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完)
两人四目交投, 哈得斯把泊尔塞福涅的手心缓缓合拢。
“如果你以后还记得我,就吃一颗这个吧。”
泊尔塞福涅凝立半晌,虽然纳闷哈得斯为何会忽然送她石榴,但心底却晓得一个的石榴并无不妥。
她合手收下了, 礼节性地道了句, “谢谢你, 哈得斯。”
哈得斯微现笑靥。
这笑靥冷得很, 没有一丝欣悦之情在其中,反而深处裹挟寸寸细不可查的寒芒,犹如捕鼠人设下了彀套, 静待牲牺来自投罗网。
事实上,哈得斯很善于用各种诡计,诱哄懵懂的少女钻入圈套。
他对爱情的木讷,只局限于如何讨得一个少女的欢心。
如果只论如何得到一个少女, 他有一千种办法一万种办法, 管叫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人给攫取到手。
和溪谷边的那朵奇丽的百合花一样, 这颗鲜红如鸽子血的石榴,也蕴藏了哈得斯的一个诡计。
这颗石榴是冥界的食物, 一旦泊尔塞福涅吃了, 他就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把泊尔塞福涅留下来了。
当然, 陷阱已经设下, 主动权还是在泊尔塞福涅手中。
如果她真的对他一点情意也没有, 把石榴随手抛了, 或是执意不肯吃,哈得斯也没有办法。
这个主意, 既是对他的成全, 也是对泊尔塞福涅的成全。
泊尔塞福涅自然不能察觉。她只道这是一个普通的告别礼物。
她把石榴揣进了口袋, 几日后,就和赫尔墨斯离开了冥府。
哈得斯站在地狱入口目送着姑娘的远去,向她挥手作别,叮嘱她如果想他了,别忘了吃那个石榴。
泊尔塞福涅随口嗯了一声。
接下来,她果然中了计。
从塔那鲁斯的尽头一路飞升,泊尔塞福涅感觉眼皮灼痛,她已隐隐看到外界明媚的天光了。
许是眼底很久不见光的缘故,泊尔塞福涅感到眼珠刺痛,那耀眼的光线,竟像无数把利剑横刺向她一般,耗干她舌头的水分,叫她皮肤干皱、嗓子冒烟。
走了一会儿,便觉得双腿酸软,脚下那嶙峋的山石生了倒齿,硌过她薄薄的凉鞋,钝刀似地剌割她细嫩的脚底。
周遭啾啾鬼语,也在损耗着活人的灵气。
泊尔塞福涅喘了一大口粗气。
看来这回家之路,还不太简单。
她之前是掉到了多深的深渊里去了?
泊尔塞福涅一阵栗寒,不知怎地,耳畔又隐隐约约浮现出哈得斯之前的话来。
“作为阳光的对立面,黑暗永远欢迎你的到来。”
这些芜乱的念头缠扯她的思维,引得她心旌摇曳,不断回忆着在冥界的时光,还有冥界的人儿。
泊尔塞福涅用力地甩掉那些那些念头,情知在冥界的这几日就如同做了一场噩梦,今后她要和冥界划清界限才行。
回到奥林匹斯,她依旧是妈妈手中的明珠,依旧是那纤尘不染的高贵女神。
而哈得斯,就当是一遭荒诞的露水情缘好了。
“泊尔塞福涅!”
赫尔墨斯的呼唤断了她的思绪,提醒她,“咱们得快点走了。诶……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泊尔塞福涅冲他摇摇头,自是知道这些许不适是她重见光明的正常反应,她能忍耐。
赫尔墨斯看她脸色隐隐发黄,关切地问道,“还有一段的路程,这冥府的道路,崎岖难行,不如我先去给你弄点水?”
泊尔塞福涅婉拒了,虽然她现在确实渴得口齿皲裂,但在这深不见底的山洞中,却哪里又有水?
唯一的水,就是斯提克斯河之水,那水活人是不能喝的。
明明天光就近在眼前了,脚下的路却好像被扭曲了空间一般,总也走不完。
偏生这山洞中还炽热无比……也不知是她精神上的错觉还是怎样,她总感觉周遭炙热如火山岩壁,呼吸的每一口气都是滚烫的。
这太不合常理了。冥界的山洞,本该阴森冷情的。
赫尔墨斯也擦了一把汗,道了句,“奇怪。”
他指了指她的口袋,“咦,你不是有一颗石榴吗,若是实在渴得要紧,就先润润喉咙吧,等到了外面,我再帮你找水喝。”
泊尔塞福涅嘤了一声,转而也瞥向哈得斯的那颗石榴。
她在冥界的这些日子,没有吃过冥界的任何东西,连一口水也没喝过——冥界的食物污浊难咽是一方面,主要是因为她对哈得斯这掠夺者有抵触,不想沾染这里的任何东西。
此刻猛然得到了自由,心中大感宽慰。
哈得斯的东西,蓦然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石榴的颜色委实娇艳,光瞥几眼就让人口舌生津。
越是盯着它看,越觉得它像圣园乐土里的神果,散发着无穷的诱人魅力,好像在无声地劝导她:吃一颗吧,吃一颗吧……
泊尔塞福涅抿抿干焦的双唇。
抬起头,出口的微光已经越扩越大了,回到地面仿佛只是几步之遥。
哈得斯那张殷切而深沉的面庞又占据了她的心头。
她想,吃一颗石榴,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毕竟他已经送给她了,就算她不吃,石榴也会烂掉腐掉。
泊尔塞福涅把一颗石榴籽放入舌间。
味道却差强人意,寡淡少甜,跟吞进一阵风没什么区别。
她皱皱眉,试着又吃了一颗、两颗、三颗……还是一点味道都没有。
赫尔墨斯笑道,“泊尔塞福涅,你的石榴是不是还没成熟?”
泊尔塞福涅从没吃过这么难吃的石榴。不过想来也是,哈得斯手里的东西,能下咽就不错了,怎么还能求好吃?
她叹了口气,把石榴重新揣进了口袋里,站起身来,对赫尔墨斯,“咱们走罢。”
然而这句话音未落,猛地就见周遭山石剧烈晃动起来,形似地震,势若奔雷,像是受热的蜡块,立时立刻就要融化。
赫尔墨斯暗叫一句“不好”,伸手欲抓泊尔塞福涅的手背,想把她急速拉出去,然而手却在空气中虚拽了个空。
兔起鹘落之际,从深渊之底伸出无数只粗砺、邪毒的藤蔓,滋溜溜地就缠住了泊尔塞福涅的腰,只那么眨眼工夫,甚至不容得人再看,泊尔塞福涅就消失在黑茫茫的深渊之中了。
剧颤的山洞之中,只留存着泊尔塞福涅惊慌失措的一声长嘶。
赫尔墨斯被这一阵疾风唬得连连倒退,一时间也吓傻了。
发生了什么?
……
接下来的事情猜也猜得到,哈得斯以冥食为借口,和宙斯对峙,定然要极力争取泊尔塞福涅留在冥界。
农业女神德墨忒尔自然是万分地不情愿,和哈得斯唇枪舌剑,不知骂战了多少个回合。
最终迫于无奈,只得答应泊尔塞福涅一年四分之一的时间留在冥界,其余呆在自己身边。
这是一个两边都不满意,又不失和气的折中之策。
*
微风如洒,日色明朗,爱丽舍的一草一木沐浴在虚幻的光影之中,纵情享受这难得的和静氛围。
泊尔塞福涅在溪边神游了良久,和哈得斯的那些过往如浮云般在她眼前漂浮而过,有的已经模糊了,有的却历历在目,铿然钉在她的心墙上。
一旁的哈得斯见妻子出神,神色是那样地宁静、迷离,甚至带了点看透世事的沧桑感,一时也没忍心断她。
直到良久良久,泊尔塞福涅浩叹一声,问,“我刚才是睡着了吗?”
哈得斯摇摇头,替她揉揉僵硬的脖颈,“不,泊尔塞福涅,你一直都睁着眼睛。”
泊尔塞福涅摩挲着哈得斯那带有微茧的手指,眼前的景物才渐渐清晰起来。
闭着眼睛不一定在睡觉,睁着眼睛也不见得就很清醒。
她不得不承认,许多往事,已经融化进她的血液中了,只要她还活着,就会一遍又一遍地追忆、在脑海中反复上演,像是一个永远无法脱开的壳,困囿于她,锁住她的灵魂。
哈得斯把她扶了起来,两人沿着爱丽舍的溪缓缓前行。
梦境犹似云雾没有散去,梦中的一景一物既是虚幻,也是他们真实共同经历过的。
哈得斯牵着泊尔塞福涅的手,比之当初她初见他那会儿,更多了数分宁静与随和。
诚然,一年四分之一呆在冥界,其他时间呆在奥林匹斯,是哈得斯和德墨忒尔约定好的,泊尔塞福涅夹在中间,双方谁也不能擅自反悔。
“爱丽舍很好,是我在冥界最喜欢的地方。”
泊尔塞福涅忽然停下来,温柔地盯着哈得斯的眼睛,娓娓道,“谢谢你哈得斯,你为我做的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了。”
可是春天来了,即便有了爱丽舍,她还是要走的。
哈得斯凝重地冷了半晌,他虽然期盼泊尔塞福涅因为爱丽舍改变主意,但如果她执意不改变主意,他也无可奈何。
而且,在刚刚短短时刻里,泊尔塞福涅已经因为爱丽舍多次展开笑颜——某种程度上,最初建造爱丽舍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是他当初使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才求来了与她的这段缘分。
如今,因为爱丽舍也好,因为什么也好,她不再如从前那般抵触他,他已经知足了。
……
临走前,泊尔塞福涅从袖中把爱神的那一支铅箭交给哈得斯。
“我之前答允你要救你的。如今,这只铅箭我帮你要过来了,用不用随你吧。”
泊尔塞福涅拉过哈得斯的手,想要把铅箭交到他的手上,然而对方却攥着拳头,怎么也不肯接受。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哈得斯垂下头,眼里似乎氤氲着冰冷而漆黑的雾气。他反过来捏过她的手腕,“泊尔塞福涅,对我敞开心扉,还有可能吗?”
泊尔塞福涅没话,清冷的双眸倒映着爱丽舍的无边美景。
当然,一点都不动心,是不可能的。
但她的那颗心,还被太多太多的东西所牵绊,无法现在立马就回答哈得斯。
“有可能,”她坦诚地,“但不是现在,需要等,这一等有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千年万年后……直到四季的棱角都被磨平,石头都变成尘埃,哈得斯,我就问,你能等吗?”
以他的权势,随便在地府里找一个女妖,都是众星拱月的。
而枯守着她,就像是守着一枚被炒熟的种子,发芽的概率是很很的。
他又何苦呢?
泊尔塞福涅不信,哈得斯对她的热情能持续那么久。
哈得斯脸上呈现委决不下的复杂神色,犹似尚有遗恨。他轻薄的睫毛眨了几眨,瞳孔中宛若含了水雾,模糊一片,望了她很久很久。
见泊尔塞福涅最终也没有妥协,哈得斯面中的忧伤之色缓缓褪去,看清了一切,终于恢复了气定神闲,回归释然。
“等得。”
他道,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有千斤之重。
哈得斯扭过她的身子,一板一眼地,“如你所,明天,或是千年万年,我都等得,直等到四季被磨平了棱角,石头化作尘埃,我都等得。”
他的嗓子有些嘶哑,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犹似过眼云烟,却是以他哈得斯的名义,承诺给她的。
哈得斯几乎把自己最浓烈的感情都凝聚在这几句上了,就是想告诉泊尔塞福涅,黑暗永远欢迎她,爱丽舍也永远欢迎她。
至于这一支铅箭……
哈得斯从泊尔塞福涅接过来,他想也没想瞥也没瞥,咔嚓一声,以神力折断,反手丢进了汤汤的冥河之中。
*
春天终于还是来了。
人间一片生机勃勃,绿染林原,香蕊鲜英。雅典的人们纷纷出海捕鱼,踏青摘花,驱散这漫长的冬天带来的寒气。
而深处在地底深处的哈得斯,却犹如一个倒毙的痨病鬼,整日萎靡不振地抚摸着冥后空荡荡的宝座。
泊尔塞福涅走了,他精神上也没什么希冀了,只不过日复一日地耗日子罢了。
身边的判官担心冥王出什么问题,欲上前询问,却见冥王那副冷眉黑面,终究是没敢。
哈得斯清楚自己,他只是精神不振些,每日该做的工作还是照常做的。
其余时间,他就从地府仰望大地的春原美景,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驱散这一身的死气,也去到人间去,看看春天是什么样的。
她可是春之女神啊,可他连春天都没看见过,可怎么行。
判官看哈得斯心神宁定,才敢上前搭话。
哈得斯轻轻问,“冬天,什么时候来到?”
判官答:“冥王陛下,才刚刚春天啊。”
哈得斯默然语凝。
是了,冬逝春来,距离下一个冬天,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不过,冬天还是会重新回来的。
他微笑了下,转身遁入很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