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哈得斯x泊尔塞福涅(一)
泊尔塞福涅被蒙住了眼睛。
耳边是叮咚作响的清泉、和谐交织的鸟语, 如果侧耳细听,还能隐约闻见悠扬的竖琴声。
微风如母亲的手背,抚摸肌肤, 不轻不重, 冷热正好。
花香贯脑, 带着股舒缓的暖意,温暾美软……如果不是深知自己在冥界,泊尔塞福涅几乎怀疑她嗅到了阳光的味道。
“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她开口问, “为什么要蒙住我的眼睛?”
引路的婢女,“尊敬的春神,这是哈得斯对您的恳求。他就在前方等您。”
哈得斯。
泊尔塞福涅怔忡一阵。
他要做什么?
泊尔塞福涅对冥界的印象很顽固,甚至可以有偏见。
如墓穴般幽闭阴森的环境, 带着殡葬愁容的人们,散在角落的骸骨渣子, 寸草不生的土地……别在这里长久生活,就算是多看一眼,都会令人不安窀穸, 噩梦连天。
可此刻, 也不知是不是嗅觉出现了谬误, 她闻见了花香、泥土香,还有白杨枝头那生机勃勃的嫩爽清香。
这实在与她的固有印象相悖。
不多时,婢女把她引到了一片绵软的土地上,土地踩上去很是舒服, 是片新生的草地。
泊尔塞福涅坐在秋千上, 某些的生灵在她鼻尖肩头翕动, 温和又可爱, 凭感觉好像是翩跹的蜂蝶,宛若她已经离开了毒芬腐臭的冥界,正身处在奥林匹斯阳光灿烂的初春。
这一切都太不寻常了。
她急于想扯下眼罩,看一看周围的情形。
一双手却沉沉地按在了她的肩头。
“泊尔塞福涅。”
男声依旧僵硬寒冷,但在周遭和暖氛围的衬托下,也多了几分少见的人情味儿。
“哈得斯,”
泊尔塞福涅一下子就认出他来,“这是哪里?”
对方没有回答,而是扯下了她眸上的覆盖物。
映入眼帘的是片静谧的草地,宽阔平坦,冥界处处可见的危险巉岩仿佛一夜之间被铲平了。
草地无边无垠,只有几条溪蜿蜒其间。
吟游诗人们弹奏竖琴,在树荫下吟诗纳凉。英雄们三五成群地躺在溪边,悠闲地谈笑风生。
天空飘舞着五彩斑斓的祥云,草地上几只懒散的绵羊正在吃草。
最重要是,有光,是像阳光一样熠熠的光。
这个地方,无论如何也和幽暗腐乱的地府沾不上半点关系。
泊尔塞福涅有种身在美梦的感觉,恍恍惚惚地分不清真实虚幻。
“这里是爱丽舍乐园,特意为你建造的。”
哈得斯从后面攀住她雪白的脖颈,俯身在她耳边,“在这里,还觉得寒冷吗?”
泊尔塞福涅扭过头,僵然对着哈得斯那深邃的双眼。
他甚少这样亲近地,甚至有些狎昵地对她话。
他的眼珠是黑的,纯黑的,平时只有暗不见底的冷酷,此刻却俨然多了分心翼翼的讨好。
泊尔塞福涅喉头干枯,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见到阳光的缘故,她竟感浑身淌过一阵暖流,带着双唇有点发热。
“不冷了。”
她一时难以置信,“爱丽舍……乐园?”
“是。”
那冰傲的死国之神绕到她身前,在她膝旁沉沉跪下。
他的动作虽然郑重,嘴上却一句甜言蜜语也不会。
“有人告诉我,你喜欢这样的环境,我就建了。”
泊尔塞福涅勾了勾唇。
冥界的日子黑暗苦寒,她被迫待了这么久,心也好似被裹了层霜冻,那欣赏美的能力已经被扼杀得差不多了。
乍然被放置在这风和日丽的环境中,就如同饥饿的乞儿被丢进饕餮盛宴……她承认,她很喜欢这所谓的“爱丽舍乐园”,起码比呆在冥界其他地方要舒服很多。
这浅浅淡淡的欢喜,泊尔塞福涅不想让面前的男人知道。
她只撇起了嘴角,那双纤白滑腻的手臂漫不经心地交叉在身前,佯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哈得斯,你这是在巴结我?”
哈得斯固执地揪住她多褶的柔软裙摆,目光渴求似地望向她。
“是。”
他的脸色不像平时那般强硬冷峻,被疯狂的爱意所驱使,展露的只有对她的无限的热忱。
“我希望你留下。冥界不能没有你,我也不能没有你。”
泊尔塞福涅不语。
她指尖捻着一撮花蕊,微风吹过,花蕊随风而逝,化作微尘。
“可你知道,我原本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你。如果不是你,自由自在地呼吸在阳光下根本不是一种奢求,也不必特地建造什么乐园。”
有些话不吐不快,泊尔塞福涅瞥了哈得斯一眼,“……哈得斯,你是不是?”
哈得斯暗下眸子,对她的话假作聋哑。
他两只冰傲的手牢牢地箍了她的手腕,复杂的神情中,有些许对僭窃神明的愧疚,更多的还是骨子里那死性不改的偏执。
“我向你对不起。但是,你注定是属于冥界的。就算德墨忒尔去宙斯那里告状,也改变不了什么。”
哈得斯的话别有深意,冥界藏着并世无俦的凶恶怪物,还有像克拉肯那样足以毁天灭地的恶兽。
即便有一天奥林匹斯和冥界真的开了战,哈得斯也笃定自己有必胜的把握。
对泊尔塞福涅的渴望犹如荒园里疯长的莠草,她每年三分之一的时间留在冥界,已经不能消解哈得斯对她的思念了。
为了把她留住,他可以不要理智。
“以后爱丽舍乐园就是我们的家,好吗?”
——他自认和奥林匹斯没什么区别,甚至比奥林匹斯更美。
泊尔塞福涅散淡一笑。
哈得斯这股偏执劲儿是可怖的,如汹涌的潮水,来了就势不可挡。
可她却并不畏惧他,相处久了,她深知他的弱点。若他的爱意是潮汐,那她就可以做支配潮汐的月亮。
“你是想撕毁我们之前的约定吗?”
泊尔塞福涅故意矮下来身,拂着他的脸颊,弄得他浑身痒痒的,却又不吻他,“……哈得斯,你知不知道,丘比特给了我什么?”
哈得斯眯眯眼。
他反手按住了她乱动的手腕,“什么?”
“铅箭哦。”泊尔塞福涅的语气轻飘飘的,像是故意气他,“一支可以瓦解咱们的铅箭。”
哈得斯脸上瞬间堆满肃穆。
“丘、比、特。”他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总有一天,我会把他撕成碎片。”
来可笑,他是冥王,这世上最强大的主神,竟受了爱神那一支的箭的愚弄。
这种感情很奇妙,当爱神把金箭送入他心窝时,他痛恨爱神,更痛恨爱情,是爱意让他脱离了理智,日日被儿女的感情所磋磨。
而当爱神终于想救他出苦海时,他却反倒沉溺其中,不想离开。
哈得斯稳了稳神,冗烦地,“泊尔塞福涅,我想你和我之间的事,不该被他人操纵。”
他嫌弃地转了转眼珠,缠着黑雾的手臂搭在泊尔塞福涅的肩头,半是求半是哄,“把那东西丢了吧,咱们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泊尔塞福涅不置可否。
哈得斯隐藏情绪的能力实在是差,把对铅箭的憎恶都写在脸上了。
不过想来也是,哈得斯如今正处于热恋中,认为他们的爱情就是一朵娇花,他就是精心浇花的花匠。
有谁愿意看着自己精心养护的爱情被蛀虫蠹蚀呢?
泊尔塞福涅挑挑眉,她的神色依旧是柔情的,话语上却半点不退让。
“我要不呢?”
罢,就要起身离去。
然而还没等身子完全站起来,一洼黑雾就如重锁般缠住了她的腰,沉得压死马,不容抗拒地她重新拽回来,随即被那男人牢牢封锁在怀里。
哈得斯平时周身就有股黑雾萦绕,此刻他心神不快,黑雾更是汹涌,像一团漩涡,密密层层地把她包围个严实。
他手上的动作强硬如斯,把她的咽喉命门都捏在手中,嘴上的话却软得跟麦芽糖似的。
“那我就再祈求你一次。”
泊尔塞福涅眼前被厚厚的黑雾所弥漫,良久,才重见爱丽舍的天光。
他抱得太紧了,弄得她浑身些微发麻,挣又挣不脱。
泊尔塞福涅紧抿着唇,“哈得斯,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哈得斯岿然不动,他把她困在黑雾之中,枯槁而修长的手像是抚摸珍宝一样,从她的肌肤上逐次滑过。
“是你逼我的。”
泊尔塞福涅缓慢地呼了一口气。
“放开我,”她的气息不均匀,“我快被你勒死了。”
哈得斯目光漆黑,瞳孔中有游动的蛇形暗光,锋芒暗藏,肆无忌惮地攫取她美好的身影。
“你甚少有这样乖巧的时刻,让人可怜。”他得寸进尺,“我想,我该吻吻你。”
“不许。”
泊尔塞福涅想也没想。
哈得斯淡漠地笑了一下。
下一刻,他想也没想就吻了上去。
不知是不是爱丽舍温度宜人的缘故,他今日的吻也比平日带了温度,不再如冰块似的了。
可泊尔塞福涅仍然不喜欢。
因为他一吻她,她就迷迷糊糊地犯困,神志不清。
……
良久过后,哈得斯领着泊尔塞福涅逛爱丽舍乐园。
凭心而论,爱丽舍原本是给那些无罪的灵魂准备的天堂,让他们死后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片乐土上,没有烈火和寒冰的折磨,永远享受春天,像奥林匹斯的神灵一样,拥有永恒的快乐。
但哈得斯在修建这座乐园时存了私心,他将地面上的许多生灵给移植了过来。
百灵鸟,绵羊,蜂蝶,爱神木,风信子花……他和西风之神借来了微风,和天空女神借来了彩云,让这座乐园生气盎然,变得更有人情味儿,更像奥林匹斯。
这一切都是因为普绪克告诉哈得斯,泊尔塞福涅不喜欢背井离乡。
使冥界变得更像奥林匹斯一点,或许能稍遣泊尔塞福涅郁结的胸怀。
泊尔塞福涅见了,确实很高兴。
但她也没那么地高兴,她依旧想回到母亲身边去。
哈得斯很沮丧。
他觉得自己已经山穷水尽了。除了强留她,无计可施。
若是他稍擅言辞一点,还可以舌灿莲花地给她介绍爱丽舍有多么好,他自己多么好,拉她回心转意……可惜,他素来是冷面示人的。
在遇到泊尔塞福涅之前,他真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和身边的判官也没交谈过几句,哪里什么富丽的辞藻,去哄女孩子的欢心。
如果她执意要走,他也得忍着割心的痛苦,让她走。
毕竟泊尔塞福涅就是他最珍贵的宝石,他心护着,怕她走,怕她飞,更怕她会心碎。
她一难过,他也跟着难过,整个冥界也都跟着失去生机。
哈得斯揽视着爱丽舍平原舒朗的景色,不断试图和泊尔塞福涅搭话。
他窥探着姑娘的神色,清了清嗓子,沉声问她有没有感到一丝欢乐。
哪怕她感觉一丝欢乐,这间乐园也不算白建了。
幸而,泊尔塞福涅没直接摇头,她评价为“比以前住的地方要好一些。”
两人携手走在爱丽舍和风徐徐的溪边。
哈得斯望着头顶的阳光——虽然他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阳光,但他还是冒出了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那就是,到地面上去走一走,去体验下真正烈日的熏烤。
当然这个念头也只是想想罢了。
他一个浑身发霉的死神,走到哪里,都会收割一大片的灵魂……带来的灾难是不可想象的。
为了不出意外,他永远都得呆在地底,守在冥王的神位上,恪守自己的职责。
这么一想,让正处妙龄的泊尔塞福涅牺牲青春,也陪他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世界,确实委屈了她。
她原本是奥林匹斯一颗璀璨的明珠啊,是他,这犹如丑陋癍痣一般的人,渎求了她。
可恶。
哈得斯不禁恨恼。
若非那万恶的金箭如梦魇一般时时操控着他,他定然不会如此狠心,拉着人家姑娘不让走。
……好像他多卑鄙似的。
哈得斯长叹了一声,伫立在岸边,静静看着泊尔塞福涅脱下鞋子,到溪里去踩水。
他的女孩真美。白色的鹅卵石和她的脚丫一比,顿时显得黯然无色。
泊尔塞福涅洒了一捧水花,或许觉得无味,想找个挨欺负的人。
“哈得斯,”她回过头来,朝他摆手,“别站在岸上了,过来一起蹚蹚水。”
哈得斯下意识就摇头。
“泊尔塞福涅,那样太轻浮了,你自己玩吧。”
顿一顿,又,“把鞋子给我,我帮你拿着。”
泊尔塞福涅不悦地皱皱眉,“你怎么这样?跟个木头似的。”
着她直接捧了水哗啦啦地溅向他,“你要是不敢下水,就是懦夫。”
水花微凉,猛然溅在哈得斯的脸上,还带着少女手心里的馨香。
哈得斯血管里的热流冻结,不自觉地向前了一步,“亲爱的,别我是懦夫……”
“那你下来啊。”
哈得斯扬了扬眉,飘忽的身形直接移动了过去。溪流感受到了冥王强大的气场,水花自动闪避,排开了一条路。
饶是如此,他黑色的袍子还是被溅上了水,晕开一朵朵暗花——都是泊尔塞福涅往他身上泼的。
“大胆。”
哈得斯终于也立在了溪流中央。
他铜锁般的手臂直接举起了泊尔塞福涅,让她虚悬在河底,脚丫只稍微垫在他的脚背上。
黑雾又不由自主地缠上了她。
哈得斯捏起她的灵巧的下巴,冽然,“我下来了,又怎么样?”
泊尔塞福涅浅淡一笑,许是此刻被他所控的缘故,她没敢再什么挑衅的话。
“我想要鱼儿。”她,“你能不能给我?没鱼儿的水不能称作为水。”
哈得斯一蹙,“你的要求还挺多。”
着挥挥手,刚要变出千万条鱼来给她,却被她猛然捂住了手指。
“不要你变的,那些都是假的,死气的。我要你亲自去捉。”
哈得斯顿时有些头疼。
捉……鱼?
他一句“不去”刚要出口,就听泊尔塞福涅幽幽威胁,“若是不给我捉来,我可就走了。奥林匹斯的水中,有许多五颜六色的鱼儿。”
她眼尾上扬,漫不经心地睨着他。
他原本比她高大许多,此时被她这么一注视,哈得斯倒觉得自己渺无比。
哈得斯舌尖麻木了一下。实在违情逆性。
“你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他拽紧了她,带了点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宠溺,像是赌气似地,狠狠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行,不就是鱼吗,我去给你捉。要奥林匹斯的星星,我都踩着宙斯的脑瓜瓢儿给你摘下来。”
泊尔塞福涅眉心微动,看他这般凌厉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终究是没忍住,一个笑容绽出来。
“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