眼,理直气壮:“他不是外人,他是我的内人。”
韩谨岩:“……”
林湘又:“你总是疑心我,一会儿怀疑我是敌国间谍,一会儿怀疑我是女巫。真是那样,我还会回来吗?我还敢挑衅你吗?”
韩谨岩仍无言。
林湘也不话了,等他开口。
半晌,韩谨岩冷淡的问:“所以你挑衅我,到底求什么?”
林湘脸上一红,声回答:“……求引起你的注意。”
韩谨岩嗤笑。
他当然是不信的,他心里这么想,他的理智这么告诉他,可他听见自己:“林湘,我给你两个选择。”
女孩看向他,翘首以盼。
韩谨岩从开这个口就后悔了,可他对上少女的目光,鬼使神差的了下去:“一,女巫的审判。你知道那是什么?”
林湘知道,但她摇头,状若懵懂。
韩谨岩:“圣火的试炼,圣水的考验,群狼的审判。换句话,火烧,水沉,被狼咬。”
林湘假装害怕:“第二个呢?”
“……”
男人沉默了很久,才:“无期徒刑,我定罪。”
林湘诧异,脱口道:“你能直接定罪?”
这哪还像人类世界啊……这和天庭、妖界、魔界差不多了,一人下令,众生服从,抗议无效。
他不答话。
林湘又问:“无期徒刑?你要把我关起来,让我在刑狱蹲一辈子的大牢?”
韩谨岩脸沉如水,喉结滚动了下,很不情愿的:“不会在刑狱。”
“那还能在——”林湘刚了两个字,戛然而止。
她突然想笑,为他的异想天开,为他的痴心妄想,为他的卑鄙、贪婪、不敢承认的欲望。
她心试探:“在你给我安排的地方?”
韩谨岩不吭声,默认了。
林湘不该笑,可她实在忍不住,当着他的面笑了出来:“韩总执事长,韩谨岩,亏你想的出来。你想金屋藏娇……”声音放低,轻轻缓缓,入耳冰凉,“你不够资格。”
没有万里山河无上权柄,哪儿来的本钱囚禁一只漂亮的九尾狐?
她笑,对方也笑。
她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金屋藏娇的典故,她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她在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嘲。
韩谨岩点点头:“林姐的对,第二个不适合你,第一个才是你的命中归宿。”
林湘哼了声。她:“我不要你的无期徒刑,我要带妆上审判庭,还要喷自己的香水,你答应我。”
韩谨岩:“……”
他沉默了好半天,冷冷的,压着怒气问:“你花言巧语博取我的同情,就为了带妆被审?”
林湘:“我要观众,我要化妆,我要香水。”
韩谨岩冷笑:“你要蹲大牢,你要上火刑架,你要沉水池!”
他气的不轻,一半因为她荒诞可笑的要求,另一半因为他真的动过留她一命的心。
他不想她死,他舍不得,而他几经挣扎才献上的心意,只换来她的无情嘲笑。
他疯了才干出这下贱事。
林湘根本不在乎他的怒火,她还在那:“韩谨岩,我要你好看,你讨厌死了。”
韩谨岩已经恢复平静,微微一笑:“女巫没有开口的机会。”
他侧眸看着放在一旁的衣服,问:“林湘,你知道为什么女巫的囚服是白色的?”
林湘:“不知道。”
韩谨岩的笑容没有温度。
他冷漠的:“送你干干净净的离开人间。”
*
深夜十二点,原公子家的客厅依然灯火明亮,气氛紧张。
唐大楚的太阳穴突突跳,又疼又涨。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湛学长情绪极差,原公子又不人话,加上还有一个上蹿下跳的余公子,这场面不能更糟糕了。
不能这么下去。
唐大楚不得不扬起声音:“能不能冷静一点?”她挡在两个剑拔弩张的男人中间,企图唤醒他们的理智:“我们都是来帮林湘的,这种时候就不要内讧了,行吗!”
原绯看一眼墙上的钟,淡淡道:“十二点了,你们还不回家?家长会担心。”
唐大楚:“总要弄清楚林湘去了什么地方——”
“刑狱。”湛南。
几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
余斯一个箭步冲到他跟前:“——你再一遍,她去了哪里?”
湛南沉默。他不再话,转身离开。
唐楚追在后面,急声道:“湛南你别走!你怎么知道她在那里?湘湘犯了什么法,你们审判院凭什么抓她?她现在人怎么样啊?”
唐大楚和余斯紧随其后。
湛南用钥匙开林湘家的门,往房间走,走到一半,听见有人跟上来,他转过头,面无表情的:“换鞋。”
身后的几人愣了愣。
唐大楚和唐楚熟门熟路地找到客人的拖鞋,换上。
余斯脱掉球鞋,两边看看,发现一双男士拖鞋,刚弯腰去拿,耳边响起一道声音:“那是我的。”
余斯冷哼:“你跟来干什么?回去看你的动物世界。”
原绯:“就看一眼,马上走。”
余斯找不到别的男款拖鞋,气道:“那我穿什么?你和湛南都有拖鞋,怎么就我没有?……我也要放一双在湘湘家。”
没人搭理他。
原绯当真只留了一分钟就离开了。
他就想看一看林湘的房间,下午林湘不让他进,如今湛学长方寸大乱,无暇顾及他。
他只要确认一件事。
房里只有一张床,床上只有一个长枕头,没有地铺。
旁边那间红色墙壁的房间,也只有地毯和单人沙发,没有床。
由此可见,怪物睡完这个无趣的男人,并不会抱着枕头去别的床上过夜。
原绯两手伸进口袋,脸色有点苍白,从未有过的心绪难平。
林湘给他的,还真就是纯粹的代餐待遇——不同床,不共枕,名为夫妻,实为过客。
*
湛南在找林湘带走了什么,找了一圈,发现她什么也没带,所有东西都在原来的位置。
他从房间出来。
唐大楚问:“学长,你去过刑狱?你在那里看见了林湘?”
湛南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僵硬地点头。
唐大楚拉开桌边的椅子,坐下,理了理思路,才问:“审判院为什么突然抓她?就因为她在学校卖魔药?她明明有帝都签发的自由贸易证书。”
“啊!”唐楚突然叫了声,嘴唇动了动,“我想起来了,是、是因为韩荔!”
余斯皱眉:“韩谨岩的女儿?”
唐楚脱口而出:“对,就是她!今天她来社团找事,湘湘废了湛南,又原绯不要湘湘,湘湘生气了就用蜘蛛网把她困在墙上。韩荔这笨蛋,才完原公子就来告白了,真脸——”
她想笑,笑不出来,一只手抓了抓头发,哭丧着脸:“脸有什么用?一定是她爸看女儿被欺负了,把湘湘扔进大牢,为韩荔出气。”
余斯破口大骂:“老变态!”
唐大楚声:“公报私仇,为官不正。”
唐楚越想越后怕,只能向身边人求救:“湘湘不会有事的,对吧?她能从永夜森林回来,也能逃出大牢——”
湛南:“他们给她戴禁魔石镣铐。”声音极冷。
他想起少女手上、脚上的刑具,那些沉重的链条和桎梏。
他想起她踮起脚尖亲吻他,心翼翼地不让禁魔石碰到他的身体。
他想起下午在家里,她湛南你发脾气好吓人,他就那么丢下她走了。
林湘在被抓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也许是为他订了外卖。
湛南只要想到这些,周围的空气便瞬间稀薄,他难以呼吸。
林湘是因为在学校对韩荔动手,所以故意支开他。她早就过,她不在乎任何人,她只在乎他的前程。
他的喉咙堵的厉害,纷杂的思绪如刀刃撕裂他的灵魂。
他突然离开。
唐楚问:“湛南你去哪里?”
他没回答,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但他不能留下,他不能什么都不做,他迟早会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