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罢, 丘比特无喜无悲地笑了一下。
——她又跟他开了个讽刺的玩笑。
他也不知道心里是种什么滋味。
愤懑,自嘲,失落, 沉郁……许多种复杂的情感糅在一起,蒸得他晕晕乎乎。
那种满怀着希冀却被迎头浇个透心凉的感觉,不是亲历者不会懂。
丘比特掐着隐隐泛白的骨节,长而微卷的睫毛深深地垂下去, 平日里月一般柔和的眉尾洇出微红。
她不信他啊。
她那些温情款款的样子都是骗人的,她与他朝夕相处了这么多日,只想弃了他, 一走了之。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疲惫又绝望。
可这样的念头也仅仅只存在于一瞬间。
心尖的伤口又开始剧烈痛起来, 一时间, 金箭的后坐力又流过了他的四肢百骸。
像是染了不正常的偏执, 丘比特的一部分精神已死, 只剩内心深处一个幻象般的声音不断驱使他:去, 去把她追回来。
他们是对着斯提克斯河发过誓的,永生永世的夫妻。
即便是地狱深处, 他也得把她追回来。
丘比特的心口微微起伏,在这股超强执念的驱使下, 所有其他的情感都湮灭了。
一旁的泽费罗斯见他就这么僵硬地伫立着, 动也不动,又是担心又害怕。
真没想到,从来只有爱神整别人的份儿,如今他自己陷入爱情之中, 竟也这么失魂落魄?
泽费罗斯试探地想要戳戳丘比特, 看看他是不是真傻了。
“帮我去看看, 她跑哪去了吧。”丘比特眸底明灭的光隐去了,嗓音微哑,“先找到她再。”
泽费罗斯听丘比特还会正常话,才舒了一口气。
丘比特的修养向来好,即便在极端的盛怒之下,也不肯损了半分风操,怒火都在沉默中发泄,不会迁怒于旁人。
对于普绪克,更是一个重词也舍不得用。
……想必这就是爱神的信条吧,宁愿死也不会丢掉风雅与浪漫。
泽费罗斯无奈地点头。
正当沉闷之际,一道淡白若无的烟忽然从丘比特身边升起。
——这烟,是每个神都有的,人类在向他们祈祷时才会隐现。
丘比特随意瞟了一眼,却有几分意外。
他向来潇洒恣意,又非是奥林匹斯的十二主神,自是闲云野鹤,连神庙都懒得建。
唯一的一座,就在科力亚特岛的原始森林中,罕有人至,已经荒废很久了。
此刻,又是谁,对着他的神庙祈祷呢?
他现在都自顾不暇了,还有什么心情护佑旁人。
丘比特稍微用神力感知了一下,却是大出意外。
他唇色绯然,忍不住升起一丝冷色的弧度。
普绪克啊普绪克,该她什么好。
既然要走,就走得远一点。
走了又对着他的神庙祈祷,是又想跟他玩捉迷藏吗?
*
且普绪克这边,她上了阿道斯的贼船后,又被克洛伊的船队追逐,进退为难,着实狼狈到了极点。
然开弓没有回头箭,她现在就算想再躲回森林宫殿中去,也是不能了。
万般无奈之下,普绪克只得将计就计,先答应阿道斯的请求,叫他甩开敌人,带自己去科力亚特岛,然后见机行事。
航行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传中的海岛才终于出现在面前。
这是一座满是参天大树的孤岛,覆盖大片大片原始森林。
如果没有认错的话,就是地图上的科力亚特岛。
头顶铅云密布,黑漆漆的海鸟在海面上低低盘旋。浪头也越来越汹涌,看样子过不多时一场暴风雨就会降临。
阿道斯把船停在岸边,往周围量了一圈,“就这么个荒凉的地方,真有神的宫殿吗?”
普绪克没理会他,自顾自地下了船。
她对阿道斯早已失望透顶了,多一个字都懒得。
爱神的神殿在不在这里,她也不好。
只是她已经费了这么大的周折来到此处,爱神要是不在的话,很难收场。
阿道斯欲言又止,“公主,你没忘记答应我的事情吧?”
他把她平安送到科力亚特岛,作为交换,之后她必须要跟他走,成为他的人。
——如果她不答应,或者反悔,就会被交到杀父仇人的手中。
普绪克心中烦恶不堪。
她不晓得,那个她当初最信赖的人,怎么就害她身陷囹圄。
“知道。”
她只不带任何感情地抛给阿道斯两个字,不想显露一丝软弱。
阿道斯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
“你得快点,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磨蹭,克洛伊的人马上就会追过来。”
阿道斯提醒道,“下暴雨之前,你必须出来,否则,我会进去找你。”
普绪克不豫地嗯了一声。
她知道阿道斯这话确实不假,克洛伊的船一直蛰伏在不远处,随时随刻都有可能追过来。
只是,那些人是阿道斯引过来的,凭什么叫她承受这后果?就为了逼她就范吗……?
若是没有阿道斯横插一脚,一切都会顺利许多。
她忽然觉得,远处的敌人固然是危险至极,可阿道斯也未必好到哪去。
普绪克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岛上密密麻麻的树林中。
阿道斯站在原地,望着普绪克瘦削的背影,不禁浮起一丝异样的情绪。
她若向他服一句软,他定然要一马当先地冲在前头,替她找到神庙的位置。
可惜,她太要强了。
太过坚强的女人,总是没那么可爱,容易处处碰壁。
他就站在原地等她吧,等她自己折腾折腾,吃些苦头,就知道他有多好了。
不过……阿道斯望望天色,这一切都得在暴风雨之前。
*
岛上虽然大多是原始森林,未经开化,但道路却意外地平坦。
普绪克一边快步寻找传中神庙的踪影,一边急切地思忖着脱身的办法。
可脱身的办法哪里那么好找,在呼啸的海风声中,她仿佛听见了克洛伊的船队的尖锐鸣笛声,对她紧追不舍……
除非她能长出翅膀飞出去,否则,定要身陷囹圄。
爱神的神庙并不难找,算是这孤岛上唯一的建筑了,占地不大,寂寂无声,矗立在一片树荫掩映之中。
虽然很久没人涉足了,但大殿还是圣洁无尘,大理石地面光滑如镜,明亮又清净。
一条银亮的溪萦绕在神殿附近,曲曲折折,像丝带,终年守卫着爱神。
普绪克掬了把溪水洗脸,尽量把污垢都洗去,以保持对神的诚心。
她站在殿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有些紧张。
这里不是人喧如蜂的阿波罗神殿,是爱神的神殿,一个静谧又温柔的所在。
在这终日无声的树林之中,神可不一定能听到她的祈祷。
曾几何时,普绪克是来找爱神断姻缘的。
现在,她却只想求神救命。
阿道斯和克洛伊……落到任何一个人手里,都有她受的。
普绪克忐忑不安地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半只脚已经踏入了神殿。
爱神的神像就矗立在神殿中央,被雕刻得栩栩如生,连眼睫毛那样细腻,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进来的人。
银质的石料发出淡淡的晕光,即便是在这样沉闷灰暗的阴雨天里,神依旧是那样光辉华丽。
他可真美啊。
普绪克由衷赞叹了一句,随即意识到不妥,埋下眼帘不敢多看。
她双手合十,跪在微凉的地面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微妙的氛围,细的祈祷声回荡在神殿光洁的岩壁之间。
等了许久许久,都杳无音信。
普绪克的希望渐渐熄灭。
传言中的爱神是游走各处的,不大喜欢坐神殿。
虽然她本来就没希冀能爱神能理会她,但此时还是浓浓地失望。
因为……殿外稀里哗啦,滂沱的暴雨已经落下来了!
阿道斯过,如果在下雨了她还不出来,他就会进神殿来寻她。
与阿道斯拼武力,她可是万万拼不过。
如今山穷水尽,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了,留给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神却依旧不理会她。
不多时,普绪克就听到一阵水花飞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是阿道斯来了。
普绪克没有办法,就想找个角落先躲起来再。
这么一起身,才猛然感觉爱神的神像背后,仿佛有个人。
虽然殿外暴雨如注,黑如锅底,可那人周遭的视线却并不黯淡,相反泛着明珠生晕般的冷色柔影,美感难以言喻。
她揉了揉眼睛,见那人正倚坐在神像脚下,冰凉与温暖交织的目光朝她逡巡而来。
普绪克浑身一颤,却觉得这身影莫名熟悉。
“谁?”
那人仿佛沉郁地笑了声。
“亲爱的,几日不见,有没有想我?”
那沉闷的问候夹杂着点压抑,未尽的语声回荡在空落落的神殿之中,撞进了普绪克的耳中。
她发涨的耳膜如同被冻住了似的,这重复过无数次的问候,一开口,仿佛就把她带回到了森林宫殿里的日日夜夜。
这声音已经熟稔到刻在她灵魂上了!
就算化成了灰,她也认得。
不过,怎么是……他?
普绪克喉咙如卡了碎刀片。
这怎么可能呢。
“……怪物?”她直愣愣地吐出两字。
她并不知道森林中那神秘男子的名字,在心里一直以“怪物”想称。
如今大惊之下,便直接道了出口。
——可从神像后走出的人,又哪里是凶口獠牙的怪物?
他身形颀长,眉峰如聚,长睫半掩,眼睛似含着冰澈的醴泉,肌色更胜十二月天的白雪。
他的头顶戴着枝叶编成的花冠,腰间配着几只泛着流光的箭。
几道如琴弦般颤动的金色光线散射而出,他的长相和爱神的雕像一模一样,不尽的优雅,甚至要更灵动几分。
普绪克怀疑自己正身处在一场虚幻的迷梦中,可掐掐自己的胳膊,周围的一景一物仍是那般地清晰。
如果渎神有罪的话,那么她已经渎过无数无数次了。
她的嗓子软得不像话,恍若神经质一般地自言自语着,“丘比特……你是丘比特?”
丘比特在她耳边沉沉,“惊喜,还是惊吓?”
当然是惊吓,吓死她。
谁能想到,爱神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夜夜伴在她身边?
普绪克无地自容,真想变成一粒尘埃钻进地缝儿——她此时方意识到,来神殿这件事是多么的愚蠢。
她真是脑壳子灌水了,才想出这么个自投罗网的好主意。
“天,呐。”
普绪克仍然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不住地往后退。
可那人却不肯轻易放过她,像缠人的影子,她往后退一步,他便逼近一步。
把她逼到退无可退,丘比特寒幽幽地翘起她的下巴,“亲爱的,你这样的行为,是想欲擒故纵吗?”
普绪克张张嘴,嘴却好干,干到一个字都不出来了。
心里的一个声音疯狂提醒她:道歉啊,跟他道歉!撞见会话的神了,不道歉等死吗?
另一个更澎湃的声音:醒醒吧!他都把你按在墙角了,道歉还有个毛用!直接等死吧!
丘比特冷眼瞧着姑娘那急得发白的脸,本来,他是气的,气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他完全看不出她有任何敬神的意思,她对他巧言令色予逃予骗,甚至给他制造这么大的惊喜。
他本下定了决心要好好教训教训她,可当他知道,她居然跟个无头苍蝇似地撞进科力亚特岛,又不禁觉得她傻得惹人怜爱。
真是个不知所谓的糊涂虫。
从她甫一进神殿他就注视着她,当然,也只是静静地注视,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而且,他就算不想守在神殿里堵她也不行,她千诚万切地祈求他降临,锲而不舍,弄得他浑身青烟滚滚,都快烧着了。
……是她让他不放她走的。
丘比特的指尖在她柔软的衣裙上缓缓滑过。
既然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他也没有理由拒绝了。
姑娘忽然握住了他的手,又轻又软,仿佛用尽了她毕生的勇气,“求你了,我真的错了,我不奢求你的原谅,但是现在……”
她慌张地望了望殿外渐渐逼进的阿道斯,还有那些海滩周围的、来抓她的船只,“……你救救我好不好?落在那些人手上,我就完了。”
普绪克喉色清丽,几滴晶莹透彻的水光顺着她的雪白的面庞滑下来,啪嗒一下染湿了她的衣襟,她也不理会。
……比起会话的神,她更怵那些外面的那些人。
丘比特眸色深了深。
谁能把他绵羊般温顺的普绪克逼成这样的?
她或许不知道,她现在这副娇怜的样子,光站在那里不动就足够让人心发颤了,再心冷的男人都熬不住。
别救她,地狱塔尔塔罗斯都能为她闯。
丘比特咽咽喉咙,纤长浓密的睫毛蒙上一层阴影,遮住他眼底那不可的情愫。
“普绪克,你这是在求我吗?”他抚净她的眼泪,低哑着音色,“你晓不晓得,该怎么和神讲话?”
普绪克水光朦胧的眼睛阖了阖。
他婉转的尾音萦绕在她耳边,若隐若无地提醒她……神是不会跟凡人直接话的。
她得向他祈祷才行。
普绪克当然为难。
从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他人就明明白白地站在她面前,身上还染着她的味道,带着她的印记,叫她还怎么虔诚得起来?
不管了。
普绪克只一狠心。
她手指颤了一下,便要双手合十。
“你连祈祷都不会吗?”
那人微微出声阻止了她,浑没正经地摩挲她的手心,“我教你一次……你想不想学?”
两相接触之下,柔软的触感顿时传遍全身。
明明他手心的温度还跟从前一样,甚至连每一条掌纹都是她熟悉的,可来自于神的抚摸,还是叫她太阳穴突突乱跳,有种渎……神的感觉。
啊,这甜痛的滋味快要把她淹没了。
“我……”
“嗯?”
阿道斯的脚步声已经很近了。
再磨蹭下去,她和他都得露馅。
到时候他可以隐身遁去,而她呢,还得被阿道斯拽走。
“学。”
她咬牙蹦出这么个字,话音未落,唇间就落下来柔若羽毛般的一吻。
猝不及防,点到为止。却又干脆利落,入木三分。
普绪克瞪大眼睛……他怎么还是随便地吻她?
他还是不是神了。
丘比特神色不明地揉了揉她唇,那俊美的五官压低下来,无限接近。
普绪克推诿不得,害怕地闭上眼睛,以为他又要靠近,耳边却响起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学会了吗?”
普绪克倏然清醒。
这是学了个啥!
对方那冰蓝色的瞳孔,就堪堪对着她,倒映她的面容。
虽然换了个身份,但他磋磨人的方法还是和以前一样。
那脉脉的眼神无形告诉了她,向爱神祈祷,双手合十可没用。
你要让他听见……
普绪克头顶蒸着呼呼的热气,足以烧开一锅水,用得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学……学会了。”
她忽然冒出个奇怪的念头,是不是他对每一个人,都这样……?
然而这座静僻又幽净的神殿告诉她,这里是片无人区,除了她,根本没有旁人来过。
他只庇佑她一人。
她像是被推入一个山穷水尽的狭窄角落里,眼前唯一的光,就是他。
可这道光稍纵即逝,她若是不抓住,就又要掉进无底的深渊中了……
丘比特就在她身前很近很近的位置,他是那般地好看,甚至可以用漂亮来形容,浑比雕塑上更奇丽三分。
他浅浅对她,“学会了?那就试试吧。”
普绪克跟站在悬崖上似的,脚底缥缥缈缈,仿佛一个不甚就要踩空。
此刻的她,无比希望他能端起些神灵的架子来,训导她也好,责备她也好,只要高冷地保持距离就行……可他这般循循善诱,是故意让她不敬神灵吗?
三分情愫三分理智,普绪克仰身上前,学着他教她的,轻啄了一下。
对方那近在咫尺的秀丽眉眼,让她恍然有种吃亏是他,占便宜的是自己的错觉……
抽身而退已来不及。
丘比特温柔地扳过她的脸,将她额前碍事的碎发掖至耳后。
他薄唇轻启,语气不善地拍了拍她的脸蛋,“差点劲儿。”
着手一挥,一道厚厚的结界已经出现在神殿外,阻隔了来势汹汹风雨,也阻隔了来寻她的人。
……
在结界的阻隔下,普绪克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任何人都找不见。
阿道斯早已到达了神殿的附近,可里面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
周围皆是漫无边际的大海,孤岛就这么大,普绪克没有船根本就不可能从他眼皮子底下脱逃掉。
难道又中计了?
阿道斯重重地锤了下大地,恨不得也锤死刚才心软的自己。
可克洛伊的船队已经上岸了,四面八方的铁蹄声传来,正在围捕他和普绪克两人。
阿道斯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明明每一步都是算计好的,普绪克又没有长翅膀,怎么就忽然蒸发了?
现在弃了她去逃命,阿道斯是能办到的,但他不愿意。
他怎么甘心就这么舍了她?
一定是有人捷足先登,比他更先一步带走了她。
可恶!
阿道斯的内心陷入极度的颓靡,他坐在海岛湿漉漉的土地上,终究是不甘心就这么逃走。
只要普绪克不出现,他宁愿被抓也不走!
……
普绪克被带到了一处长满鲜花的草地之间。
这也是一处海岛,只不过是在近海,又毗邻着奥林匹斯,所以天气终年是温和的,没有科力亚特岛的那些狂风骤雨。
四周静谧无风,河缓缓流淌,绵羊在溪便静静吃草,是个很适合谈话的所在。
普绪克抱膝坐在草地的正中央。
她这一切太突然了,需要时间静静,他便带她来到了这儿。
她自己坐在草地上想了一个时,还是没想清楚前因后果……这事太迷幻了,迷幻到她接受不了。
思及此处,普绪克又忍不住去偷看他。
那年轻中的爱神就在她身畔,不足三步的位置。
一片叶子遮在他双眼上,他正半倚在树干边假寐。
丘比特确是生得极完美的,很好地继承了其母阿芙洛狄忒的独一无二的容颜,连一颦一动都是透着风雅。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肩膀有一片伤痕。
伤痕早已干涸,肌肤上留下一片褶皱,是当初……她拿灯油时烫的。
这伤生在别人身上也就罢了,生在他身上就分外突兀,就好像纯净的宝石长了一道裂缝,明珠蒙了个黑点似的。
普绪克不免暗自唏嘘一番,又觉得有点对不住他。
但是,她记得他是能自愈的,为什么这道伤疤却没好?
正当思绪神游之际,猛然听见突兀的一声。
“想好了吗?”
普绪克被吓了一跳。
再一回头,他已不知何时在她身后了。
“没,没有。”普绪克声地答了一句,忍不住问他,“你……肩膀上的伤,还疼吗?”
丘比特刮了下她软嫩的鼻尖,“关心我?”
普绪克嘟着嘴。
“不是。”
她只是不想对他抱愧罢了。
丘比特挑了挑眉,浑不在意地解释道,“本来是能好的。但是,我想着,留下你的一个印记似乎也不错,便搁着了。”
“不错?”
普绪克皱起眉,低声地,“这丑乎乎的伤疤,你还觉得不错啊?”
丘比特笑,“当然。”
这伤疤是她半夜偷看他留下的,只要她还愿意偷看他,就明她对他还有一丝好奇心,没把他当成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在不能展露身份的那段时间里,他真的摸不清她的心。他不怕她恨他厌他,最怕她对他无感,心里没他,把他当空气。
所以,丘比特把这个有故事的伤疤留下了。不论美丑,都还算是他们爱情路上的见证。
普绪克愣了一下,显然对他的做法不大理解。
一阵清风拂过,带着点草地的芳香,使得她的发丝都散乱了。
她忙趁着梳理发丝的机会垂下头去,遮掩自己眼中的异样。
“丘比特。”她深沉地叫了一下他的名字,“你可瞒得我好惨。”
姑娘唇色淡如水,轻轻闭阖,出了这么一句话,仿佛是控诉抱怨,又仿是在委屈撒娇。
就像真的有某种命中注定似的,她兜兜转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
她今生算是摆脱不了他了。
普绪克含蓄又可怜,她这般两靥生愁的样子,如一株被露珠沾湿的风信子。
“所以,你是自己中了自己的金箭了吗?”
普绪克从刚才就一直思忖着这个问题。虽然有点逻辑不通,但这似乎是他莫名痴迷自己的唯一答案。
丘比特抚了抚她的额。
他诚恳地,“某种程度上,是吧。”
可能初见那几日,他真是鬼迷心窍了,竟对沉睡中的她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这心思如此的隐蔽、细微,他自己都意识不到,可金箭却帮了他一把。
丘比特自认对她的痴迷也没到那种程度吧……也没色令智昏到拿金箭给自己一箭。
“所以,你就别不安分了。”丘比特无奈地,“好好待在我身边当解药,行不行?”
他待她也不错,好吃好吃地供着她,有危险也袒护着她,为了她连难缠的妈妈都搞定了,简直堪称是丈夫中的典范,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然而姑娘却显然不这么想。
普绪克窃窃嘟囔了一句,“……不要了吧。中箭的是你,又不是我。”
他尚且为“怪物”时,她就跟他商量过,如果他真的中了爱神的金箭,那就去求爱神再赐给他一记铅箭不就好了?
可他自己竟是爱神,看来是断然不会再给自己戳一记铅箭了。
丘比特听了这话倒也不生气,无甚波澜地掐掐她的脸蛋,“你不答应,倒也由得你。不过,我有的是时间跟你磨耗。你把神的身份都给戳穿了,还妄想全身而退,嗯?”
他的气息是如此地逼进于她,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遮盖于她……倒也确实,跟这些蛮不讲理的神扯上关系,就别想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普绪克捻了捻手指,“你讲不讲理啊?”
他摇摇头,“不讲。”
弹了弹她的脸蛋,又,“忘了告诉你,你本来确实要嫁给怪物吕戎克的,那是道真正的神谕。不过,实在叫人有些不忍心。”
丘比特着,手指一寸一寸从她身上滑过她战栗的骨节,缓慢而内敛地道,“……我总比吕戎克要好些吧,总不会吃了你。”
普绪克垂头听着,他的话,乍然听来还有点道理,实际上又在诱哄她。
不知不觉间,普绪克被那人优雅自如地按在了柔软的草地上。
她的神志愈发收紧,张大眼睛瞪着那张无限靠近的俊逸面庞,提醒自己耽于容色,不要被他无害的外表所欺骗……
普绪克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神谕,”她蹦出两个字,“阿波罗的神谕跟我,你才是怪物吕戎克。”
她想到此处不禁心神一振,挣扎推开他,反手揪住他的衣襟,“你们到底谁对?”
丘比特的兴致顿时被她这么一句话浇灭。
阿波罗……她还敢提阿波罗那家伙?
公报私仇不,一顿胡乱操作,不知给他添了多少麻烦。
这一次普绪克跑到海岛上去,恐怕也是被这道荒谬的神谕所影响吧?
“你别信。”
丘比特那如扇子般浓长的睫毛阖了阖,瞳孔中清辉淡淡,略微委屈地,“我亲爱的,你真觉得,我是杀人如麻的怪物吗?”
他把达芙涅的事情简单讲了下。
他承认,那件事是他做得有点过火了。
可是,这是他的职责啊。
天底下皆是恩爱的情侣,那怎么行。
就连他的母亲美神,都是把美貌只赐给一部分人,所以这世上才有美丑之分。
普绪克听罢,却声评价了一句,“你自私啊。”
他嘴里天下的情侣要有甜有痛,有幸福的就有悲剧的,可他却执着地追着她,非要把她拢在手里不可。
丘比特宛转笑笑,顺手把她圈在怀里,“有一点吧,但不是特别。我要是特别自私的话,早就一记金箭放给你了。”
还用得着这么麻烦?
前些日子,就在她最叛逆的那段时间,他明明已经准备好了金箭,最终还是没忍心放。
或许他也生了点凡间男人的劣根性,想要看她从一开始的不情愿,一点一点地离不开自己,再毫无保留地爱上自己……这种渐变的感觉是微妙的,而且是有成就感的。
普绪克听他这么,心下黯然。
她的各种离开他的借口,都被堵死了。
她可能真的要抛下一切,背井离乡,乖乖给他当“解药”。
他和阿道斯不一样的。他最擅长叫人无声无息地愧疚,叫人不忍从他身边离开。
普绪克略微有些茫然,摸不清自己的心。
她记得,云间的神是不能随随便便和凡人在一起的吧。况且他们的开始又是如此地戏剧性,仅仅是因为一支误误撞的金箭。
普绪克伏在他膝盖上撒娇,“你要不……就放过我吧?找个山林水泽的仙女,都比我强上一万倍。”
她只是个凡人罢了,只想帮父母报仇后,在自己的城邦里过平平淡淡的日子,经营管理自己的国家,使它越来越富庶。
她不过蝉翼之躯罢了,如何能承受神的爱?
丘比特眼中的暗光明灭了一下,“你想得美。”
她走了,她是过上平淡的日子了,他就惨了。
那金箭的后坐力将无穷无尽地折磨他,只要普绪克不在身边,他就无时无刻不承受思慕的痛苦,如冰镇如火烧……如幽灵一般磋磨着他。
所以,就算是为了他自己能好过一点,他也得牢牢困囿着她,不让她乱跑乱走。
他她是他的解药,真是一点没夸大的。
“神是不能和凡人结为伴侣的,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普绪克眸光闪烁了下,其实她还有半句话没——他们之间只有露水情缘,理应天亮就各奔东西。
那拈花惹草的天公宙斯,便一直是这么做的。
他作为爱神,理应更懂。
不想丘比特极轻地噗嗤了一声。他旖然攥住了他的手腕,“亲爱的,你真是傻得可怜。”
能不能成伴侣,还不是他这个爱神了算。
确实,神和凡人只有悸动,不能轻易结为伴侣。
——却不是因为身份的缘故,主要是神的寿命是亘古的,凡人的寿命只有短短一瞬,两者根本无法匹配。
但普绪克不一样啊。
她虽然现在是凡人,但也会成为一个神的。
普绪克试图跟他把利害解释清楚,“我就算给你当解药,也当不了多久的。我会老去,还会死。”
没想到他却很轻松地了声,“知道。”
“知道?”
知道他还一定要她?
丘比特目光中那道明亮的痕岿然不动,无形中把她的那些念头给掐灭。
“如果,那样我也要你呢?”
普绪克的嘴干瘪瘪地沉下去,再也无话可了。
他此刻的情话,是如此地动人……可普绪克知道,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等级的存在,她根本就没法跟他争。
他若是存了心想一直一直欺负她,那她毫无办法,就得一直一直任他欺负。
正当懊丧之际,丘比特却神色可亲地吻了她一下。
“逗你呢。你若是真对我一点情分都没有,我也会让你走的。”
普绪克倏然瞳孔一。
她也泛起一丝笑。
“你不会又在耍我吧?”
丘比特默然点了点头。
“毕竟,两人过得都不舒服,是吧?”
普绪克右眼皮跳了跳。
这男人花样实在太多,表面上柔弱无害,其实随便一个手段就能把她诱得团团转,让她深陷其中而不自知。
普绪克狐疑地盯着他。
果见他话锋一转,眸中浮现冷冷微亮。
“但是,有一个条件。”
普绪克顿时泄气,就知道他又在跟她玩套路。
她软软又失落地,“什么呀……?”
他不会让她去摘天上的星星,摸夜里的月亮去吧?
丘比特不疾不徐,带着一丝诡谲的笑意。
“放心,有分寸。”
犹记得阿芙洛狄忒拿到金苹果后对他的话——
“我叫你去让普绪克和怪物相恋,你居然背着我收留了她,真是太令我失望了。你记得,必须及时甩掉那女子,你要出各种难题为难她,让她去挑豆子、去摘黄金羊毛,甚至把她送到冥府去……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必须把她甩掉!”
丘比特当时就扬扬唇。
他答应了。
倒不是惧怕母亲的威严,主要是普绪克凡人之躯,是不可能轻轻松松蜕变成神的。
她必须要经历一些考验,才能脱胎换骨。
母亲所勒令的这些严苛任务,正好适用。
普绪克得一道道地通过了,才能完全获得神格。
当然,他会帮她。
丘比特知道,虽然自己魔怔似地痴迷于她,可她却还没有喜欢上自己。
可他又不忍失了他和她相处中那点细微的美感,不想用强硬的手段逼迫于她。
没得办法,只能日复一日地缠着她了。
此刻,普绪克又跟他提起分道扬镳的事,他自然而然地就把这些难题了出来。
普绪克险些被吓得口吃。
“你你你你你……”
他存心没想让她走好吗。
莫别的,就单论前往冥府这一条,是活人能做到的吗?
他这是死都不放过她呀。
可对方那清峻的神色根本就不容反驳,反复在敲桌板对她:就这,没得商量。
普绪克揉了揉太阳穴,忽然觉得他比阿道斯难缠。
难缠多了。
“你还讲不讲道理,”她又词穷了,只得无力又苍白地跟他辩驳,“这根本做不到好吗……还什么不强留,根本就是在骗人。”
丘比特莞尔一笑,“你要是非这么想,也由得你。毕竟,做不到这些事,按照咱们的约定,你还得乖乖给我留下当解药,是吧?”
普绪克捂着脑袋。
她答应了吗?
他们只是初步商量一下好吧。
“你答应了。”
丘比特却不知何时与她十指交扣,掌心的温热传过来,仿佛直透她的心脏。
这般十指相扣,是直通心脏的动作,也是婚礼上新人交心的动作。
“约定……立即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